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觅棠伏在魏佳茗的腿上,慢慢探出手,望着那枚平安符,带着点哽咽地小声说:“娘,我觉得自己变坏了。书香对我那么好,现在她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还……任性地像个小孩子……”
    “你要是真是任性的小孩子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殷觅棠不明白,坐直身子,不解地望着魏佳茗。
    “因为你喜欢他啊。”
    那些自己还没弄懂的懵懂心事好像一下子被戳破了。殷觅棠呆呆望着魏佳茗,她听见自己的心在噗通噗通地跳。
    迷茫、疑惑不觉,又隐隐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像是雨后薄土下的嫩芽,只等下一瞬破土而出。
    魏佳茗并没有给小女儿喘息的机会,紧接着说:“棠棠,你知道皇上是什么人吗?”
    “皇上自然就是皇上。”
    魏佳茗曾不满这门亲事。并不是因为她对戚无别有意见,而是对戚无别的身份有意见。皇帝的身份杵在那里,做事便有太多顾虑。君心难测,更何况这个皇帝是戚无别,这个从小就被推上至高处,行事说话匪夷所思的戚无别。
    魏佳茗叹了口气。
    “娘,你怎么了?”
    魏佳茗望着女儿稚气而懵懂的脸庞,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若是寻常女儿家,情窦初开时倒是很美好的一段时光。
    可那个人是皇帝。
    “皇帝啊,是心里装着很多人很多事的人。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思量的。你看见他夸赞韩韶华的牡丹图,却不知道在那日的前一日,韩韶华的兄长因公殉职。你看见他将好似花费心思送骑装给遇见,可你又有没有想过在根本不需要骑马的时候,遇见为什么大摇大摆的穿那骑装逛集市?既然连你这孩子都知道这事,满朝文武又或者民间,又谁人不知?有一个词,叫君恩。”
    “和你一样在宫里伴读的人,每一个都是皇上敲定的名字。你再想想,每一个人身后都是什么样的家庭?就算是沈家、慕容家,表面上好似皇家姻亲里的孩子,可哪个不是占据着朝堂中举足轻重的官职?”
    殷觅棠茫然地望着魏佳茗,她心里有点乱。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她从小就和那些孩子一起宫中长大、学习。那些从小就习以为常的事情,最是容易让人忽略。
    魏佳茗停了片刻,留给女儿自己想通。既然殷觅棠早晚都是要嫁给皇帝的人,如今又因为这小女儿心性的懵懂伤了心。魏佳茗不得不提前跟她说这些。
    见女儿眼中的茫然稍微散去些,魏佳茗才继续说:“棠棠,把思路拉开,你再回忆一下。除了你们这些小姑娘。皇帝又是怎么对二殿下的那几位伴读?别人你或许不知道,你少柏哥哥那里,你总该知道不少。”
    殷觅棠缓慢地点了下头,“皇上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去日照堂,每次去了都会有赏。也是君恩?也是和身后的家族扯不开关系?”
    “倒也不全是。看看你少柏哥哥,每次回家累个半死。这些男伴读啊,在宫里的课程十分苛刻。皇上不仅是因为他们身后的家族,也是为了日后选纳人才。做皇帝啊,天生就会为了日后培养自己人。”
    过了好久好久,殷觅棠才点点头,喃喃:“都带着好多目的啊……”
    她又转过头来,望向魏佳茗:“娘,那他对我好是因为殷家吗?是因为二叔?二叔尚无子嗣,所以才会从殷家挑了别的孩子……”
    魏佳茗一愣,没想到殷觅棠想到这里。
    殷觅棠说的也没错,起码殷家的长子殷少柏的的确确是代表着殷家进宫的。至于殷觅棠嘛,魏佳茗也不好说。可这个时候,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女儿的?哪里舍得女儿刚刚破土的小芽儿这么快淋了雨。
    “棠棠,你为什么会被选进宫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日后是要嫁给皇帝,成为皇后的。你们日后注定不会是寻常夫妻。为帝者,步步谨慎,为后者,又岂是撒撒娇发发小脾气就成的?”魏佳艺有点心疼地握着殷觅棠的手,“很多事情,你要开始学了。”
    “娘!”殷络青急匆匆跑到后院,“皇上来了!”
