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无别的手僵在那里,指尖还挂着一根鹅黄的发带。
    “怎么了?”戚无别问。
    殷觅棠睁大了眼睛,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小脑袋,说:“我糊涂了,陛下的手伤着了,不能绑头发……”
    戚无别也是才反应过来。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绑在木板上的左臂,忽然脸黑。早知道如此,当日他就应该往马蹄中多刺入一根短钉,将力道再散去一些,受些轻伤便好。如今他的左臂这样吊着不能用,的确对他的生活有一些影响。
    戚无别抬眼看殷觅棠,见她嘟着嘴,显然还是有些自责。
    戚无别心中一动,忽然轻飘飘地叹了口气。
    “皇上,你怎么啦?是不是伤口疼了?”殷觅棠又凑过去,将脸贴在戚无别受伤的左臂上认真打量,好像是想要打量出到底有多疼似的。
    昨儿个,她可问了陈妈妈骨折会有多疼。陈妈妈告诉她很疼很疼,是她从来没经历过的疼。殷觅棠经历过的最疼感觉就是被二叔不小心踩了脚,踩得她哇哇大哭。陈妈妈便告诉她骨折的疼痛要比被踩了一脚疼上一百倍、一千倍!
    “也……没什么……”戚无别的语气忽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君、无、戏、言。”殷觅棠一字一顿,把每一个的音咬得准准的。她还用那双澄澈的眼睛盯着戚无别,像是在监督他不许说谎话。
    戚无别又轻飘飘地叹了口气,说道:“这左臂如今绑于板上,且要一直吊着,的确很影响生活。”
    殷觅棠睁大了眼睛,等着他说下去。她头发已经被拆开了,凌乱地披散下来,而在披散的软发映衬下,越发显得她那双眼睛澄澈好看。
    戚无别指了指自己的头发,道:“因为左手不便,昨晚睡时,这头发未拆,今日也是直接去上了早朝,并未重新梳理。唉。”
    他又轻叹了一声。
    “我给皇上梳!”殷觅棠站直身子,绕到戚无别身后,给他拆头发。
    戚无别的嘴角慢慢勾起来。
    这一幕看呆了一旁的李中峦。李中峦有点不理解。他家的皇帝小主子什么时候变得玩心这么大了?好像他家的小皇帝每次面对殷家四姑娘的时候,玩心就起了。又是胡说八道,又是小孩子心性,又是耐心爆棚,还能傻笑!
    简直就是开玩笑,戚无别可是皇帝,他自打出生就没自己梳过头发好吗?别说是左臂伤了,就算他四肢都断了,宫婢也会将他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好么!
    李中峦在心里猛地“呸呸呸”吐了自己三口。怪自己胡说八道,小皇帝才不可能四肢都断了,简直就是瞎说!就算他没说出来,哪怕在心里想到这么一个假设都是大逆不道!
    李中峦默默转过身,悄悄朝自己的嘴给了一巴掌。
    背后,是两个小孩子的笑声。李中峦转过身去,看见两个小孩子都是披头散发的,不由眉头都皱出几道褶子来。这个时候他该干嘛?找宫女进来帮忙,还是任由这俩孩子玩儿?
    殷觅棠哪里会梳头发,她把戚无别的头发拆了以后,就再也不能把他的头发扎上去了。她双手齐上,甚至都不能将戚无别的头发都抓紧手中。这些头发好像是有了自己的魂儿,总是从她的掌心里溜出去玩。
    “哎呀!”殷觅棠急了,跺了跺脚。
    “不急,慢慢来。”戚无别身子后仰,想背后贴在椅背上,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享受着头顶那双软软的小手儿在他的发间抓来抓去。
    虽然,被抓断了不知多少发丝。
    没事儿,他不怕疼。
    胳膊都能断,掉几根头发算什么。
    “嗯嗯!我一定能给皇上梳好,一定能!”殷觅棠小手握成小拳头,举了举,样子坚定得很,信誓旦旦仿若立誓似的。
    可是殷觅棠忘了自己手里正捧着戚无别的头发,她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呢!她这么一握拳,戚无别的墨发从她的手中落下。
    殷觅棠将自己的一双小手摊开在眼前,呆呆地望着空空的掌心。
    戚无别即使背对着殷觅棠,即使阖着眼,也能猜到小姑娘此时脸上的表情,他轻笑了一声,带着重生后面对别人时难得的愉悦。
    消息传到沉萧宫的时候,太后正盘腿坐在美人榻上玩手里的一个九连环。她惊讶地问:“皇上真这么说?”
