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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这句粹着漫不经心笑意的发问,那些藏在郑阑渡心底的旧日回忆,毫无防备地被勾了起来,然后他微眯起了眼,端起茶杯轻咂一口。
    郑阑渡喜欢喝茶,而且很注重喝茶的仪式感。虽然平日里资金有限,喝不起那些动辄几百上千的名贵茶叶,可他入手的茶具和茶叶都不是低档货,就比如现在拿来接待顾南乔和苏以漾的这饼花茶,就是他精挑细选的产物。
    弥漫满屋的茶香中混杂着淡淡茉莉香气,入口甘甜而淡雅,就着这一口浓茶,郑阑渡开了口,当年老剧团深藏多年的往事也随之重见天日。
    “恩怨倒算不上......只不过,当年老剧团太对不住他们两兄弟了。”
    老剧团宣布改制的时候,团里一度风云涌动,闹得人心惶惶。
    近几年演出市场不景气,随着观众的更新换代,地方戏发展进入瓶颈阶段,观众们的口味越发挑剔了,加上电影、演唱会等各种娱乐方式的冲击,假如再像曾经那样故步自封,毫无意义地重复经典剧目的排练,根本没有办法做出被广大观众认可的东西。
    更何况早年体制的问题,各地大大小小的剧院团多数都是吃公家饭碗,没有足够的市场刺激,工作人员太过安逸,长此以往艺术水平原地踏步,渐渐跟不上时代发展,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进行院团改制也算是必然。
    只不过面对改制,老团长当年的反应,有些让人心寒。
    所谓院团改制,初衷无非就是让各大院团面对市场,规模大一点的院团选择迎难而上,主动寻求新的市场机会,渐渐发展了起来,就比如b省京剧团之类云云。
    也有一些剧院团,因为规模和人员的局限,自觉无法适应市场,即便盲目尝试也难免会被市场淘汰,所以干脆放弃尝试的机会,而选择了那笔在当时看来还算体面的遣散费,直接将剧院团彻底解散,走了下岗这条路。
    就比如,曾经的老院团。
    “咱们当年的领导名叫谢涛,早年是唱小生的演员,他戏唱得很好,头脑也灵光,很会张罗事,最开始把老院团管理得不错。可惜,后来做惯了领导,就难免变得世俗起来,他啊.....”
    郑阑渡毕竟是个含蓄内敛的人,他脾气温和,言语克制,不像李和田那样逮到什么就说什么,嘴上没个把门的。郑阑渡不愿意妄自评价别人,也不好背后里议论他人是非,于是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声意味深长的长叹。
    “谢涛啊,他什么都好,就是太看重眼前的利益了,嘴上说着应该求稳,这样选择对大家伙都好,其实无非就是舍不得当时那笔遣散费,见钱眼开了。要是当年老剧团没散,大家伙都还在一块,保不齐什么难关都能挺过去,眼下发展得比b省京剧团更好呢。”
    郑阑渡微眯着眼,自顾自地说着,苏以漾和顾南乔坐在一旁,谁都没有插话,而他也压根不需要所谓的回应。
    过了好一会,郑阑渡轻叹一口气,才终于说道。
    “哎,算了,都过去了......”
    气氛再次沉默下来,而后苏以漾顺着郑阑渡的话想了想,直截了当地问道:“所以,是谢涛当年选择解散老剧团,得罪了岳家兄弟吗?”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算不得什么了,”郑阑渡苦笑一声,感慨道,“谢涛是真对不住汉文哥和西河啊,哎......堂堂北平岳家的继承人,沦落到那一步,可惜了。”
    “什么,北平岳家?”还没等顾南乔说些什么,苏以漾便惊讶地一扬眉,追问了一句,“是岳氏琴师孙氏鼓的北平岳家?”
