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泓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在案前踱了两步,唇边弧度似弯不弯,似笑非笑,“从前我觉得这个老匹夫越老越胆怯不中用,没想到他胆子非但不小,简直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说到最后一句,他突然力砸了一下桌案,惊得高贺同蔡邕立马惶然跪了下去,高贺小心翼翼的抬头,弱弱道了声,“皇上息怒,当心砸伤了手。”
    听高贺这么提醒一句,他才突然意识到,这一砸,确实好像有那么一点儿疼。
    他佯装漫不经心地缓缓抬手揉了揉手掌边缘,抬起眼皮睇了高贺一眼,清咳两声继续道,“他突然变得这么有胆识,朕还有点喜欢他了,该给他加个官进个爵才是,但可惜呀。”
    他唇角一弯,“他没命享了。”
    蔡邕一惊,抬起头来,“皇上的意思是……要臣继续查?”
    “自然要继续查。”
    蔡邕面露难色,垂首长揖,“只是证据不足,若不直接从韦家下手,怕是难以再寻出可将其定罪的确凿证据,但韦韫位列三公,臣……”
    “没证据,便制造证据。”赵泓轻飘飘说出这么一句话。
    蔡邕猛然抬头,因惊愕而瞪大了双眼,但很快又整理好表情垂下头去,“微臣明白了。”
    赵泓却摇了摇头,“大理寺内少不了他们韦家的眼线,这事儿你先以悬案搁置,之后的事你便不用管了,朕自会让影卫继续去查。”
    “微臣遵命。”
    赵泓抬手一挥,“行了,你下去吧。”
    蔡邕退下后,赵泓给高贺递了个眼神,高贺当即会意,“奴才这就去办。”
    赵泓微一点头,继而叹了一口气,然眉梢眼角都欢喜的上扬着,他这一声叹气,是为韦韫叹的。
    韦韫这人,自从任了御史大夫一职,多年从未出过什么错处,但也无任何作为,典型的尸位素餐,占着茅坑不拉屎,这种人比那些贪赃枉法之人还要可恶,简直如同跗骨之蛆,令人厌恶至极却又无法祛除。
    他老早就想将他给换了,没想到他还敢自寻死路,一个文官却学人耍大刀,还将这刀刃比在了他女人的脖子上!简直不自量力。
    韦韫要是安安分分在他御史大夫的位子上呆着,再过个两年他虽也会摘了他的官帽子,但好歹他们韦家在朝堂上也不是只有他一人,他被摘了帽子,韦家依旧是长戟高门,显贵之家,如今他却行刺苏姝,苏姝虽还不是皇后,但却早已被先皇钦定,入了皇室玉牒,是以他韦家行刺苏姝,不仅其罪当诛,还祸及九族。
    一家人嘛,就该整整齐齐的。
    他近来本就有心提拔一波寒门为己所用,正愁着没职位空出来,这一下韦家就腾出了这么多个位置,实乃一件天大的好事。
    啧,他得庆祝庆祝。
    “来人。”他朝殿外唤了一声。
    一小太监忙忙跑进来,“皇上有何吩咐?”
    他大手一挥,“给朕备一桌好酒好菜。”
    “奴才这就去吩咐御膳房。”
    “等等,”他脸上笑容大盛,还伸舌舔了舔舌尖,表情要多魅惑有多魅惑,那小太监还以为他要唤舞姬来助兴,却不想他下一句竟是,“朕要吃肉,叫他们多弄肉!要肥的!越肥越好!”
    小太监,“……”
    赵泓是皇帝,平日膳食里自然也少不了肉食,但太医们说什么肉糜食多,可至五脏失调,少眠多梦,他又是一国之君,每日政务繁忙,应多食瓜果菜蔬,肉食适当食用即可,他又是个爱吃肥肉不爱吃瘦肉的主,这肥肉吃多了可比瘦肉危害大得多。
    但他虽喜食肉,却也是个善于克制之人,且每每他多夹了几片肉高贺就会开始在一旁叨叨个不停,是以他没一年里边儿没几顿是吃痛快了的,今日逢此喜事,他要痛痛快快的大吃一顿!
