接着她二叔就跟抬杠一样,很是光棍地说了句:“你死了这条心吧!”
    似乎是过于直言不讳,把冯氏给噎住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斩钉截铁道:“你给我出去!”
    “不出去!你那脑子十多年来就跟生了锈一样,没了一个闺女,我们再生就是了。我欠了你,我娘欠了你,儿子们又没有欠你,你非要弄得一家子都不安稳——”
    “滚,滚!你给我滚!”不知道是不是二叔骂得太狠了,宋师竹一直脑补二婶恼羞成怒气得发抖、又因气势不够男人凶猛、只能一声声让人滚蛋的模样。
    只是冯氏说出这句话之后,对面屋里又传来震耳欲聋的重物倒地声,似乎是冯氏气怒之下,把什么柜子推倒在地了,“你混蛋!没闺女了,我生不了了,早就生不了了!”
    这句话,冯氏用一种声嘶力竭的力道喊出来后,屋里突然就陷入一种如坟墓一般的安静。
    冯氏确实气得浑身哆嗦,宋文朔不知道犯了什么病,跑过来说这些胡话,逼得她非要把自己的伤口全都扒出来给他看,她在那回流产后,大夫就跟她说了,她不会再有孩子了。
    什么都不会有了!
    她没了孩子,伤了身子,失了所有希望,可那个孽种却在老太太的护持下,一路平安长大,这叫她怎么能不恨。宋文朔告诉她,孩子不是他的时,她心上的愤怒确实少了一些,可只要那个孩子一日有人护着,她就一日过不去。
    她的丈夫,本来是最该护着她的人,可他却在她受伤最重时,捅了她一刀。
    当时没人管她的死活,凭什么轮到那个孽种了,老太太就跑出来指责她心狠?
    她过不去,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
    宋师竹屏着呼吸一直听着,可冯氏那一声大喊之后,对面屋里却再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就跟刚才的那顿大吵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宋师竹本就生着病,等着等着,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许是冯氏这一夜情绪波动过大,宋师竹居然和她的梦境相连接了,毫无阻碍,她一步便踏入了二婶的梦境。
    这个梦很长很长,她在梦里居然瞧见了十多年前刚中进士的二叔!
    二叔当时还没有如今这般持重,整个人清俊挺拔,意气风发,与冯氏甜蜜起来比她爹娘还要黏糊,看着梦里宋文朔磕磕巴巴地为妻子画眉梳头时,宋师竹脸上突然起了些笑意。
    生活一开始这般美好,宋师竹都不忍心让梦境往后滚动了。
    可惜这个梦不以她的主观情绪为主导,所有绝望都是由那一回冯家的丧礼引起的。
    整个梦的颜色从五彩缤纷开始变得灰白暗淡,又渐渐变得如毒药一般苦涩。
    宋师竹眼睁睁看着这种变化,心中真是十分难过。
    许是这个梦境一直是从二婶的角度出发,宋师竹突然就明白二婶为什么对三个堂兄那么冷淡了。二婶原来一直觉得,要是没有这些沉重的拖累,她散尽钱财,报仇雪恨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京城山长水远,仇人既有官身,身后又不知站着哪个靠山,要报复,要让他们一块共沉沦,却还要考虑一旦事发,就会累及夫儿。冯氏好几次午夜梦回都硬生生忍下了砸钱买凶的念头。
    直到这场梦来到半个月前,仇人之一不知为何突然来到她面前,宋师竹才从冯氏心里感觉到一丝快意。
    小冯氏就跟那只一直被二婶期待的兔子,突然撞上了树桩子,不仅浑身血肉淋漓,冯氏还把这些年所有想干而不能干的事全做了。她亲自去百瑞轩拜托宋文胜狠狠处罚凶手,小冯氏在县里养伤的半个月波折不断,也都是二婶让人做的。
    宋师竹醒来之后还有些抽离不出梦中的情绪,她摸了摸胸口,心中残留着的伤心低落告诉她,昨夜一切都是另一个人的真实人生。
    她观摩了一个姑娘如何从珍珠变成鱼眼珠的过程,看着二婶一日日冷下心肠,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凉透了。
    此时屋里突然传来一声咳嗽,螺狮昨晚在她屋里守夜,也是把事情都听全的,她的表情意味深长,似乎极想要发表些什么意见,不过因着如今还在二房的地盘,腮帮子动了动,忍下去了。
    宋师竹与她灵动八卦的眼神对视一眼之后,才如梦初醒。
    正月初七是人日,素来有放花炮的习惯,一大早的,外头就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可左跨院的下人经历了昨夜的变故后,都是噤若寒蝉,个个眉眼翻飞,就是不敢多说半句话。
    看着宋师竹有些蔫蔫的,螺狮还以为她是病得太难受,想了想也不多说话了。沉默是会传染的,二房的人鸦雀无声,螺狮服侍宋师竹穿衣梳洗时也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