    魏佳茗眼中闪过一抹讶然,她转过头问殷觅棠:“从皇上直接跑回来的?”
    殷觅棠有些心虚地低着头。
    “皇上应该在和你爹说话,你先回去换身衣裳。瞧瞧,都皱巴巴。什么时候喊你出去了,你再来!”
    “哦……”
    魏佳茗看着不远处的二女儿殷络青,慢慢皱起眉。大女儿很小就嫁了,小女儿这都开始钻小芽儿了。二女儿如今也十四了,是该给二女儿议亲了。
    哎,再留一年吧。
    哎,还是二女儿最省心。
    殷觅棠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重新梳洗过,又换了身干净整齐的衣裳。她选了鹅黄的小短袄,大着牙色的褶裥裙。整个人瞧上去暖融融的。
    她刚换好衣裳,戚无别就过来了。
    戚无别站在门口,身上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
    殷觅棠别开眼,让丫鬟添炭火。
    看着戚无别走近,殷觅棠小声说:“皇上今日怎么有空出宫……”
    “我为什么出宫你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殷觅棠忽然就口是心非起来。
    戚无别向前走了两步,靠近殷觅棠,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先看了看殷觅棠打了自己一巴掌的脸侧,然后又打量殷觅棠的神情。
    “这神情好像正常了。”
    丫鬟还在屋子里呢,殷觅棠被戚无别这么捏着下巴,觉得很不舒服。她别开脸,躲开。向后退了一步。
    “我一直都挺正常的!”
    戚无别笑了一声,殷觅棠越发心虚。
    “真没事?”
    “当然。”
    “没事就好。我就来看你一眼,得回去了。”
    殷觅棠脱口而出:“不行。”
    戚无别有些惊讶地挑眉看她。
    殷觅棠捂住自己的嘴,闷闷地说:“我刚刚什么都没说,你听错了!”
    戚无别深深审视着殷觅棠片刻,才问:“跟我回宫?”
    殷觅棠抿着唇没吭声,把脸转到一侧去。
    哦,沉默那就是同意了。
    戚无别上前走了一步,拉住她的手。殷觅棠微微用力挣脱了一下,可她那点力气毫无用处,手腕还是被戚无别牢牢握在掌中。
    虽然,她原本也没使出多大的力气。
    戚无别拉着殷觅棠走到门口,从衣架上拿下殷觅棠的一件毛茸茸的斗篷亲自给她穿上,连帽兜给殷觅棠扣上。宽大的帽兜垂下来,那外沿一圈白色的软毛垂下来,几乎遮了殷觅棠的眼睛。
    有点挡视线,殷觅棠抬手往上推了推。
    然而一走到院子里,一阵伴着沙尘的风吹过来,殷觅棠便侧过身靠在戚无别,把眼睛闭上了。风很大,将她的帽兜往后吹。戚无别伸手给她完全下来,只露着小半个脸。
    “我牵着呢,摔不了。”
    殷觅棠果然再也没睁开眼睛。
    风好像小了一点,殷觅棠微微抬起一点帽檐,偷偷去看身侧的戚无别。戚无别脸侧有些消瘦,眼底也有一层青色。
    殷觅棠很快低下头。她重新闭上眼睛,任由戚无别牵着她走。烦扰了很久很久的心,忽然就静下来。
    安安静静地在那里。而且里面装了一个人。这个人就在她身边,正牵着她呢。
    魏佳茗和殷争站在殷府大门,看着殷觅棠跟着戚无别上了马车,又看着马车扬长而去。夫妻两个竟是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魏佳茗说:“络青也要不了多久也要嫁了。”
    殷争沉默了片刻,说:“如果无聊,再生一个孩子养着玩?”
    魏佳茗瞪了他一眼,转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孩子都是债,都是祖宗!不生了!再也不生了!如果时间倒流,我恨不得一个都不生!”
