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长悠垂眸看。糖人吹得真精致,虾须比头发丝还要细似的。葫芦上还趴着一只小蜗牛。猪的肚子饱饱的,特可爱。她觉得口中有些苦,接了那只虾,一口咬掉虾子细长的尾巴。糖在口中化开, 甜了起来。
    回到清平寺,步长悠已经把仨个糖人都吃完了。
    嘴里齁甜齁甜,她先喝了一杯茶。
    人冷静下来一点,她觉得事情不一定就那么糟糕。万一他去沈国真是访名士呢?可随即又否定,倘若真是,这么有趣的事,他怎么一句都没提过?
    明摆着访名士是借口,他多半是受了鄢春君的指派,去沈国查太子的身世的,因为怕她穷追猛打,所以才不吭声的。
    这个贱人,嘴上总是一套一套的。她现在怀疑,他一直嚷着要跟她成亲,都是受了丞相和长公主的指使。这招叫什么,美人计。她早前不想跟他深交,就是觉得自己玩不过他,防之又防,结果还是被他哄得五迷三道,先想跟他生孩子,后来想跟他成亲,还觉得他是世上顶可爱又可怜的人。
    他哪里可怜?分明是最可恶的人。他左右逢源,一边查出太子的身世,让姐夫利用太子身世诱导王后,王后胁迫她母亲,最终导致母亲的“意外”之死;之后再放出太子身世,揭露王后与她母亲的死有关。这样一来,等于太子养母杀了生母,太子和王后有了嫌隙,以达到分化他们的目的。然后另一边,又苦心孤诣的来拉拢她,帮他爹娘中立。如今可倒好,他爹娘和他姐夫起了冲突,这个冲突最终落在了她身上,所以她就被迫真相了。
    他根本不是什么无辜的小可怜,是个骗死人不偿命的死骗子。
    可是不,她还是不相信。她宁愿这一切都是她恶意的揣测,她觉得他真的就是个小可怜,她也觉得自己没那么蠢,分不清真情还是假意。
    她一会儿换一个想法,一会儿换一个想法。他是死骗子,他是小可怜,他是死骗子,他是小可怜……
    最后,她觉得自己才是小可怜。都要跟人成亲了,却发现自己一点不了解丈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不想了,还是等他来。倘若一切都是巧合,倘若他问心无愧,就该坦坦荡荡的说出来。
    她到书房去,铺开宣纸,根据自己的印象和想象,开始画灵丘城。把整座城全部画下来工程太大,她只画那条繁忙的澜叶河。河两岸的风土人情,能代表整个灵丘城。
    原以为他今天怎么着都会过来一趟,她连问的方式都设计好了,就等他来。可是一直等到半夜,他也没来,
    他次日黄昏才来敲门。
    紫苏去开的门。
    相城看到开门的是紫苏有点失望,他每次都期待开门的是公主。
    他喜欢他来的时候或走的时候,公主都能迎他,或者送他。
    他请紫苏关上门,他要再敲一次,请紫苏把公主哄过来开门。
    紫苏觉得相三公子花样可真多,她关上门,到书房去,但没费劲巴拉的想借口,因为公主会识破,她直接道:“公主,相公子来了,非要公主亲自开门迎他,不然他不进来。”
    步长悠这会儿无力跟他计较别的,只想把压在心头的两件大事解决了。
    她放下笔,出去给他开门。
    门开那一瞬间,他正好仰起脸来,把准备好的笑绽开给她看。如同草木凋零的秋山突然开了一朵饱满的春花,于是整个春天都复苏了。
    步长悠硬是给看愣了,她反应过来,暗自骂自己没出息,修了这么久的色即是空,一点没用。
    他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奇道:“公主怎么还长个儿呢,好像又高了。”
    他们才多久没见,她就长个了?步长悠看着他不说话。
    他见她有点生气,就张开了手臂,意思很明显,叫她扑过去。
    步长悠没动。
    步长悠不过去,他只好讪讪过来,把她搂到怀里,轻声道:“公主有没有等的抓心挠肺?”
    步长悠没回应,两只手臂就吊在他身旁。
    他道:“我知道公主昨天去了,我故意的,想叫公主牵肠挂肚,所以今儿才来,公主有牵肠挂肚吗?”