    整个院里就跟被蒙上了一层灰色一样,十分压抑。
    宋师竹因着还受梦中情绪的影响,对气氛倒是没什么感觉。她心事重重的,去跟冯氏告辞时,见着她两只眼睛都跟哭过一般,十分憔悴,心里立时也涌起一股难过。
    她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实在是被梦境影响太深了。
    不过二婶回到县里大半个月,确实还没有这般憔悴示人的时候。
    想着梦里二婶的种种煎熬,宋师竹情不自禁过去抱了抱她,很用力的,想要给她一个关心的抱抱。
    冯氏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干,愣了一下,脸上突然出现一个昙花一现的微笑,又温言嘱咐她好好养病,接着才让她走了。
    二房夜里的这场争吵,不到一个上午,就连千禧堂那边都听说了。
    宋师竹经历一场大梦后,身心俱疲,本来想要好好窝在屋里养病,可老太太突然传话要到她院里看她。她怕祖母身子病弱,会被她传染上感冒,想了想便让螺狮翻出了一个古代般的棉口罩,把眼睛以下都蒙了起来。
    饶是老太太心绪不佳,见着孙女在榻上棉布包脸的模样,也笑了:“就你会作怪。”她仔细看孙女一眼,发现她精神头还好,才松了一口气。
    老太太会突然过来自然是为了左跨院的事。她是知道宋师竹昨夜在二房那里呆了一夜的,要说儿子儿媳吵架的事,除了当事人外谁还能知道的清楚明白,就只有大孙女了。
    老太太问话,宋师竹也没有隐瞒。
    屋里角落的熏炉中散发着袅袅香烟,宋师竹定了定神,回忆着昨夜听到的那场夫妻吵架,一句句复述了出来,就连冯氏伤了身子无法再生养的事也没有漏掉,想了想,又把那场梦里能说的部分,挑挑拣拣又说了些出来。
    如果可以,哪个姑娘不想一辈子被人捧在手里呵护宠爱,可惜痛苦和坎坷才是人生必经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在冯氏身上又被加倍放大了。
    宋师竹想着这些年一直在苦海中不断挣扎的二婶,深深叹了一声,又看着眼前的老太太。
    她觉得,二婶这些年一直那么过不去,除了杀母之仇与无法生养外,老太太的不理解也是一部分原因。
    老太太半响沉默,之后才道:“我是真不知道她这么在乎……”
    她当时去衡州府时,宋祯祯已经在府里了。孙子孙女都是宋家血脉,小姑娘那么小,冯氏却那么厌恶她,老太太从年轻时看戏文,心中就有一幅锄强扶弱的侠义心肠。她觉得儿媳重男轻女,便免不了多护着小孙女几分。
    六年间一切都是她以为的正义,可之后儿子与她说出真相,老太太才知道自己的正义走错方向了。
    因着可怜儿媳的身世,她就算知道一切都是冯家人惹出来的事端,她也没有埋怨过冯氏半分。
    妇人在这世上的路,总是要比男人难走。老太太大半辈子都在县里,可在这点上却一直十分明白。
    后来,如果不是冯氏歇斯底里的模样着实超出她的底线,他们婆媳间也不会是这样。
    她一辈子没有伤过半条人命,也不能接受儿媳一狠起来就要人性命。婆媳在这点上观念不同,才会走到今日这样的地步。
    宋师竹却觉得一切都是命运的捉弄,到如今二婶看着也没有半分想要和二叔和好的意思,她想了想,对老太太道:“祖母不如让金嬷嬷去给二婶看看?”
    金嬷嬷是老太太身边的医嬷嬷,从昨夜的梦来看,冯氏已经许久没有让人请过平安脉了,也亏得她未嫁时底子好,才能康健那么多年。
    不过老太太似乎误会了她要请金嬷嬷帮冯氏调理身子,看看会不会有转机。
    她微微颌首,接着又叹口气:“我看你二婶许会把人赶出来。”她没有那种婆婆就一定要高高在上的念头,可就算她愿意示好,冯氏也不一定会答应。
    还是那句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宋师竹想了想,也不随便出主意了。她一味让祖母低头是没用的。家务事纠结难解,祖母和二婶都对她好,这种让一方的热脸一直去贴冷屁股的事,叫谁不停去做,她都不舍得。
    不过冯氏当夜还是用上了金嬷嬷。
    不知道是不是经历了一场大吵免疫力下降,冯氏当夜突然就发起烧来,病情来势汹汹,冯氏整个人烧得都糊涂了。宋师竹带着病不好过去探望,螺狮一直在帮她盯着左跨院的情况。
    当听到二叔一整夜都守在正房时,她才放心下来。
    螺狮过了早上那一阵后,也知道自家姑娘没有心思跟她八卦二房的事了。她边伺候着宋师竹泡脚,边道:“太太一早就把管事们找过去敲打了一遍,说是不许让人胡乱往外传话。不过我刚才碰见跨院里的周嬷嬷,她倒是跟我说了几句,说是二太太病中一直在喊着一个叫珠珠儿的名字,二老爷跟几个少爷说,珠珠儿是二太太当年给闺女取的小名呢。”
    “珠”和“竹”只有一音之差,难怪二太太会对他们家姑娘那么好。因着二太太实在太惨,螺狮也不觉得忌讳了,反而觉得二太太十分可怜。
