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从那次开始,二福每每都会给三福送钱来,有时候多一些,有时候少一些,直到二福工作了,每个月送来的钱就固定了。他还会时不时带三福去饭馆吃一顿,三福记得他总是只要一碗面,不舍得吃别的,却总劝三福多吃一点,又借口说自己在厂子里吃过了,撑的慌。
    三福趴在桌子上,她一双眼睛出神的看着外面,外面的天空似乎都被雪花染白了,屋顶上树枝上,都堆满了白雪。她的思绪不停的往远方飘去,向过往散去,她又想起去偷偷看大福的那天。
    自从和大福吵了一架,回去后的三福怎么想都难受,觉得大福既可怜又可恨,看着张抗抗寄来的东西,里面还有大福最喜欢的炸鱼,她捧着冰凉凉的透明罐子,看了几天后,又毅然提着去了大福学校。
    可这次她却在学校门口就见到了大福。
    大福抱着一兜的东西往外走,他走的比较急,步伐很快,好像是怕被别人看到一样。三福没有叫他,只是在后面跟着。
    大福的学校门口往北不远处就有一个邮局,三福跟着他一直走到了邮局门口,眼看着大福转身就进了邮局,三福也跟了过去。
    大福站在柜台外面,里面的工作人员问他要办什么。
    大福就说寄东西。
    寄东西是要查验的,那人站起来,隔着铁杆栏伸出手就去翻大福拿来的包袱。
    大福解开了包袱,里面露出来的都是一些衣服。
    那人粗略翻了翻,见都是衣服,就说:“这得缝好喽,你这样我不能给你寄。”
    大福立刻说:“我知道,我就想着让你看完了,我就缝。”
    那人点点头,指一下大厅里的桌椅,说:“去那缝吧,桌上有针线。”
    三福就看见大福连忙抱起那些包袱就坐在了椅子上,他在桌上的铁盒里翻了一会儿,找到针线后就坐在那里缝了起来。
    大福似乎不想让人看到他,背对大门坐着,所以三福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
    她只能看见大福低着头,弓着身子,坐在那里仔仔细细的缝着那个包袱。
    三福也不知道她看了多久,一直等到大福把东西缝好了拿到柜台去寄,三福才注意到他身上那身单薄的蓝色外套和裤子。
    三福只觉得心里绞着疼,她想跑过去问她大哥,为什么把自己搞的这么狼狈,为什么自己穿的那么寒酸还要给别人寄衣服,为什么要把自己仅有的几件冬衣都要寄走,他要寄给谁,谁那么重要,比他自己还要重要!
    可三福始终没有去。
    那些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大福是在给何艳丽寄东西,三福亲眼看见大福最后又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叠整整齐齐的钱来,塞进了包袱里面。
    三福还能再说什么。
    她转头就往回走。
    她能理解大福,完全能理解。
    可她又讨厌大福,就像讨厌自己一样。
    有些东西是一生永远无法扔下的,像出生的环境,像贫穷的烙印,像自己的父母。
    可扔不下的时候,就要去面对。
    有些人就能做到,他们心里坦然,坦然接受一切,再做好万全的准备去试着改变。
    有的人就不能,他们只想拼了命的往前冲,试图走到最远的地方,然后摆脱身后的阴影,却不知道,那些阴影只会尾随着他们,永远跟着他们往前走。
    前者就像二福,他做到了面对,也就能彻底摆脱。
    后者则是大福,他一心想要离开,却发现自己那么努力,最后依然停在原点。
    三福不知道,她又属于哪一个。
    外面的雪花还在悠悠的飘着,很悠闲的样子,缓缓的落下,又不会在乎自己轻飘飘的身子将要被风吹到哪里去,好像只想跟随那呼呼的北风一样,风往哪里吹,它们就往哪里飞,反正飞到哪里就落到哪里,到处都是白茫茫的,落到哪里它们都是开心的。
    而且它们才不管什么除夕不除夕,过年不过年呢,它们只想在能飞的时候再多飞一会儿,所以这纷纷扰扰的大雪就没见着有要停下的意思。
    三福趴在桌上看着它们,心里一下恍然,对啊,今天是除夕呢。
    三福看着看着眼角就滑出了泪,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只是想哭,心里难受的紧,趁着这一会儿没人的时候,也想像那肆无忌惮的雪花一样,好好的跟着自己的心哭一阵子算了。
    三福趴在那里,脸埋进了胳膊里,失声痛哭起来。
    守岁过去就到了初一,初一全家都没事干,大家都聚在堂屋里守着炉子,在旁边打打牌喝喝茶或者陪张鹤轩下下棋。