    步长悠鼻子一酸,口内却道:“没有。”
    他亲了一下她的颈儿,低声道:“我有,日思夜想来着,公主快点抱我,抱一抱就知道我这个月瘦了多少。”
    步长悠抬手抱住,还摸了摸,声音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没瘦,还胖了。”
    他笑了,将人抱得更紧:“那就好,男人还是壮实一点好。”
    步长悠想,这些情意她都能感受到,总不是假的吧。倘若这些绵绵情意都是假的,她就不知道什么是真了。
    她从他怀里挣出来,问:“用膳了吗?”
    他摇摇头,说从宫里出来后,直奔这,还没来得及用。
    “那走吧,先进去。”步长悠说着转身走,结果身子一歪,人已经被他扽到怀里,他低头亲了下来。
    步长悠下意识搂住他的颈儿,眼却没闭上,而是看着近在迟尺的这张脸。
    他的眼是闭上的,神情专注,看上去无辜。
    她真心希望他是无辜的,鄢春君在胡说八道。
    他喜欢她,跟他姐姐无关。她母亲的死,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会心无芥蒂的跟他成亲,生孩子,然后时机成熟,远走高飞。
    这两件事太重要,重要到一点含糊都不允许。只要跟他没关系,其他的都无所谓,她一定好好疼他,怎么样疼都行。
    他察觉到她心不在焉,睁开眼想看看,却见她正瞪着两眼在看他。
    他吃了一惊。怎么回事,以前这种时候他睁眼看,公主总是闭着眼的,啥时候开始睁眼跟他亲嘴了?还是说,公主之前都有睁眼的习惯,只是跟他刚好错开?
    他没有松开,就这么跟她对视,可嘴上的功夫却一点没放松,激烈又汹涌。
    公主不甘示弱,将他逼退回去,一副教训人的样子。他来劲了,又过去了。
    步长悠觉得嘴唇都有些发麻了,遂离开了他。
    他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来摸她的脸颊,公主脸上泛上颜色时最艳了,他爱不释手,边喘边道:“公主今天使老大劲了,我差点招架不住。”
    步长悠没接他调情的小话,而是道:“我问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
    相城见她认真,以为跟赐婚的事有关,就点了点头,道:“公主问。”
    步长悠道:“昨天我去你们府里,在你书房的案头缸里瞧见了你送我的第一幅画,突然想知道,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原来是这个,我当什么大问题。”他揽着她往里走,边走边道,“好像是六月吧,雁鸣湖的荷花开得满满当当,小内侍领着我们走在湖边甬道上,我远远瞧见前头走来俩女子,一个白衣,一个青衣。白衣比青衣高挑,体态比青衣袅娜,手里还掬着一捧荷花,我暗自琢磨,各宫的夫人我都熟,这是谁,我怎么没印象?后来停下来,近距离看到她的脸——”说到这里,捂着胸口,唔了一声,“怎么形容,心里跟过电似的,鄢国还有这样冷,又这样艳的美人,我一定要把她搞到手。”
    这内容跟他姐姐无关,步长悠却有些失望,因为太轻佻了,她都不知道他是胡说八道,还是说得真心话。
    他察觉到了她的失望,觉得委屈:“是真的,就是想把公主搞到手,说实话也不行?”
    这人惯会卖可怜,步长悠决心不上当,她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到他腰间,抬手去解他的腰带。
    他惊了一下,立刻道:“公主要干什么?公主可还记得自己在服丧?我知道这很难忍,但咱们也不能乱来呀。”
    口上虽说得一本正经,可手上却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还挺直了腰杆,生怕她解起来不方便。
    步长悠不搭理他,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腰带解开后被扔在地上,衣襟散落,她把脸颊贴在他心口,听他的心跳,边听边道:“昨天下午去你们府里,碰见几个丫头,她们看见我,说以为她们大小姐回来了。”
    他抬手一搂,无所谓道:“她们估计眼神不大好,就是都穿得比较素,个子高高而已,这也要多心?”顿了顿,“公主不会吃醋了吧,还是吃姐姐的醋?”
