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要送人进宫,也得选个伶俐些的才不容易送命。宋祯祯毕竟在她面前养了那么多年,没有血缘也有情分,老太太道:“老大,你是宋氏的族长,可不能让他那么干。”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她补上一句:“我不管你们了,等我身子好些,我就为桢姐儿相看亲事。”
    宋文胜:“我让竹姐儿他娘也来帮忙。”
    老太太立时看了他一眼,宋文胜无奈道:“桢姐儿也叫我一声大伯,要是她能有个好的归宿,我也为她高兴。”
    老太太这才有个笑模样,重重地拍了拍他的手:“这就对了,不过是一个小姑娘,不喜欢可以不亲近,不能让她半辈子都折进去。”
    许是昨夜死里逃生,以往那些纠结在心中的事,感觉也没那么重要了。
    宋老太太叹了一声,宋家养宋祯祯到到六岁上,才知道她不是宋家的子孙。当时她二儿子也傻了,原本宋祯祯的出生就是一场错误,是他一时不慎被人设计了,他拼着与妻子感情破裂把孩子抱了回来,没想到姑娘居然不是自己的种。二儿媳知道消息后,立时就想让孩子“病逝”。老太太看着不忍,与儿媳吵了一架,护住了宋祯祯。
    只是她到底也没把孩子教好。
    金嬷嬷早就在母子俩说起要事时就识相出去了。老太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屋子里一片寂静,宋文胜宽慰他娘:“娘无需觉得对不起她,这孩子在娘身边有吃有喝,还有人伺候着,已经是外头多少人想破了脑袋都过不上的好日子。”
    宋文胜当官日久,心肠也冷硬一些。不是宋家的血脉,还能穿金戴银吃喝不愁,已经是老太太发了慈悲心肠了。他娘这些年养宋祯祯也花了不少银两,不过是没跟自家的孩子一般精心罢了,委实不必觉得自己对她不起。
    宋老太太也是一时钻了牛角尖了,她笑道:“等娘这一回好了,咱们去庆缘寺给爹做个水陆道场,求祖宗保佑一家子都平平安安。”
    宋文胜颌首:“都听娘的。”
    “昨夜的事,要是怕有妨碍,就别把竹姐儿说出来了。总归竹姐儿的功劳,我是记得的。我院子里的那些人也该紧紧弦儿了,让你媳妇该收拾的就下手收拾,再是老奴,当家主母也有处置的权利。”老太太靠在软榻的靠背上,慢慢道。
    之前是她不知道朝中要选秀,要是早知道了这个消息,她方才一定先叮嘱金嬷嬷说话注意些。好些年前,还有许多订亲姑娘强行被塞入选秀队伍中的事发生,在这风口浪尖上,宋师竹名声太过并不是什么好事。这种事,虽说越遮掩越惹人注目,可也不能放任府里的人乱嚼舌根。
    宋文胜心中松了一口气,有老太太这句话,这件事操办起来就容易多了。千禧堂的下人多是老太太用惯了的,李氏不过是做儿媳的,哪里好钳制这些人。
    他心中斟酌了一下,道:“先前京里态度模糊,我也不好跟族人直言,我估计着过完正月,朝廷就会给各地下命令了。咱们县远,收到消息得再迟一个月。这回要是有上门探病的人,我让竹姐儿他娘看看谁家有适龄的闺女,稍微提醒一下。”
    老太太点了点头。这种事是施恩,李氏是族长太太,由她来做是最适合的。老太太这把年纪,也不会跟儿媳争这个名声。
    将近年关,衙里事多。宋文胜见老太太没事,就回衙门销了假,一回来就有下属送了案宗过来,他看了一小会儿,屋里来了人了。
    张知县约莫四十上下,嘴上两撇胡子,许是早年生活坎坷,看着十分显老,脸上常年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即使是对着恨之入骨的手下,也能做出一副关心的姿态。
    张知县早上接到宋县丞的假条,还以为宋老太太怎么了,中午都多吃了两碗饭。可惜下午就见着宋文胜的身影了。张知县心中呕得不行,要是宋老太太出事,宋文胜就得丁忧,指定不能在县丞的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着。
    他温和地微笑着,心里却觉得宋老太太真是个老不死的。
    “劳大人关心了,大夫瞧了之后,说是家母无碍,好好休息几日就是了。”宋文胜与张知县打惯了交道,自然知道怎么说才能戳他心肝,他笑呵呵道,“当年先祖迁居丰华县时就说过,这里的风水好,养人,说起来家中长辈大多是长寿老人,真是多亏了祖先的福泽啊。”
    “……”张知县摸了一把胡子,作为爹娘早死这一房就只剩下自己一根独苗的人,这话真不知道怎么接。张知县又稍微打听了几句,见宋文胜毫无破绽,就转头回了自己办公之所。
    洪师爷看着张知县一进屋就阴沉下来的面色,劝道:“如今和宋大人修好才是正经,州府派来查账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宋文胜要是转身卖了大人,就糟糕了。”