    郑阑渡意味深长地看了苏以漾一眼,他有点诧异面前这位年轻人,明明看起来只是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为什么会对这些连京剧圈的老人家们都未必说得清楚的隐秘了如指掌。
    不过很快,他就收回了视线,淡淡点了点头。
    “对,除了北平岳家,还能有哪个岳家啊。”
    得到郑阑渡的确认,苏以漾微眯起一双笑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一直以来,苏以漾对京剧颇有了解,加之他母亲背后的那一层关系,这些所谓的京剧世家,苏大少也有所耳闻。
    就比如,北平岳家。
    各行都有其行规,而对于京剧这个行当,最看重的就是传承和出身,这算是京剧圈内约定俗成的行规。京剧世家的子弟上有师承,打一出生学的就是最正统的本领,之后不论走到哪里,都会让人觉得不明觉厉,也能让真正的行家们高看一眼。而野路子想要唱出来,全凭刻苦与天赋,除非可以遇上天大的造化,或是达到旁人所不能及的高度,否则终其一生,也摘不掉这顶帽子。
    京剧圈曾经流传着四句不成文的顺口溜,说的就是百年之前京剧最为繁盛的时候,名噪一时的几大京剧世家,和他们的拿手绝活。
    ——“纪家小生封家旦,岳氏琴师孙氏鼓,梅家水袖满庭芳,郭家丑角领风骚。”
    这里边提及的许多人物,现如今很多都已经无处可查了。到底是那些世家高手的子孙后人开始大隐隐于市,经历了诸多打压之后,不愿意再轻易出山,还是他们早已不靠京剧本事吃饭,转行做了其他的营生,也都没人说的上来了。
    当年的繁荣与风光褪去,许多事都被时间封尘,关于那些高人的传闻和事迹,只能从老一代的口口相传中偶尔听到一些,隔着漫长的年岁窥探到零星的碎片。
    而到了苏以漾这一代,几乎只剩下正统京剧圈的后辈们,才能彻底说全这几大世家的名字。外行人早已不知道这四句顺口溜,只知道各个省份优秀的剧院团,叫得上那些一票难求的名角名号,却不知道曾经的几大京剧世家了。
    现如今的京剧世家,混得最好的就是纪家和梅家。
    纪家生就是在京剧圈混得风生水起的那个纪家,京耀大剧院的院长纪广帆是从小生一步步唱出名堂,爬到京耀大剧院的管理层,又达到现在这种高度的。而纪穆楠除了经营独立剧团梨园堂之余,也是一位相当优秀的生角演员。
    而梅家这么多年来没有荒废功夫,长辈更是在戏曲学院任教,对外开枝散叶广收门徒,几乎每一代都会出几个响当当名角。尤其是这一代的青衣梅寒秋,她算是现如今旦角中的标杆性人物,单单靠她一个人,就足以撑起梅家的门面。
    至于北平岳家,江南孙家,那都是京剧乐队的大牛,他们一南一北,一琴一鼓,都曾在当地风光无两。封家旦角柔媚婉转,封家曾经的长辈,是当之无愧的旦角第一人。与梅家的桃李满天下不同,封式祖传的功法身段从不外传,外姓子弟想学到这些功夫根本就是做梦,因此封家旦对外的知名度不高,却在内行人眼里尤为稀罕。
    而这里边最厉害的,当属郭家的丑角。正所谓“无丑不成戏”,只要有郭家丑角在,哪怕这出戏什么都没有,也可以算是成活了,足以担得起独领风骚这句批词。
    只不过这百年来,经历了战乱饥荒,还有尤为动荡的那些年头,京剧发展遭遇了很大波折,这些传承也受不可抗力的影响,很多事都被碾碎在历史长河里,渐渐变得无据可查了。
    不过,哪怕这些世家再怎么消声匿迹,毕竟也是曾经的传奇人物,老祖宗传下来的看家本领不断绝,再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混不下去的地步。
    苏以漾这样想着,几乎没加多少思索,又再开口问道:“既然岳家兄弟是北平岳家的传人,那岂不是各大剧院团争着抢着的大佛,怎么会在老剧团这间小庙拘着呢?”
    “这其中的缘由我不大清楚,西河没和我仔细说过。”郑阑渡倒是没避讳,很直接地回答起苏以漾的问题,“当时在老院团的时候,汉文哥同谁都走得不亲近,神神秘秘的,西河却与我关系不错,偶尔会讲几句体己的话......西河也喜欢茶,不过他可比我讲究多了,咱是喝茶,人家是品茶,境界不一样。”
    “西河有一套羊脂玉的玉石茶具,据说是从北平的岳家大宅带过来的,那玉盏的水头特别好,哪怕是我这个不懂玉的人,都知道那绝对是个值钱玩意儿。那杯子内壁浮雕着水墨山水,平日里不仔细看没什么特别,但每次冲泡茶叶的时候,山水的轮廓便会随之浮现出来,我记得,好像是黄山云雾吧......茶是好茶,杯是好杯,轻咂一口就像饮进了万里云海,说不出的畅快。”
    说这些的时候,郑阑渡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喝的明明是普普通通的花茶,却像是在品当年岳西河斟给他的那杯狮峰龙井,意味悠长。
    “日子最难捱的那几年,西河会把上好的茶叶用小布包分开,每次冲泡时只舍得放几根茶尖,那样冲的茶水味道特别淡,几乎喝不到茶叶味,和白开水也没什么差别了。我不是没劝过他喝点别的茶,档次低一点的也没那么难喝,可他只是笑着摇摇头。后来特供的茶喝完了,他就把那套玉石茶具埋在了老院团的枯柳下边,之后再没喝过茶。”
    苏以漾安静地听着,他对岳家兄弟并无任何了解,此刻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清癯孤傲的身影,他在b省六月桂花之下自斟自酌,带着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清高,他不是不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只是骨子里的执拗与执着,根本容不得他去妥协。
    所以,最后会沦落成那般模样,也不算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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