    步长悠见他对答如流,还反将了自己一军,脸上有些过不去,恶狠狠道:“对,醋了,你满意了。”说着不再搭理他,转身进了房间。
    他捡起腰带束好追过去,人已经倒在床上了,背对着他,气哼哼的,似乎真生气了。不过不知为什么,他竟觉得公主这样可爱的紧。
    他在床边坐下,拿手挨了挨她的肩,她往里挪了挪,不愿他挨她。
    他浮夸的锤了一下床,也气哼哼道:“公主还委屈起来了,我还委屈呢,公主对那一堆什么流云流风紫檀青苏的都比对我还好,我有醋过吗?”
    步长悠本来正憋着呢,听他这么一说,噗嗤笑了,坐起来嗔道:“什么紫檀青苏,人家叫青檀紫苏。”
    第94章 欺瞒
    他也笑了, 神情缓和下来,伸手把她委在身后的头发拿到前头, 省得她压着:“公主就为这事心里不舒服, 那岂不是从昨儿不舒服到现在?”
    步长悠瞪了他一眼,下床把头发拨回脑后:“美得你,谁不舒服了, 只是突然想起来了, 顺嘴一问。”
    “哇。”他跟在后头,显然不肯放过这个取笑她的机会,“想就想了, 醋就醋了,怎么还死鸭子嘴硬?”
    她脸上微微浮出一丝恼意, 回头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他伸手抓住她的肩,像拎小猫似的一把拎过来, 低声道:“哑巴舌头短, 我的可不短。”说着低头亲上去。
    步长悠被他亲得七荤八素,很快就缴械投降了。
    她勾着人的颈儿,趴在人肩上细细喘了一会儿, 语声里带了一点撒娇的意味:“那我跟你姐姐要是同时遇到危险了,你会先救谁?”
    他立马就笑了:“这是什么问题,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她摇摇头:“你别管会不会,你只回答救谁?”
    他蹙起眉头,似乎很苦恼:“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我要说救姐姐,公主肯定不舒服;我要说救公主, 又显得自己见色忘义;我要是糊弄过去,又显得自己油嘴滑舌。我能不能不回答?”
    步长悠摇摇头,小声道:“说心里话,怎么想怎么说,我不想听虚头巴脑的话。我不高兴,那是我自作自受,你不说实话,那是你虚伪。”
    他还在垂死挣扎,是真的不想回答:“真要听?”
    她点点头:“你说,我保证不生气。”
    他抿了一下唇,抬头看向窗外,目光逐渐茫然起来,倘若真的事到临头,他想救谁还真不一定,可如今她实打实的问他,那他的答案是姐姐,长姐为母,他道:“应该会先救姐姐吧。”
    步长悠微微一顿,将头从他肩上抬起来。
    她猜到了,知道会这样。横向比较,她可能是最重要的,但纵向就未必。
    他低眼来看她,知道她心里多少还是会不舒服的,他问:“那公主呢,要是我跟......”
    步长悠直接打断了他,道:“救母亲。”
    他笑了:“看来咱们都不是见色……”
    步长悠直直看着他,看他是不是真的觉得只是救谁的问题。
    他后半句没说出来,因为他忽然理解了这个问题。的确不是救谁的问题,而是取舍的问题。他姐姐是鄢春君的人,她哥哥是太子,这两人早晚得分出个胜负来。成王败寇都是好结局,说不定最后只能活一个,还有可能诛连其他人。牵动这么大,他帮姐姐无可厚非,她站哥哥也无可厚非。可他们是夫妻,一人一个阵营,还是敌对阵营,自己的日子怎么过?
    公主都想到这个问题了,他赶紧抱住,不叫她想了,因为这问题无解。他悄声道:“咱们成了亲立刻离开琮安,一刻都不多待。”
    离开琮安是个美好的念想,离不离得开是一个实际需要考虑的风险。可除了这么说,他们也没有其他办法避开这个日益逼到眼前的问题。
    步长悠怔怔道:“相城,我骗过鄢王,骗过太后,骗过长公主,骗过太子,甚至骗过我母亲,可我没有骗过你,无论善意的谎言,还是有意隐瞒,我没做过。”
    他亲了亲她的颈侧,低声道:“我知道。”
    公主在他跟前是个老实人,他常希望她哄他,哪怕骗一下也没关系,可公主没做过。要不是看在公主是个老实人的份上,之前她那么欺负他,他早就扔下她不管了。
    步长悠想要的却不是“我知道。”她想要的是“我也是。”
    她离开他一点,仰头看着他:“那你呢,你有骗过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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