    “他不敢!”张知县沉声道。官场上的规矩,不合群向来比贪腐严重。张知县辗转多地,虽然一直是个小知县,可对如何当官却有自己的一套体会。他道,“宋文胜要是敢这么干,我敬他是条汉子。只是他当真做了,上头绝对没有人会保他。”
    毕竟在这世上,谁都不是圣人,谁手上没有贪过一丝半两银子,作为属下,出卖上官,这种事要是真起了头,就止不住了。
    张知县不怕宋文胜闹事,他担心的是州府派来的人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才能喂得饱。
    想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张知县的心一阵阵抽痛,他到丰华县一整年,家里几个小妾花费不菲,除了收了几回孝敬外,其他收入几近于无。原本以为丰华县是个有油水的地方,谁知道县里出了个宋文胜,考了举人后被委为县丞,一点向上之心都没有,十多年不挪地,把整个县把得密不透风,让他毫无插手的余地。
    张知县深深呼出一口气,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他在丰华县还有两年多的任期,要是不能让宋文胜下去,他后面两年就要被他克制住了。
    第7章 谢谢堂姐
    虽是大冬天里难得的晴天,可宋祯祯的厢房里却跟往日无有不同。
    炕烧着,香炉熏着,就连门窗也关得严严实实,整个屋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热闷。
    丫鬟梧桐坐在炕桌对面磕着瓜子,时不时给自己的茶碗里添上热茶,日子过得比主子还要惬意。
    尤其是宋祯祯在对面拿着一个绣架,绣着绣着,绣件上突然多了两滴眼泪。对比更是明显。
    美人垂泪,自然是好看的。
    宋祯祯泪眼婆娑的模样透着一股楚楚可怜的劲儿,若是面前是个大男人,指不定要如何安慰她一番。
    梧桐却是已经习惯了这幅场景,她哂笑道:“姑娘在屋里做出这幅模样是给谁看的?要是想让老太太心疼,还不如到正院哭去。”
    宋祯祯吸了吸鼻子,道:“祖母在休息呢。大伯娘接待客人都不敢在千禧堂,我过去不是打扰到祖母了吗。”
    梧桐最烦的宋祯祯就是这幅模样,拖泥带水婆婆妈妈,想干又不敢去做,只敢窝在屋里流眼泪。自从七八年前分到宋祯祯身边后,她每日都觉得自己倒了血霉。
    主子这幅德行,梧桐不是没有为主子筹谋过,可有些人天生就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她让宋祯祯上前争宠,给老太太说好听话使苦肉计,宋祯祯却一点都不肯干,逼急了就哭,哭得两只眼睛跟兔子一样。
    想到往事,梧桐暗骂了一声,也不管了,盘里的瓜子磕得差不多了,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衣裳,有些可惜地看着炕上堆积的绸缎。这是大太太今日一早刚送过来的,说是快过年了,让宋祯祯做两身鲜亮的。
    梧桐平日里吃喝的都是宋祯祯的份例,却不敢伸手去碰这些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好料子。宋祯祯虽不敢告状,可有人发现后也不会为她遮掩。就是如此,她才一直觉得宋祯祯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梧桐瞪了宋祯祯一眼,宋祯祯却无有发现,她将不小心扎出血珠的手指放入嘴里,心绪闷闷的。
    宋祯祯从六岁就跟在老太太身边,她一直知道老太太不喜欢她,可就算如此,当她见着老太太安安静静地躺在炕上时,她心脏还是忍不住停了一拍。
    那种感觉……就跟许多年前她娘将她推倒在地上时一样,看着她娘恶狠狠的五官,她怕得发抖,却一点都不敢哭出声音。
    宋祯祯咬了咬唇,就算过了这么年,想起那一幕堪称噩梦的场景,她还是忍不住惶恐不安。
    梧桐看宋祯祯坐着坐着又开始抹泪,十分烦心,干脆出去了。反正宋祯祯哭完了就没事了,她不敢也不习惯闹出动静。
    只是这一回,梧桐却小看了宋祯祯。她跟人说笑了一会儿回屋,突然就看到她家姑娘晕倒在榻上,脸上烧得通红,眼里还不断淌着泪。
    金嬷嬷没想过一日之内府里居然倒了两个人。
    后罩房离正院不远,宋祯祯一出事,千禧堂立刻就接到消息了。老太太还在昏睡着,金嬷嬷也不敢专行独断,赶紧让人报了大太太那边。
    见着宋桢桢连发烧都流泪的模样,她心中有些不忍。老太太身边的人,都习惯了随老太太的眼色行事。
    金嬷嬷在外头有子有孙,虽心里也有几分可怜这个小姑娘,也不愿意为了她跟老太太相悖而驰。院里的人想法大多跟她一样。日久年深的,众人也就习惯了不把宋祯祯当一回事了。
    但凡医生面色不对都是大病。
    宋师竹虽心中没有接到老天爷的警示,可见着金嬷嬷眉头皱紧,还是十分紧张。她问道:“桢姐儿没事吧?”
