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政治斗争一向惨烈,不仅失败意味着死亡,连没成功当一把手,日后都危机四伏,怪不得人人都要争当一把手,争当核心。
    这不是权力欲大贪心不足,而是当你有了一定的实力和一定的号召力时,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不利于权力集中到核心上去。这样,一把手还能容你吗?想保安全得善终,除非自废全部武功,并且摆明永远不会再参与到权力争夺中去,他才可能放下心来。就像范蠡,勾践要杀他还不容易么?只不过看他已经真的彻退出权力斗争圈子才放了他。
    在这个中央集权一确切地说是核心集权的制度下,想保有独立的力量,没有可能。所有看不透这一点的都成了刀下鬼,比如韩信。韩信在带兵的才能上远胜刘邦,拥有的实际军事力量也很强大,楚汉相争的时候,他有能力成为第三股力量,但他放弃了,选择向刘邦称臣。
    他以为自已做出了很大牺牲,可以换来永远的尊敬,这尊敬意味着与皇帝拥有相等的人格和独立性。但一把手的思路不是这样的,一支力量就是对自已的一个牵制,这还怎么保证皇权的唯一强大呢?你不肯放弃力量,那我只好放弃你。于是,刘邦先是诬以造反而抓捕韩信,然后敖免、降职,再逼迫韩信“谋反”,最后将其杀掉。韩信被抓时说的“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成为千古名句,但其实,这不是问题的实质,实质是皇权不能被制衡,不能被挑战。
    所有试图保存力量的,下场都很惨烈。彭越,一个粗人,曾在关键时刻救刘邦于必死之境。谁都知道,他是不可能“谋反”的,这一点,也得到了刘邦与他老婆的认可。但他还是被杀了,而且被剁成肉酱,分送给各位诸侯看。其原因,吕雉说得很明白“彭越是壮士兵,留着是后患,不如杀了”。陈豨,只不过因为学习信陵君,对自己宾客很仗义,就被人密告给刘邦,刘邦认为他在培植自己的力量,于是逼反,然后“平定”。
    最倒霉的是樊哙,为刘邦出生入死,像狗一样忠心耿耿,还娶了刘邦的小姨子做老婆。就这样,当刘邦听说他可能在自己死后威胁自家地位时,也立刻叫人去抓他,并就地正法。幸好刘邦死得及时,樊哙得以保存一命,要不然,死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萧何是帮助刘邦夺取天下的大功臣,而且多年忠心耿耿,尽心效力。后来有一天,刘邦却把身为相国的萧何逮捕入狱。原因是萧何写了一个奏折,希望把上林苑中的荒地分给百姓耕种。有一位侍卫探问刘邦:“萧相国犯了什么大罪?”刘邦怒气冲冲地说:“吾闻李斯为秦相时,有善归主,有恶自与。今相国为民请吾苑,以自媚于民,故系治之。”
    上林苑,地跨五县,纵横三百里,共主要用途就是供皇帝游玩狩猎。而当时长安一带,人多地少,百姓缺衣少食。如果让出一部分给百姓耕种,该是多好的事情。
    汉高帝十二年秋,黥布造反刘邦亲自率兵征讨,萧何留守长安。每次萧何派人输送军粮到前方,刘邦都要问:“萧相国在做什么?”当听说萧何爱民如子,关心民生,做了很多好事,深受百姓欢迎时,刘邦很不高兴。使者回到长安,告诉萧何:“你就要大祸临头了。”萧何不解,忙问何故。使者说,你现在一心一意为民办事,群众威信日增,这对皇上已经构成威胁。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少干好事,多干坏事。“今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贳贷以自污?上心乃安。”于是相国从其计,上乃大悦。
    这个故事让人悲哀。刘邦身为一国之君,怎么愿意下边的官员去做坏事?因为他希望看到的,可能是这样一种局面:所有的领导都是“英明的领导”,所有的问题都是“下边的问题”,副职的政绩不能超过正职,大臣的威信不能超过皇帝。如果老百姓都拥护萧何,谁来拥护自己?!