    张鹤轩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毕竟年龄到了,之前孩子们见他的时候,每隔多久见一次,觉得张鹤轩没什么变化,还是挺硬朗。可今年过年再见,突然发现张鹤轩好像一下就老了。头发花白不说,身子也挺不直了,而且总是打瞌睡,把他扶到床上还睡不着,必须就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听着这些孩子们说说闹闹的,才能闭上眼睛。
    张鹤轩此刻坐在圈椅上,下面是张萍萍给他做的厚垫子,身后还倚着一个大厚棉被,靠在上面软绵绵的舒服。
    他手里握着一个紫砂壶,一面画着四季竹,一面写着“厚德载物”四个大字。这壶是周励买来特意孝敬张鹤轩的,知道张鹤轩就好这一口,每天一早醒来什么也不干,先泡一壶茶。
    可他一个人在家,家里的茶具略大,泡上一壶,还没喝完,就凉了。周励就到处打听做壶的,特特意找到这比手掌大一点的紫砂壶,上面又是画着张鹤轩最喜欢的四季竹,周励就赶紧把这紫砂壶给入了手,给张鹤轩送来了。
    张鹤轩自从得了这壶,便每天没离过手,早起睁开眼就拿着,在手里把玩,摸久了,这壶和人的感情就越来越深,张鹤轩就更离不开了。
    此刻他倚在椅背上,手里还握着那紫砂壶,头却慢慢靠了过去,眼睛也眯了起来。
    张抗抗转头看见张鹤轩又要睡着了,连忙对着孩子们嘘了一声,让他们小点声吵闹。
    那张鹤轩立刻摆摆手,道:“继续说,你们不说,我还真的睡不着了。”
    张萍萍就劝他,“爷爷,你回房睡吧,这样小心感冒。”、
    张鹤轩眼睛闭着,哑声道:“我就在这里睡。”
    周励听了,立刻说:“行,爷爷,你睡吧,睡吧。”
    说完,周励搬了一个小凳子放在张鹤轩脚边,提起他的脚放在凳子上,让张鹤轩好好歇着。
    张鹤轩这脚一抬起来,就觉得舒服了,高兴的点点头,依然眯着眼睛说:“周励啊,你把这壶拿走,我怕我睡着了给摔了。”
    “没事爷爷,摔了我再给你买。”周励道。
    “不行,有感情了,再好的我也不要。”张鹤轩嘟囔着,声音越来越低,等周励把壶从他手里拿下来的时候,张鹤轩就呼呼的睡着了。
    张抗抗在一旁站着看,苦笑不得,“瞧这老爷子,在椅子上睡算是怎么回事。”
    张萍萍叹了一口气,“爷爷总一个人在家,太孤单了,你们过年都回来了,他也不舍得去睡,就想和大家在一起。”
    张抗抗嗯了一声,看着已经熟睡的张鹤轩说:“我马上就要毕业了,毕业后我尝回来陪爷爷。”
    张萍萍听了,拉一下张抗抗,避开了周励,小声道:“你是不是也要去看看周励的爷爷,你看他那个表情,是想自己家里人了。”
    张抗抗点点头,“本来说要去的,你看这雪,现在想从打渔张出去都难。”
    “那有机会就去看看吧。”张萍萍说,“老年人就是这样,过一天少一天,都盼着能和自己的孙子在一起。”
    张抗抗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大姐。”
    周怀玉这时候也正想孙子呢,而且不是一点点的想,是特别想。
    因为大过年的,周家人又干起来了。
    周怀玉本来想在家躲清闲,想着既然周励不回来,自己就干脆一个人在自己家过年好了,刘妈能来给他做饭就来,来不了他就去食堂吃,反正能有人给送,或者他自己下去吃也可以。
    这年吧,本来就是这样,是一家人在一起才过的。
    既然现在只有自己,周怀玉就想着,倒不如不过,当做和平时一样的日子就好了。
    可他虽是这么想,那儿子周长海可不是这么想的,他虽然不怎么孝顺,平时对周怀玉也没关心过,可他毕竟是个传统的男人,过年还是要把老父亲接过来一起过的,否则岂不是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说他不管老人。
    周长海就在除夕那天把周怀玉接回了家。
    周怀玉虽不想去,可儿子来接了,还是要跟着去的。毕竟一年一次,怎么着也得混过去。
    周长海接上周怀玉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的客厅跟糟抢劫了一样,到处扔的都是东西,地上桌子上,就没下脚的地方。
    周长海对着楼上就喊:“周蔡,周蔡你下来。”
    周蔡在二楼往下看一眼,见周怀玉来了,连忙下楼:“爷爷,你来了。”
    “嗯。”周怀玉看看那一地的东西,什么都有,竟然还有盘子和碗,实在没地方下脚,就直接走到餐厅,拉一个椅子坐下了。
    周长海把大衣脱下来,取下围巾,指着那一地的东西问:“这是咋的了?”
