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晾了几年的衣长宁莫名所以,陛下今天心情很好?
    秦筝又在旁边报名——
    “这一位是沛阁老家的大儿媳妇文氏,她祖父是文家出名的七郎……”
    “文贤桓,文荣老尚书最喜欢的七儿子。朕书库里藏着他几幅山水图,气象雄浑,也是诗画大家。世家底蕴,果然不凡。”谢茂立刻就想起来了。
    实在是因为文家的文七郎太出名了。
    “她与沛家和离了?”谢茂突然问。
    秦筝被噎了一下。
    衣长宁道:“回圣人的话,文宜人与沛大人夫妻恩爱,相传关系非常好。”
    秦筝解释道:“陛下,沛阁老家两位小姐,三位儿媳妇,今日都要下场。文氏后边就是沛阁老的三儿媳妇孙氏、四儿媳妇展氏,再往后是两位沛小姐。”
    谢茂闻言就笑了,说道:“倒是没看出来。沛爱卿如此开明。”
    ※
    “这也是没办法呀。”沛宣文跟百里简诉苦,“家里老大还算聪明,老二老三是不成了,一个乡试都过不了,一个勉勉强强中了举,且不敢让他下场会试——万一落到三甲,面子往哪儿搁?”
    “倒是几个儿媳妇知书识礼、腹有诗书,若是考个进士回来,几个孙儿就有倚靠了。”
    “这一家子男人不行,女人也不行,孩子靠谁去?”
    百里简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这年月分家产都是嫡长子拿大头,甭说庶子,嫡次子都要差好远不来。沛宣文再有本事,他也只能先顾着长子,其他几个儿子实在烂泥扶不上墙——幸亏咬牙给聘了几个好儿媳妇。
    以前儿子不行,这一房就算彻底完蛋了,再贤良的儿媳妇也无力回天。
    现在好了,儿子不行,媳妇顶上。这要捡个进士媳妇回来,赶紧拎上礼物谢亲家去。
    正说着话,一辆两乘马车驰入贡院西门长街,放下踏凳之后,走下来一个锦衣纱帽的中年女子。她虽没有穿着官服却戴着纱冠,可见本是官身,只因前来下场考试,所以穿着常服。
    她从马车上拎出考篮,独自前往门前排队。
    哪晓得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几个体格精悍的卫士,拦住她的去路,不许她进场。
    百里简皱眉道:“谁敢捣乱?”
    说着,百里简匆忙与沛宣文告辞,立刻跟了上去,问道:“你们是何人……”
    看清楚那几个卫士的容貌,百里简也惊住了:“是你们……”御前侍卫!
    御前侍卫为何要阻拦妇人赴考?
    百里简看着脸色陡然苍白的中年女子,他过目不忘,当然记得这个女人是谁。
    听事司只有三个千户,此人就是其中之一。
    龙幼株的心腹,袁十十的大姐,缉事千户文双月。
    第233章 振衣飞石(233)
    这一批赶来的御前侍卫都没有穿甲,一群大男人将文双月拦在门口,顿时引来众人侧目。
    敢在今日下场赴考的妇人,多半都有几分不甘不服的气性。更有不少在家中撕撸了多日,最终才力排众议拼出来应考的。这会儿见文双月被几个男人拦住,都以为是家人阻拦。
    “光天化日之下,尔等意欲何为?”沛阁老家二小姐沛璇气冲冲杀到。
    紧跟在她背后的,是她的大姐沛珣,两个还未进场嫂嫂也都闻声跟了上来。
    沛璇一行人称得上是人多势众,何况,她知道亲爹沛阁老也在旁侧,肯定不会让她吃亏,所以就敢出面打抱不平。
    不等几个御前侍卫说话,她已将文双月护在身后,说道:“甭管你们是这位姐姐娘家婆家的人,圣人开了女科,准咱们进场考试,你们就不能横加干涉阻拦——姐姐,你有考籍吗?”
    文双月当然有考籍。她作为听事司的千户,礼部的重点关照对象,考籍最先一批被录入。
    “多谢好意。不过,”文双月轻轻将考篮拽起,转身欲走,“不必费心了。”
    沛璇错愕:“这是为何?”
    “姐姐,你怕他们何来?我爹说了,自己考个进士,哪怕去做个七品小官,那也是自己能做主的日子。”
    旁边围观着大群看热闹的闲汉,也有不少落第无数次的举子,闻言都哈哈大笑。
    “自己考个进士,哈哈哈。”
    “哪怕做个七品小官……小姑娘,七品小官得罪你了?”
    “怕只怕连三甲都进不去,名落孙山,既不是进士,也没当上七品小官,回家被婆婆痛骂,丈夫痛打,哎哟哟,日子不好过了哟。”
    文双月对这些闲言碎语全不在意。
    她知道这件事不容易。
    全天下妇人都有赴考下场的机会,她不一定有。
    因为,她曾经犯下命案,谋害的还是皇帝亲封的宝珍公主。是,她不是主犯,她事后也帮助衣飞石指证了裴露生,她还得到了镇国公的宽恕,可是,那依然改不了她曾经涉案的事实。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惊醒后都能想起衣琉璃滚烫的鲜血沾满双手的滋味。
    当年,她拼命地想活,如今却绝望得想死。
    为了换她活命,文家赔上几百条性命才立起的功德碑被敲得粉碎。司尊告诉她,你若觉得愧对先人,就立下足以立碑勒石之功,将这块碑重新竖起来。
    文双月拼了二十年命。
    初时她想,我豁出命去,总能办到吧?