    宋师竹默默地泡完脚,又让螺狮把她在屋里供的天地神牌摆出来,她觉得她以后一定要多加一个祷告,祈祷二婶能够以后能够报仇雪恨,手刃仇人。
    左跨院一整晚都是灯火长明,老太太却是一直想着孙女与她说的那些话,半宿无眠,第二日一早就坐不住过来了。
    这还是老太太第一回到左跨院来,她一见着冯氏的屋子便止住了脚步,屋内摆设十分简单,除了家具外,半点别的金玉瓷器都没有,简直不像是一个官家太太的住处。
    看着满眼血丝胡子拉撒的儿子,还有外头不放心守着的三个孙子,她摇了摇头,道:“你们回去休息一会儿,商量一下,排个班出来,这样几个人都在这里,要是都倒了怎么办。”
    宋文朔苦笑道:“我就是不放心。”冯氏这些年一直如冰一样坚硬,昨日却是说倒就倒,他真怕她会出什么事。
    就算两人一直僵持着,他也希望冯氏能够活得长长久久的。
    老太太见他说不通,就道:“你好歹先去洗把脸换身衣裳,玉容最好洁,看着你这样邋遢,都不愿靠近了。”
    这个宋文朔倒是听进去了,他去了隔间梳洗,老太太坐在儿媳的床榻旁,闻着刺鼻的中药味,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上不复初嫁时的肌肤光滑,眼角也带上了丝丝细纹,突然叹道:“当年是娘不好,应该跟你好好说才是。”
    要是她当时没那么生气,能听一听儿媳的心底话,这些年双方的关系就不会那么僵硬了。
    老太太这句话说出来只是有感而发,也不是想要冯氏做何回应,只是她低头一看,冯氏烧得发红的脸颊上,眼角居然有泪滑出,又愣了一下。
    只是冯氏却一直没有睁开眼睛,老太太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又低低叹了一声。
    第36章 (改错)
    宋老太太前脚刚从左跨院出来,后脚消息就像长了耳朵一样飞遍府内了。
    这一个多月来,老太太和二儿媳之间关系疏远到了何种地步,府里人有目共睹。她亲去看望病重冯氏这件事,不亚于婆婆主动对儿媳退让。这种大八卦,下人们明面上虽不敢说三道四,暗地里也是感叹不停。
    宋师竹在屋里养病,知道的也不算晚。且她的消息还是来自她娘的。李氏每日早晚都要过来看她,怕她无聊,便把府内的事捡了些说出来。
    宋师竹对今日有谁过来拜年不感兴趣,对祖母疑似和二婶有合解苗头的事,倒是多问了几句。
    知道祖母做的事后,宋师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祖母真是……”宋师竹话说了一截,便止住了。老太太是长辈,她能做到这一步真的算是突破时代局限。
    宋师竹昨日想的最多的,不过是让祖母身边的金嬷嬷去帮二婶调养身子,却从没有过让老太太道歉的意思。退一万步说,老太太当年保住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真不能说她错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抬起头来见着她娘的面色有些不对头,便问了出口。
    李氏直言:“你二婶确实有些过了。”
    宋文胜昨日一直与她念叨,觉得冯氏太狠了,十多年下来,自个除了恨就是恨,亏得三个侄子没长歪了。
    李氏虽然能理解冯氏的煎熬,可她同时也是一个母亲,对冯氏有些作为也不认同。天大的仇恨,活人不比死人重要吗?
    她想着这几日一直争相在冯氏榻边伺疾的三个侄子,还有面容憔悴的小叔子,便摇了摇头。
    她有儿子,以后也是要为人婆母的,她觉得,要是换在她自己身上,她应是做不到宋老太太这样服软的。
    不过二房的事她也不想多参与,李氏与冯氏虽是多年妯娌,可来往却少,只是与闺女略略说了几句就止住了。
    她看着养病养得红光满面的宋师竹,李氏这大半个月一直任由闺女亲近她二婶,除了看出冯氏确实是真心待宋师竹外,也想让她多见识一些人事。
    闺女的婚期订在二月十六,眼看着时间一日日临近,李氏心中总有种焦虑,恨不得把自己大半辈子的人生经验都灌注到闺女脑子里,这几日夜里醒来总是睡不着。
    只是宋师竹养病养得半点烦恼都没有,脸上笑呵呵的,看着闺女这般快活,李氏不免有些郁闷。
    宋师竹确实接收不到李氏温雅笑容下的闷闷不乐。
    她的嫁妆在年前已经置办齐全了,再加上这个年过得十分忙碌,她正好趁着生病忙里偷闲,还不得好好放松一下脑子。
    她觉得自己就算养病也半点都不用人操心,叫喝药喝药,叫忌口忌口,算得上一个很听话的病人了,待到金嬷嬷终于为她作保她没事后,宋师竹真是深深呼出一口气。
    病号饭是真难吃,螺狮每日都从厨房雷打不动拎回来一食盒清粥小菜,对比过年时旁人的大鱼大肉,宋师竹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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