    金嬷嬷摇了摇头:“平日抑郁过度,昨夜又被吓了一通,加上着凉,病症才发作得这么快。”
    “严重吗?”
    金嬷嬷再度摇头,唰唰写了个方子让人下去抓药。这些年宋祯祯生病也是她开的药。老太太身子金贵才有大夫跟着她一块会诊,宋祯祯不过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姑娘,有人看病已是很好了。
    宋师竹也没有怀疑金嬷嬷的水平,昨夜的老大夫说得也跟金嬷嬷差不多,足见金嬷嬷医术高明。
    她从凉水里拿起一方手帕敷在小堂妹额头上,听着她像只小猫,喉里呜咽着,一声声叫着祖母,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宋祯祯的身世她已经从李氏嘴里知道了。
    这年头宗族习惯聚族而居,宋氏族人几乎占满了城东大片区域,老太太夜里叫大夫的事情,一下子就传遍了族内。府里探病的人络绎不绝。李氏作为族长太太,跟人应酬得口水都快没了。到最后才抽空把宋桢桢的事情与宋师竹说了。
    宋祯祯的丫鬟来禀时,李氏正好叮嘱她别说漏嘴了。当时又有人上门,李氏不得不打发她先过来看看。
    宋师竹伸手拨开宋祯祯的额发。小姑娘的发丝柔软细密,就跟她整个人一样丝毫没有攻击性。过了一会儿,一个青衣丫鬟满脸惶恐地过来了,一见着宋师竹就扑通跪到了地上。
    宋师竹认出了这是宋祯祯的贴身丫鬟,叫梧桐。
    梧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十分不安。她习惯了老太太院里的人都不把宋祯祯当一回事,着实没想到大姑娘会亲自过来照顾。
    宋师竹早就从别的丫鬟那里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皱了皱眉,道:“怎么还在这里,我不是让我院里的丫鬟先过来支应着吗?”
    她脸色淡淡,脸上两颗梨涡都成了一对小鼓包,熟悉宋师竹的人,都知道她已经气狠了。
    梧桐本来还打算争辩几句,没想到宋师竹连问都不问就要赶她走。她愣了一下,赶紧道:“我们家姑娘还在床上呢,就算奴婢做错事,大姑娘越过我们家姑娘责罚奴婢,把我们家姑娘放在什么地方了。”
    宋师竹呵呵两声,这会儿知道拿宋祯祯当遮羞布了,先前欺负主子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
    她也不跟她争这个嘴,给一旁的螺狮使了个眼色,螺狮会意,由外头带了两个体貌健壮的嬷嬷进来,一左一右把梧桐压了下去。
    “姑娘,我错了!求姑娘原谅!”梧桐吓白了脸,连声讨饶。她这回真是后悔了,要是早知道大姑娘会亲自过来,她早上肯定会在宋桢桢身上多用点心,她看着宋祯祯躺在床上的身影,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希冀着她能突然醒过来为她做主。
    可直到她双腿被耷拉着拖过门槛,宋祯祯还是静悄悄的,瘦弱的身骨纹丝不动。
    人被带出去后,螺狮过了一会儿才过来小声汇报梧桐的去向。府里犯错的丫鬟,一般都是发配去庄子里当粗使丫鬟,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钱。尤其是这种大冷天过去的,庄头一看就知道是主子最不待见的。
    宋师竹深深呼出一口气:“就该如此!”但凡这个丫鬟对主子有一丝一毫的关心,宋祯祯都不至于烧到晕倒在地的程度。
    螺狮笑道:“好久都没见姑娘这么生气过了。”宋师竹气得就跟青蛙一样,两个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刚才看向那个丫鬟的眼神都是恶狠狠的。
    宋师竹严肃道:“是她做的特别可气!”干一行爱一行,这个丫鬟穿的是大丫鬟的制服,拿的也是大丫鬟的份例,拿了钱却不干人事,被发落是她活该。
    这时,宋师竹突然察觉到袖子被人扯了一下,低头一看,宋祯祯正朝着她虚弱地笑,神色似有歉然。宋师竹反射性道:“要是你想为那个丫鬟求情,以后就别喊我堂姐了。”
    宋祯祯之前就做过这样的事,那还是半个月前她进府时发生的。还是这个丫鬟,不小心把宋祯祯的袄子弄湿了,怕被人发现,强要宋祯祯穿着湿袄子。那件袄子颜色浅,她穿了半个时辰都没人发现,幸好宋师竹这辈子的眼神好得不得了,一下子就指了出来,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小堂妹居然为恶丫鬟求情!