    殷争笑着去追魏佳茗,道:“也可以不生啊,咱们去领一个回来养着玩。那路边没爹没娘的穷孩子多的是。还能做善事……”
    因为殷夺的事情殷争本来有些担忧,心中郁郁,见魏佳茗这么说话,也笑了出来。他不过是随口开玩笑。可没想到这事儿竟然阴错阳差成了真。
    那是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殷争和魏佳茗得到边境送回来的消息,说是殷夺暂时平安无事。夫妻两个人都是松了口气。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放下,趁着殷争休沐的日子,他们两个去集市转了转,碰巧在路边遇见一个快饿死的孩子,瞧着怪可怜的,就把那孩子抱了回来养着。那孩子十分瘦小,看上去像个小姑娘。夫妻两个把这孩子抱回来,让下人给洗过澡换了身衣服,才发现是个小男孩。小男孩瘦得皮包骨头,一双眼睛倒是大得很,他怯生生地望着魏佳茗和殷争,不管殷争和魏佳茗与他说什么,他都不开口。
    原来是个小哑巴。
    魏佳茗心里有了数,将他养在院子里,派了几个下人去照顾着。殷觅棠小的时候赵妈妈和陈妈妈一直跟在她身边照顾着,如今殷觅棠长大了,去哪儿更喜欢带着同龄的几个丫鬟。赵妈妈和陈妈妈便闲了下来。
    魏佳茗就让赵妈妈和陈妈妈暂时照顾这孩子。
    这一日,戚无别抽空去了尤河的王府。这已经是他最近这个月里第三次过来了。当初迁都的时候,尤河倒是想留在鄂南,愣是被戚无别逼着一道搬到了连安城。
    影敲了敲王府的门,等了好半天也没人来开门。影觉得尤河这个王爷当的太不着调了,这么大个王府,下人才四五个。时常敲门半天没人应。管家不知道在哪儿忙着呢。
    其实影也十分不解皇上为什么突然给尤河封了王。
    “陛下,还是踹门进?”影回头询问。
    “踹吧。”
    戚无别踏入王府,直接去了后院。果然,不仅是尤河和殷攸在后院,王府里那少的可怜的几个下人都在那儿。六七个人不分主仆地忙着种花、裁枝、除草……
    “你怎么又来了?你不在宫里好好当你的皇帝,老往我这里跑做什么?很闲啊?”尤河无奈地看着戚无别。他晃了晃小臂,往袖子往上一些,别站着瞒着泥的双手。
    “是啊。”戚无别笑得很轻松,“闲到要来找你这半个敌人喝喝酒。”
    尤河瞥了他一眼,无奈地转身吩咐下人接下来的活儿,然后带着戚无别去了前厅。
    戚无别重新喝到了尤河酿的青竹酒,他皱了下眉,将酒盏放下,道:“怎么觉得味道变了。”
    “你爱喝不喝!”
    一旁的影把脸拉得很长。他实在是受不了这个尤河对陛下的态度。
    但是戚无别并不在意。
    自从沈书香出事之后,戚无别的心态微微发生了些变化。有时候会突然疲惫,甚至突然一阵无力感袭来。他是重生而来的人,就好像和身边的人都隔了一层。这种隔离在外的感觉,有点孤独的滋味。而尤河是他一样从前世回来的人,所以就算他和尤河之间的立场不同,在尤河这里,他总能找到一种熟悉感。
    戚无别好笑地看着窝在门口的兔子:“这是连兔子都养上了?你这日子倒是逍遥快活。”
    “那还不是拜你所赐。”
    戚无别真心诚意地说:“很让人羡慕了。”
    尤河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说:“你又不是没过过这种日子。”
    “太短。”戚无别有些唏嘘。
    那两年带着殷觅棠离开戚国的日子的确是他那一生中最轻松快活的日子。
    “反正啊,你这辈子是别想了。”尤河笑笑,“没事。你想过的日子,我帮你过过。”
    “今日来是有事和你说。”戚无别停顿了一下,“宿禹行很快要到京城。”
    尤河嘴角的笑僵了一下,他点点头,说:“看来,我这逍遥日子也没多久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件事情。”
    “你说罢。”
    “那老规矩拿出来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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