    一道菜肴上了桌,菜式颇为别致,晶莹饱满的糯米堆如小山,数片连刀肉呈花瓣状铺于糯米之上,每一片肉片皆如同透血白玉一般透亮晶润,望上一眼都是三尺垂涎。
    “厨司按照小姐的吩咐,将糯米浸泡了六个时辰,将五花肉加入葱段姜片煮至熟透,再把五花肉切成细薄的连刀片,在肉片中加入红豆沙,放入碗中,将糯米用白水煮至五分熟,捞出沥干汤汁,倒入白糖搅拌均匀,铺在肉片上,盛满一碗,装饰上红枣和枸杞,最后放入蒸笼慢蒸一个时辰,再扣入盘中,便做好了这道夹沙肉,小姐尝尝,可还满意?”
    苏姝笑了一笑,“我不过将这作法说了一遍,嬷嬷你便记得如此清楚,一字不漏,当真是好记性。”
    刘嬷嬷福了福身子,“小姐谬赞了,小姐的吩咐,老奴自当铭记于心不敢遗漏一字。”
    立夏白了她一眼,转过头来看着桌上那油光发亮还夹了红糖的一片片肥肉,干干咽了咽唾沫,却不是馋嘴想吃,而是见了心底就觉得可怕,让她吃她都张不开嘴,虽这菜式看起来并不显油腻,还十分漂亮,但上边儿可全都是白花花的肥肉啊。
    “小姐,您真的要吃这个东西?”立夏瞧着那道肉,面肌都变得有些扭曲。
    苏姝瞧她表情不由得轻声一笑,“嗯,这夹沙肉是蜀国的一道名菜,我老早便想做来尝一尝,一直没那个机会,如今好不容易托了刘嬷嬷的福才能吃上一口,当然要吃。”
    说着她就夹了整块儿送入口中,肉片上的油脂在她唇上搽出一抹晶莹,令其咀嚼之时唇上泛出阵阵如同上了釉色般的水润流光,显得那她那红唇愈发的娇嫩柔软。
    立夏见她咀嚼得别有滋味,心中甚是诧异,苏姝刚将嘴里的肉咽了下去,立夏便忙忙伸长个脖子问她,“味道怎么样,怎么样?”
    “呃……肥而不腻,甜味适中,一口咬下去肉汁饱满,鲜美无比,”她一边说着,表情还十分享受,就在她说的立夏口水都快流出来的时候,她却又瘪了瘪嘴,“但我还是喜欢再甜一点儿的。”
    一旁的刘嬷嬷一听,忙慌慌然道,“小姐可要少食些甜食才是,若是您身上圆润些叫夫人瞧出来,老奴可就露馅儿了,您虽拿捏着老奴这条小命,但我全家的命也是捏在夫人手里的呀,切不可让夫人发现啊。”
    苏姝宽慰她道,“放心,入宫之前我还是会收敛的,这道菜我等入宫了之后再好好自己做一顿来吃,这入口的东西,还是要自己才知道自己的口味。”
    立夏拍了下手,歪头冲她笑道,“还有十多天,小姐您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
    苏姝笑着微点了点头,“那你们还是赶紧把这菜撤了吧,不然我可不保证能不能克制得住再吃上几口。”
    她既如此说,刘嬷嬷便将端着菜退了出去。
    苏姝看着那道雪山似的夹沙肉,无声一阵叹息,信手拿过一旁的书册,心道,还是看书吧。
    现今还在侯府,她不得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这院子里可还有不少是飞羽阁那边的人,所以她该干什么还得干,最多也只是把从前看的书换成戏本子来消遣消遣。
    立夏瞧她看戏本子的表情和看从前那些书的表情没什么两样,遂问她,“小姐您觉得是这些好看还是您从前看的什么《政要》好看?”