    现在,她已经绝望了。几百条命才竖起的功德碑,叫她一条命去挣,怎么可能挣得回来?
    锦衣卫里隐姓埋名数十年的暗间死间,多少死得悄无声息?他们都付出了自己一辈子的悲欢离合乃至性命,朝廷给他们记功立碑了吗?
    她从役兵、士卒、兵尉,一直做到小旗、总旗、试百户、百户,三年前终于升了千户——
    那又怎么样?
    就算她做到司指挥使的位置上,死在司指挥使的位置上,她也立不起那块被砸碎的功德碑。
    科举入朝是文双月最后的希望。她不知道入朝之后,自己能做到哪一步,止步哪一天,也许,入朝的成就还不如留在听事司中。可是,入朝才有无限的可能,听事司的路已经被走绝了。
    她试着去礼部记名,录入考籍。
    意外的是,礼部似乎不知道多年前那场震惊天下的杀妻案,很客气很顺利地给她办完了。
    这几个月来,她按时去衙门上差,夜里翻看从龙幼株那儿找来的近三十年一二甲进士墨卷,每天都提心吊胆地想着,也许下一刻,礼部官员就会进门,告诉她,她的考籍注销了,她不能参加会试……
    一直熬到了今天。
    她提着考篮,打算进场时,礼部的官员都没有来。
    来的是御前侍卫。
    不许她进场赴考,这是皇帝的意思。
    就算礼部忘记了,就算全天下都忘记了,皇帝也不会忘记。
    文双月没脸强撑着问,为什么不许我进场。她比谁都知道自己不能进场的理由。
    背后热情不平的沛璇还在喳喳:“姐姐,你别怕!这群莽夫吓唬你哩,小妹我瞧你今科必然高中!再者说了,实在不成,你也不必看人脸色吃饭!小妹若中了进士,必要谋个外放,姐姐你来替我做师爷——啊不,师奶!”
    沛珣戳她脑袋一下,上前道了万福,也劝说道:“这位阿姊,难得朝廷开了女科,今日是沾了左都御史龙大人的光,下一回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管成与不成,若不能下场一试,他日垂垂老迈之时,岂不后悔?”
    文双月冲她抱了抱拳,作揖道:“多谢二位小妹妹关切。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沛家两姐妹都吃了一惊,这才看见文双月顶上戴着的纱冠。这年头妇人行男子礼的,不是行走江湖的女侠士,就是听事司的女官,文双月既然戴着纱冠,那就是官身了。
    ——能在听事司供职的猛人,哪里会害怕娘家婆家人欺负?
    这几个阻拦她的男子,必然不是她家人。
    文双月冲她们笑了笑,提着考篮就走回了自己的马车处,踏着脚凳,正欲离开。
    “哎呀。”
    沛璇羞涩地牵住姐姐的袖子,激动得满脸绯红,不住示意姐姐往前看,“衣、衣、衣……”
    “衣二公子。”沛珣帮她补充完整。
    沛璇不住点头:“他呀,哎呀他怎么来了呀?他……咦?”
    衣长宁奉命拦住文双月的马车,拱手道:“文千户,请留步。”
    文双月看见衣长宁,脸色更苍白了一点。
    往日她以为衣尚予准许自己活下去,衣家就不会再理会自己,今日御前侍卫把她拦在贡院之外,她才知道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从犯也是犯,她害死了衣家的姑娘,衣家岂会善罢甘休?
    “二公子。”文双月将考篮放在车辕上,转身施礼,“我这就回去了,以后也不会再来。”
    “文千户误会了。”
    衣长宁往回示意,原本站在考场前拦住文双月去路的几个御前侍卫,正听了吩咐往回撤走。
    片刻功夫,几个御前侍卫就离开了,空出那一片被围观的小场地。
    “我二叔没有拦着千户下场的意思。”
    文双月不傻。
    衣长宁说衣飞石没有拦着她下场的意思,那派人出来的是谁?皇帝。
    “襄国公宽宏。”文双月施礼,“不过,我还是要回去了。”
    “且慢!”
    衣长宁抢前一步,提起她放在车辕上的考篮,“文双月,我二叔有话带给你。”
    他客气的时候,文双月不失礼,他不客气直呼其名,文双月也觉得理所应当。
    “请讲。”文双月微微颔首,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你与裴露生杀了我姑姑,我家没有一个不讨厌你。我讨厌你,我二叔也讨厌你。”
    “不过,我二叔说了,人死不能复生。”
    “此时杀你了无益处,若你能重新将文家的功德碑立起来,也算是替我姑姑添了阴德。”
    “所以,你既然活着,就活着好好地替陛下当差,替天下百姓当差,替我姑姑当差。若有一日你重新立起文家功德碑,还请你到青梅山主陵,向我姑姑宝珍公主焚香祷告,告诉她,你赎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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