    打个比方,如果一个单位领导班子有10个成员,其中9个贪污受贿,只有一个清正廉明,那么这个,就会成为很大的“不安定因素”。你想啊,请他喝酒他不去,给他红包他不要,办起事来一本正经,那别人想照顾什么关系,捞取什么好处,就会増加很大的难度。更重要的是,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成为“内鬼”,把大家的事儿说出去。只有身上不干净的人,才是“最安全”和“最听话”的人。一个自以为高明的领导者,就是要让手下都有把柄攥在自己手里。
    刘邦还有一段高论。当有人说他是因为“与天下同其利”而得天下时,他不同意,并说:“公知其未知其二。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可见,在刘邦的眼里,“用人”重于“为民”。
    和刘邦共同打天下的人里,后来得善终的是张良、萧何、陈平等几人。萧何,不用说了,那是不断牺牲自己的名誉做无赖状,才得以令刘邦信任而保命的。张良和陈平都是文人,必须依附军阀才可能有力量,而他们最值得依附的就是刘邦,刘邦非常清楚这一点,因此能放过他们。
    在一个不允许制衡力量存在的体制中,只有两种人:一个主子和所有奴才。脱离这种体制之外也不是不可能,比如你可以选择成为边缘人,如乞丐、流浪者、隐士,但这些都是要以抛弃尊严和体面生活为代价的。韩信他们不信这个邪,他们以为自己有力量、有资格体面地不做奴才,所以他们死了。
    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这不是流氓的品行问题,是武术的力量。不是刘邦坐天下才这样,换成项羽、田荣,恐怕都会一样。
    大家都知道,刘邦这厮既无赖,又粗鲁,一度相当地不尊重知识分子,经过批评教育,才有所好转。他的问题可以追究到根上去,他那差点被项羽烹了的爹过不惯京城的文明生活,居然把乡间的不良少年引进到繁华都市里做伴,刘邦所受的家教就可想而知了,但是,这似乎并不影响他对女人的审美品位。
    当上汉王之后,他疏远了志同道合、同甘共苦一路走过来的吕后,专宠女人味十足的戚夫人。历史上没说戚夫人长啥样,只知道,她很有音乐细胞,会鼓瑟击筑,善跳翘袖折腰之舞,也能歌,连刘邦这种粗线条的人也喜欢跟她进行男女对唱,类似于现在的卡拉ok。
    当刘邦的天平朝戚夫人这边倾斜时,戚夫人就走到了一个关键的瞬间,她必须思考:“下一步往何处去?”历史上很多宠妃都这么思索过,有的懂得自抑,让人一头,可能会得个好下场;有的则野心勃勃,誓将大房拉下马,这样做可能成功,也可能惨败。两条道路各有利弊,但是,显然后者的风险系数更大一些。
    戚夫人是个心气很高的女人,她决定在第二条路上下注,刘邦的宠爱,让她高估了自己的赢面。儿子的诞生是一次机遇,刘邦给这个孩子起名叫如意,还常常说“如意类我”,生出废长立幼的心思。史书上说,戚夫人没完没了地给刘邦吹枕边风,让刘邦早点下决心。她是不得不如此,因为专宠后官,占了吕后的上风,已经将自己推到了危险境地,把儿子变成太子则是以攻为守,狭路相逢,也许勇者胜。
    刘邦认同她的想法,他真是肯为这对母子着想啊。为了做个鲜明对比,我们不妨来一段历史回放,若干年前,他为了逃跑得更利索些,可是不惜把一双儿女推下车的。
    戚夫人能搞定刘邦,刘邦却搞不定他手下的大臣们,废长立幼的提案一抛出,满朝哗然。有个叫周昌的老臣格外激动,他有结巴的毛病,一激动就拼命嚷嚷,却啥也说不清楚,刘邦问他理由,他说:“臣口不能言,但臣期……期知道不能这样做。”这种看似无理的说法,使刘邦了解到大臣们意志之坚定。
    更为重要的是,大臣力挺吕后阵营,并非出于个人感情,而是为了维护王朝秩序。王朝秩序比个人感情更重要,那么大一个国家,不是依靠个人能力就能管理好的,但是,只要维护着秩序的正常运转,上面一根针,就能带动下面千条线。一旦废长立幼,秩序的根基没了,整个国家都会变得危险。经大家一说,刘邦没了主意只好断了这个念头,同时对周昌产生了好感,认为此人很正直,就把如意托付给他。
    一切又退回到最初,只是刘邦和戚夫人失去了希望,他们成了一对失意的夫妻,对酒当歌,相拥而泣,想一想那场景真是很动人,刘邦这样的痞子竟然也会落泪,能得到他这片刻真情,戚夫人应该再无怨尤,九死无悔。
    命中注定的结局越来越近,刘邦去世了,戚夫人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吕后的视野里,被囚于永巷,戴上脚镣、手铐,每天舂米,但她还是不肯愿赌服输,要唱什么“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隔三千里,当谁始告汝”,不但给儿子招来了杀身之祸,把自已也变成了一种叫做“人彘”的东西。但是,吕后赢得也不漂亮,妇人的怨毒令她出手过狠,留下千古恶名不说,戚夫人的惨状还让吕后的儿子大受刺激,无心朝政,郁郁而终。
    现在,可以回头说说那个叫周昌的老家伙了,刘邦本来以为他能够与吕后抗争,保护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却不知,他敢拼死违抗刘邦,是知道刘邦不会杀他,还能博个好名声;他不敢拼死违抗吕后,因为他不知道吕后会不会杀他,当吕后的魔手伸向戚氏母子时,他已经没有了早前那份勇猛,略略抵抗之后,便成了一枚哑掉的炮弹,面对吕后的责骂,他也无法再说出“臣期……期……”这样的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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