    苏姝微一挑眉,“当然是戏本子好看。”
    立夏忍不住抿唇笑了笑,看来其实小姐的品味跟她们还是没多大差别嘛。
    立夏将胳膊靠在案上支着下巴,笑道,“我还是乞丐的时候听桥下先生讲过不少故事,其中就有您拿着的这本《荆钗记》!”
    “什么《荆钗记》,”苏姝合上本子,抬手用书轻砸了下她的脑袋,“这本叫《紫钗记》。”
    苏姝轻叹着摇了摇头,“从前是没时间,从现在开始我该好好教你识字才是。”
    “小姐!小姐!”刘嬷嬷去而又反,神色慌张。
    第10章 大婚前夕
    “小姐!小姐!”刘嬷嬷去而又反,神色慌张。
    “发生什么事了?”苏姝问她。
    “御史大夫韦大人一家,全府上下都被抓了!”刘嬷嬷脸上难得露出震惊之色。
    苏姝却觉得有些莫名,“他们被抓了关我们何事?”
    “据说是他们韦家的罪名,是行刺小姐您。”
    苏姝眉心跳了跳,眼中掠过一丝惊色,“是韦家的人想杀了我?”
    苏姝知道如今的四妃之首韦贵妃正是韦家人,所以是他们刺杀的她,她也没有那么惊讶,只是韦氏满府都被抓进天牢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她虽入了皇室玉牒,但终究还未进宫,而韦家鸣钟食鼎,积代衣缨,乃是金陵四大世家之一,权贵显要,即便有刺杀她的行径,也不应当全族入狱。
    且韦家家主韦韫,位列御史大夫,其有罪,应以八议,上禀君王,定其轻重,怎会直接下狱?
    而若此事都传到了皇帝耳中,以韦家的势力,不可能打探不到一点消息,这样的事情败露,苏姝不相信韦家上下如此稳得住脚跟,毫无一点动静,而且在此之前,朝廷里也没有半点风声,实在匪夷所思。
    难道是大理寺那边儿为了防止走露风声,打草惊蛇,上下缄口?
    苏姝思索一番后否定了这个假想,大理寺口风再严,事关四大世家,但凡查到一丁点儿的证据,朝堂之上必然都会掀起轩然大波,韦家也不会如此束手就擒,定会趁大理寺未找齐证据之时有所动作,韦家能做到如今的滔天势力,又怎会行事马虎,让大理寺一下子找齐了证据将他们统统下狱。
    苏姝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个可能。
    据说太后在赵泓还年幼之时,为他培养了一批只供他调遣,不属于任何一司的影卫,但这只是传闻,可如今看来确有其事了。
    从前苏姝以为即便有这样一支影卫存在,充当的应也只是保护皇帝,或者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却未想到,影卫竟然还能查案子,但要大致说起来,这件事确实也不大见得光,要是见了光,韦家的人怕是也不会上上下下都入狱了,顶多是推一个替罪羔羊出来,牺牲一人保全一族。
    如今看这架势,韦家怕是一个也跑不了。
    仅仅三日,关于韦家的邸报便出来了,上边清清楚楚的写着,韦家犯的是谋逆之罪。
    韦贵妃被贬至冷宫,韦韫夫妇及韦贵妃之父母皆被赐死,其余人等,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谋逆之罪按律当诛九族,如此判刑已是从轻。
    “皇上这么快就定了韦家的罪,应是想在小姐入宫前给小姐一个交代。”
    苏姝勾唇浅笑,未想到竟连立夏都瞧出来。
    三公获罪,不仅是以八议定罪,还要过六审,方可判罪,何况是如此祸及九族的谋逆之罪,如果真按规矩走一遍,就算证据确凿,怕也要拖到她入宫。
    虽说皇帝三日就定案,难免显得草率,但朝廷上却没一人敢提出异议,毕竟韦韫犯的可是谋逆之罪,定罪也是迟早的事儿,谁敢多说什么。
    见苏姝不语,立夏又道,“奴婢瞧着皇上对您是真真上心。”
    苏姝面色沉静,唇畔笑意不明与她道,“你以为皇上当真全然是为了我?”
