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艾压下战战兢兢的心,一字一句咬得清晰:“我不曾对老祖说谎!从来也没有。”
    老祖端视片刻,松开她下巴,两指指尖轻触她额头:“我说过不会对你用读心术,但你顽劣不听话。所以你是打算自行坦白,亦或我亲自套取你真实的想法?若我用了读心术,你所想与告知我的大相径庭,我提前告诉你后果:此生,你只能待在这间屋中!可是想好了?”
    楠艾下意识对他指尖触额的动作十分抵触,猛地拍开他的手,纵身跳开。
    这个动作帝溪曾对她用过,一做就会失去意识,好似会将什么从脑中抹去,一片空白,令她惊悸不安。
    “呵!”他一声冷哼:“你以为逃开我就无法读取你的心思吗?”说着他指尖雾丝缓缓探出。
    楠艾惶惶摇头,一边后退一边恳求道:“老祖,我未曾骗过你,我当真不是因为三殿下才想去天庭。在我认识他之前,就已经想过这事。不要读我的心思好吗?你说过永远不会对我使用读心术,你说那是当初在天刑殿对罪人用的法术,我不是罪人!”
    老祖指尖雾丝未停,且以一种极为煎熬的速度缓慢靠近楠艾。
    他语带讽刺:“既然你对自己说过的话可以弃之如敝履,我又何必信守承诺?”
    “我从未弃之如敝履!”楠艾急得吼道:“我只是......”只是忽然记不得。
    这话她咽在口中没敢说,若说出来定然会激怒老祖。
    楠艾又慌又急,眼中盈泪,对于如何劝服此时的老祖是毫无头绪。见那雾丝分散成无数发丝般的细线,犹如触手,就要贴上她身子。
    她惊吓得幻出饮血剑,凌厉挥剑砍去,想斩乱这些可怕如魔爪般的黑线。可黑线如流水,断又复生,根本斩不尽。
    她渐渐砍得毫无章法,不住发泄,心里的委屈顿时一涌而出,眼泪溢出眼眶,雨落一般,在脸颊滑过一道道水痕。
    老祖法力强大,就算耗尽她的法力也动不得他分毫,她根本就是徒劳无功瞎砍一通!
    满腹的委屈、气恼、无助,一股脑儿地裂在胸间,楠艾砍红了双目,提起剑,猛地冲了过去。
    身子被老祖指尖散出的雾丝缠绕个遍,她也不管不顾,举起饮血剑,掌心运力,劈头罩脸朝着老祖的方向断然挥下。
    却无半点动静......剑气顿失......
    剑光顷刻间收敛,剑身剧烈晃动,嗡鸣作响,竟在阻止她。
    “连你也欺负我!”楠艾哽咽着嗓子骂道:“如今我才是你的主人!不是他!我要你砍他啊!”
    她已是恼火冲顶,失了理智,但她知道自己根本伤不到老祖,不过就是发泄情绪而已。
    老祖目光乍冷:“你曾说要报答我,就是如此报答?用我赠予你的剑指着我,用我传授你的法术对抗我?”
    楠艾拼命想挣扎开裹住身子的雾丝,即便勒疼了身子也毫不在意。
    她红着眼,声声哭诉:“我欠你的太多太多。你帮我成妖成仙,教我读书写字,授我法术心诀。一百多年来,于我心间你是师是友,胜如家人,我尊你敬你,将你视为我此生最重要的人!我不过一株艾草啊,何德何能让老祖倾力相助?又有何资格得到你的垂怜?”
    “我应该报答你,我也时时铭记你的恩情!此次我的确有错,我一度模糊了那个承诺,可我想起来了,我定然会信守诺言。但这与我去天庭并无关联,我会陪着老祖,可我也无需彻底禁足在归墟啊!纵使我想去其他地方,你也一样会用这个承诺束缚我。如此,非要斩断我的羽翼,让我坠落在地,挣扎求饶才如愿吗!”
    老祖目光一涩,束缚......
    这两字就像两根铁锥凿在他心脏,生生凿开一个个的洞,心血从中流出,止不住。
    “束缚是吗?”他声音轻得像呢喃,望着楠艾的视线些微发散,似看非看:“在山洞之时,说着那些话的你可曾觉得束缚?但你斩钉截铁、语气坚定,说会陪我一起,待复仇结束,开始新的生活,你说你一向说一不二......”