    就是那一回,宋师竹才觉得小堂妹怯弱得有些过分了。
    宋桢桢摇了摇头,又扯了扯她的袖子,似是想要说话,宋师竹配合低头,小堂妹娇弱得就像嫩芽的嗓音在耳边轻轻响起:“谢谢堂姐。”
    宋师竹笑了笑,又认真道:“别以为说好听话我就算了,以后自己的身子要多注意些,咱们家连着两日倒了两个人,家里人都很担心的。”
    宋祯祯也笑了,她以前生病时,从来没人在她身边说过这些话,都是自己喝药自己熬过去的,大堂姐语气虽然凶巴巴的,她却听得心间起了一股热流。
    宋师竹无奈地拿起帕子给堂妹擦泪,宋祯祯就跟水做得一样,烧得脸上红扑扑的,身体里还能有这么多泪。她摇了摇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这一点祯姐儿却像极了她这辈子的弟弟。
    宋师柏生病时也是个爱哭鬼。
    宋祯祯觉得堂姐把她当成小娃娃一样哄着,有些不好意思,她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张了张嘴,宋师竹还以为她想说什么,耳朵凑了过去,谁知道她头一句却是问老太太:“堂姐,祖母怎么样了?”
    她的嗓音有些嘶哑,宋师竹:“没事了,金嬷嬷一整个早上都在千禧堂守着不让人去打扰,老太太喝了药,这会儿正睡着呢。”
    宋祯祯这才呼出一口气,她这病有一多半是因着老太太的缘故,如今知道老太太没事,她眉眼顿时放松不少。没了心中烦恼之后,宋祯祯该喝药喝药,该吃粥吃粥,一下子就睡了过去。
    待着宋祯祯打起了小呼噜,宋师竹才回到百瑞轩。李氏闭着眼睛在休息,这一整个早上,她的嘴就没停下来过。来来往往的人见不到老太太,全都被带到她这里了。
    案桌上白玉香炉里的烟气袅袅升起,里头焚的是安神静气的香。
    宋师竹见她娘累得都这样了,没等李氏发问就把宋祯祯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李氏点了点头,过了一刻钟之后才睁开眼睛:“桢姐儿也不算太差。”先前她还以为她性子已经改不过来了,没想到该有决断时也极有决断。
    宋师竹脸上神色一阵古怪,李氏嘴角浮出一抹笑意:“生气了?”
    宋师竹摇了摇头。出了门之后,她也想明白了,哪有她刚把丫鬟收拾了,宋祯祯就醒来的道理。
    李氏叹道:“你在这上头就比桢姐儿差了一点。”凡事总是有正反两面。宋师竹从小不用处心积虑算计着父母宠爱过日子,骨子里就比旁人少了些心眼。这样的性情,要是嫁到高门大户,别人要害她,真是一害一个准。
    这也是她先前想让闺女嫁在身边的缘故,哪怕经了昨夜的事,李氏也没有改变主意。
    宋师竹黑线,无法反驳她娘这句话。来到这个时代,才发现侯门一入深似海这句话,在任何有点底蕴的人家家中都是适用的。宋家祖孙三代,人丁不多,可寻常待人接物应酬打点也需要一些心机城府。
    宋师竹只庆幸自己托生在李氏的肚子里,有她娘日积月累的教导,否则以她对心机的敏感度之低,就算老天爷偏疼她都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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