    立夏眨了一下眼睛,“那还能是为了谁?”
    苏姝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立夏皱起鼻头,“奴婢这蠢脑袋,您不讲,奴婢如何知道?”
    苏姝伸手点了下她的鼻尖,“朝廷上的事,你我无需知道得太清楚,记住,以后在后宫,不该我们管的事,就不要去瞎琢磨,前朝后廷虽并非毫无干系,我们可以知道一些,但不可知道太多,你可明白?”
    立夏点头,“奴婢知道了,那奴婢不问这个,问个我该关心的事儿。”
    她沏上一盏茶递给苏姝,“小姐进宫以后,打算做什么?”
    苏姝抬手接过茶,衣袖轻轻滑下,露出一段皓腕,执着白玉杯盏的手,莹润修长,肤色玉质,尾指微微翘起,单是一只手,都似能勾了人的魂去,惹人无限遐思。
    “等入了宫,我要把从前没做过的都做一遍。”她说这话时,眼尾自然的上扬着,眸中光色潋滟,唇角笑涡益深,“放风筝,踢毽子,打马球,踢蹴鞠,爬树掏鸟蛋!”
    看着她眸光中遗露的美好,立夏也不禁被她感染,眼底渐现憧憬之色,然在听到“爬树掏鸟蛋”五字时,她神色一滞,惊讶的睁大了眼。
    苏姝却并不觉有何不妥,继续道,“再在院子里搭个秋千,养只猫,养条狗,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穿金戴银,做个俗人。”
    苏姝向来素简打扮,立夏从未见她穿过什么华衣美服,更别说穿金戴银了,但这世上哪有女子不喜欢那些精致漂亮的首饰,顶多是喜好不同,有人喜欢淡雅简单的,有人喜欢精致繁复的,可都是首饰,哪有俗与不俗之分,不过强加人意而已。
    只是艳即俗的观念深入人心,在金陵,凡是有些家底的女子都不会将自己打扮得桃夭李艳的,免得被人诟病品味艳俗,这世道,只有青楼女子和宅中的小妾才能随心打扮自己,这或许也是为什么男人在外爱往青楼跑,在内爱往小妾房中进的缘由。
    立夏一直便觉得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才是真正的俗人,而那些不在意世俗眼光,不亦步亦趋之人才是不俗,所以苏姝这样说,她不觉不妥,反而十分赞同,但有一点,“这些还不过分,可上树掏鸟蛋这也……”
    “入宫当了皇后自然还是要有皇后的仪态,掏鸟蛋这种事儿嘛……”苏姝将眉梢一挑,“当然得关上门悄悄干。”
    立夏,“……”
    “我虽是先皇钦定的皇后,但若太过失德,却也是会被弹劾夺权的,还是得有个皇后该有的样子,我虽说过要出我本来的模样,但我也不是不知分寸,在后宫之中,即便我想活得放肆一些,自然也不可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必须要与人虚与委蛇的时候,我还是可以装装样子的。”苏姝笑道。
    “只是……”她渐渐收起面上笑意,取而代之的是长刀出鞘的锋芒与凛冽,声音沉沉如水,“我不会再让自己活得憋屈难受,花夫人虽说过,身在后宫就要百忍成钢,但我已经忍了十六年,白受了十六年的气,我不会再让自己受一分委屈,忍气吞声的过日子。”
    她眼底眸光大盛,冷声嗤道,“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凭什么我退,若那些妃嫔惹我一分,我必还她三分。”
    “好!”立夏忍不住重重拍了个巴掌,“您就得有这种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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