    我便信以为真,将那日你所言字句都奉为你的真情实意。他将这两句默吟在口中。
    听得老祖这略带叹息的轻声言语,语气隐隐几分怅然若失,楠艾心底莫名生起一股痛楚,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模糊了视线,瞧不清他面容。
    渐渐......她好似真瞧不见他的脸了!
    楠艾忙眨眨泪眼,伸手胡乱擦掉眼泪,果然老祖身形面容渐渐隐没在黑雾中,就快消失。
    “老祖!”楠艾心下一慌,两步冲去,却落个空。
    黑雾散开,哪里还有老祖的身影。
    “放心,我并未读你的心。”老祖话语凭空传来,本缠绕在楠艾身上的雾丝也正缕缕消散。
    她下意识伸手去抓,雾丝如流水从她指间流走。
    楠艾怔怔看着逐渐散去的雾丝,心中蓦然发紧,不由恐慌。像是经由她手心而从她心间带离了什么,随着雾丝的散去,心中渐渐虚空,有一种会失去什么重要之物的预感。
    “我只问你两个问题。”老祖的声音猝然打断她的心绪。
    楠艾茫然抬头,不知要看何处。
    “你是当真自己想去天庭?不是因为昱琅?”
    “不是不是!”楠艾拼命摇头,摇得发间的簪子掉落在地,也没顾,坚决否认:“当真不是因为他!”
    喉咙哽了一瞬,她瞬间软下方才怒气冲冲的架势:“老祖,我不去了,我再不想着去天庭了,我错了!我会留在归墟,陪你去复仇,陪在你身边。”
    良久,老祖却对她的话不以为然,问出第二个问题:“你当真喜欢三殿下?”
    楠艾顿住,她不该同老祖隐瞒这事,应当如实坦白,因为她从不对老祖撒谎。可话才提在咽喉,就像卡刺一般噎住了,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默然踌躇,还未斟酌出合适的话来。就见屋中黑雾飘散而出,连屋外弥漫的雾也都散得罄净。
    久违的阳光从窗外射入,一扫阴暗,屋中顿时恢复亮堂。
    楠艾怔怔看着屋外的灼灼日光、盎然绿意,偶有几声翠鸟唧唧,清风吹来,轻柔地拂过她散落的发丝。
    本恢复了山谷悠然之状,她却几分惶惶不安,眼中之景黯淡晦涩。
    “若想离开,便走吧。”如远山靡靡回音,老祖的声音缭缭荡入屋中。
    楠艾一听,顿时倒吸几口凉气,进得气多,出得气少。
    “给你一次离开的机会,若你再不走,今生你便只能留在这里。如果选择离开,此生再不能踏入归墟半步!”
    听得老祖这诀绝之言,楠艾慌得腿脚虚软。摇头磕磕巴巴:“我不离开......我不会离开归墟,这是我的家,我住在这里许久,适应这里的生活,有朋友有家人,有......有老祖!我不离开!”
    因心生惶恐,无措之下便说得语无伦次。她只想让老祖收回方才的话,让他知道她从未想要永远离开归墟。
    老祖却淡道:“你只不过在这住了百年,些许依赖罢了,往后去了天庭,那里会是你的家。或许,是你们的家。”
    你们的家......楠艾明白老祖所指,他说的她同三殿下,带着讽刺。
    “走吧!再不走,你就只能永远待在这山谷间,禁足在这木屋中!可是考虑清楚了?”