    “周焱弄的。”周蔡解释说:“他刚才趁我们没注意,拉了一地,盘子和碗也给弄地上了,还弄了一身,刘娟上去给他换衣服去了。”
    周蔡说完,拿手一指楼上,道:“爷爷,我得上去了,娟儿一个人弄不了他,那孩子实在太皮了。”
    周焱两岁多,会走路了,正是顽皮的时候,走到哪里闹到哪里,见到什么就爱往地上扔,就为了听个响。
    这要是在别人家,早就挨一顿揍了,可在周蔡眼里,他儿子这是正常需求,从没管过,甚至在周焱第一次摔杯子的时候,他还跟开心的对周焱说,我儿子厉害啊。
    这小孩都是看大人的脸色呢,他做的不对,你训他一次,他就知道了,啊,这样做不对。可你不教育他反而夸奖他,他就得意了,原来摔东西玩这么好的,不但可以听个响,还能得到夸奖,太棒了。以后怎么办?狠着摔!
    所以这周焱就养成了这么个性格,爱摔东西。
    平日里有刘娟盯着,周焱还是有点怕刘娟的,这过年一放假,刘娟就想着趁家里人多,休息休息,就把周焱完全托给了周蔡,可这当爸的不靠谱,压根不管他,那周焱就铆足了劲,见什么扔什么。这小祖宗就扔了一地啊,没处下脚了。
    周长海看着那一地的东西,本是叫周蔡下来收拾的,可他又跑上去了,周长海自然也不管,他走到周怀玉身边,说:“爸,咱上楼吧,你房间收拾好了,你去歇着,等下面好了,你再下来。”
    周怀玉点点头,就上二楼歇着去了。
    那蔡恨竹知道周长海要把他爸接来,自然没什么要说的。她这个儿媳妇做的也不及格,平时从没管过周怀玉的事,知道他一个人在家,也从来没去看过。当然,周长海要去看,她也不会拦着,只要不让她去就成。
    对于自己的做法,蔡恨竹有着自己的解释,谁叫周怀玉不喜欢她了,至今周怀玉都是对华若更好。所以,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管你,算是两清。
    可蔡恨竹再怎么样,也知道这过年是要接过来的,于是周长海那边去接周怀玉,她就一起出了门,往自己娘家去了。
    往娘家去是有目的的,蔡恨竹厨艺不怎么样,也不爱做饭。过年人家家都是包包子,炸丸子,炖上肉,一天准备一些,等着大年三十就没事了,尽情吃就好。
    可蔡恨竹没有,过年放假她就在家里嗑瓜子喝茶。
    每天都是这么过,也不带孙子,就吃吃喝喝看看报纸,这一天天的就过去了。
    刘娟见自己婆婆什么也不准备,她又要带着周焱,自己更什么也不管。不准备就不吃呗,又没啥。
    所以这都除夕了,家里还什么都没有呢。
    周长海一说要去接周怀玉来过年,蔡恨竹就有点慌了。前脚周长海走,后脚她就跟着回了娘家。
    这再回来,蔡恨竹拎了两大袋子东西。
    里面是她娘家大嫂炸的丸子,鱼,还有包的包子,剩下的就是一些调好的凉菜什么的,捡差不多的都给蔡恨竹装好了,让她拿回家往盘子里一倒,就能吃。
    蔡恨竹这掂了一堆的东西回来,这下可放心了。
    可一进家,这一地的东西就在那里摆着,蔡恨竹看着头皮发麻。
    她把鞋子换了,找着空隙往厨房去。
    东西都放好,热好后,蔡恨竹才从厨房出来。
    这一出来,周长海也从楼上下来了。
    蔡恨竹指指地上说:“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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