    清清冷冷的音色,近乎无情地催促她的抉择。
    ***
    同楠树爷爷告别后,楠艾一飞三回头地离开这住了一百多年的归墟。
    满目的崇山峻岭、茂密林木。从原本的光秃暗沉,到如今的郁郁葱葱,她见证了归墟岛的百年变化,见证这岛被老祖从海底力拔而起的壮阔。
    眺望许久,楠艾按落云头,散了云,立在地上。
    只听嘭一声,她直直跪了下来,垂首伏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时,额头已破,溢出血来。可与心口裂开般的痛楚相比,这真是一点儿也不疼。
    “老祖......如此我再不能当面报答你的恩情。但这些年来,我承的所有恩赐,都铭刻心骨,切不敢忘!以我此生寿命祈愿老祖万寿安康!老祖将来无论遭遇何等事,我对众神请求将这一切降于我身,我心甘情愿替老祖承担。”
    言讫,她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最后一个落下,她伏地不起,双肩颤抖,隐约抽泣声。
    再然后,她捂脸跪地嚎啕大哭,哭声回荡空旷谷林,悲楚痛苦,久久不歇。
    许久,楠艾站起身,抹了抹脸,最后朝那木屋方向凝望片刻,复驾云离去。
    远处,一道黑影现身,目光冷冷无波,眺看前方云上那抹即将消失的碧色身影。
    须臾,眼中裂出压抑不住的伤色,清眸在日光下水光潋潋,似氤氲着泪雾。
    第四十章
    离开归墟的楠艾在空中茫然停留许久,望着下方湛蓝清澈的东海,阳光在海面缀落粼粼波光。
    同样是海,在她眼里,归墟的海景最美。那里的海与天连成一片,天若海的镜子,海是天的倒影,金光灿烂的日照在海面铺洒星辰般的晶珠,美轮美奂。
    可往后只能在脑中回忆这一切。
    她一度将归墟视作自己的家,老祖是她的依靠。一夜之间,护在周身的大墙轰然倒塌,四面透风,孑然前行。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蓝天,空寂无人,更添心中几分寂寥。
    她忽失了方向,该往何处去?
    在云上呆立忖思大半日的楠艾,最终还是决定去天庭。
    如今除了天庭,她也不知还能去哪儿?尤其天庭的确是她曾憧憬过的地方。且天庭神仙众多,若有幸选为仙子,应当有机会结识其他仙友。
    她实在不愿孤零零一人,迫切想要去一个热闹些,至少自己也并不排斥的地方。倘若终日孤寂一人,满脑子时不时浮现归墟的过往,久之怕是沉于伤感。
    如此决定的楠艾即刻起身,但她并未直接飞往天庭,而是驾云飞去了厉山。
    考虑自己修为尚不足以通过仙子的考核,遂决定先在厉山寻一处僻静山洞修炼,待时机成熟,再去天庭找三殿下考核。
    ***
    三十年后,厉山。
    山林东头的一处山洞罩上了结界。而里头,楠艾正在闭关修炼。
    她每十年闭关一次,这已是第三个关头,三日后即可出关。待修炼满五十年,她便去天庭参加仙子的考核。
    山洞外,清淡月色下,数道身影隐在树林暗处,鬼鬼祟祟地靠近洞口。
    待走出树林,身形暴露于月色下,仔细一瞧,原来是四只修为浅弱,还未完全成形的妖。
    一女子脸上鳞片未褪,是只蛇妖。一女子双臂仍为翅,乃鸟妖。一男子臀后卷着长长尾巴,是只豹子。还有一男子鼻子又长又大,乃猪妖。
    二十年前,猪妖便得知这洞内有个散仙在修炼,他暗中观察许久,终是按耐不住,便同其他相熟的妖道明了此事,打算将散仙抓来分食了。毕竟联合起来远比得过他一己之力,再如何贪心,也不能冒险丢了性命。
    厉山如今仙灵之气同上古鼎盛时期相比,匮乏缺失,是以许多精怪甚难修炼成妖,更别说成仙。他们算是幸运的精怪,占据了几处仙气较盛的洞穴,才得以成妖化作人形。只不过修为浅弱,成形并不完全。
    得知厉山竟来了个散仙,哪个不是惊讶万分?
    按说厉山仙气几乎快耗尽,早已无山神来管辖,即便有仙来此处,也不过路过时稍作歇脚。又怎会有仙选在厉山这般灵力浅微的仙山来修炼?
    诧异归诧异,于他们而言,若能食得神仙的仙肉,至少比得过修炼百多年,且吸取神仙仙力可助他们修为大涨,即便无法成仙,也能突破境界,彻彻底底化出人形。
    是以,他们潜伏在洞外数日,确定仙人未出关,便于深夜时分来行捕杀之事。
    因夜晚主阴,修炼时心绪较白日要纷乱些,不如白日阳气聚盛时的注意力集中,易受外界影响,结界也最为薄弱。
    他们则选了阴最盛的丑时,此时也是阳最衰。
    鸟妖瞧了瞧前方山洞外的结界,问道:“你们谁能破这个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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