    宫女点头,再三保证自己已经将躬清殿里发生的一切都一字不差地说出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太后才有些失望地点点头,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怎么,对无别的处理不满意?”太上皇正在窗边的藤椅里窝着,白衣的衣袍拂地。他问太后的时候,目光始终没离开手中的医书。
    太后点点头,她将手里的九连环丢到一旁,光着脚走下美人榻,拉起太上皇的胳膊,坐在他的腿上,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
    “还成吧,无功无过。不加分也不扣分。”
    太上皇随口说:“他不过是想立后,何必那么多要求。”
    “魏姐姐不在,我就得当小糖豆儿的娘。两个孩子不能偏心。”她打了个哈欠,又往太上皇的怀里凑了凑,“困,我眯会儿。”
    太上皇看她一眼,拉过一旁的薄毯,将她轻轻裹在怀中。
    第29章 儿媳
    一月转瞬即逝,也到了年底。晋江阁的课程也只剩下三五日便要结束。几个小姑娘都有些不舍得。当初她们进宫的时候不无忐忑,担心宫里规矩多。可如今的大戚宫中人口简单,太后甚至不需要她们行礼,还会经常给她们些小礼物。她们本是高官或世家的女儿,这一个月宫中的规矩还不如家中多,小公主也不是跋扈的性子,竟是比在家中时更加放松开心。
    想着马上就要回家去,等过了年才能重新回来,几个小姑娘都有些不舍。
    今日的诵读课还没开始,太后就派人过来要带小红豆儿出宫。这是小红豆儿前两天求来的,她听说年底的集市特别热闹,缠着太后要出宫玩。最后太后还是依了她。
    太后不仅答应带戚如归和小红豆儿出宫,还将晋江阁中的这群小伴读们也一并带出宫去。这些孩子在自己家中时也是不得随意外出游玩的,听说能去集市,各各都很开心。
    于是,太上皇和太后领着十二个小萝卜头浩浩荡荡地出宫去了。孩子太多了,太后便大手一挥令这些孩子的奴仆不必跟着,只派了宫中暗卫隐在暗处。
    殷觅棠站在一个泥人摊位前,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是见过泥人的,娘亲曾给她买过一个。可是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泥人制作的过程。她望着泥人师傅的一双手,觉得神奇极了!
    “小姑娘,要泥人吗?”捏泥人的老师傅乐呵呵地朝殷觅棠晃了晃手里的泥人。
    殷觅棠刚想点头,忽想到了什么,她摸了摸自己的袖子,有些窘迫。她身上没有钱。
    捏泥人的老师傅看出来,笑呵呵地说:“你家大人呢?让你家大人过来买。”
    殷觅棠回头望了一眼,太后正牵着小红豆儿在对街的一间糖果铺子买糖果。她抿了下唇,不好意思过去让太后买……
    有点沮丧。
    殷觅棠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泥人摊,去一边看卖艺的人表演。卖艺的几个人表演得可真好,碗碟在空中扔来扔去一个也没落到地上!
    可殷觅棠还是想着泥人……
    此时街旁的品香楼三楼的雅间里,殷攸站在窗口望着楼下的殷觅棠,眼中闪过几许惊讶。她转过身,对桌边的女子说:“娘,我看见棠棠了。”
    魏佳茗怔了怔,才起身走到窗边,凝眉望着楼下的殷觅棠。殷觅棠从泥人摊位走开,去看了杂技,又被林若仪拉到一旁看花。
    “娘,我们不回家了吗?”殷攸大大咧咧地坐在窗台上,晃悠了一双腿。
    魏佳茗微怒地瞥了她一眼,道:“你给我立刻回牧西!”
    魏佳茗当初把两个女儿带回牧西之后,便独自回来鄂南城。可是谁知道她前脚离开牧西,她的大女儿殷攸便后脚跟着往鄂南来。魏佳茗发现大女儿的时候,想到这一路女儿在暗处跟着她要有多危险?气得魏佳茗恨不得揍死她算了。殷攸不肯回牧西,就连魏佳茗搬出母亲的姿态命令她也没用。三个女儿里,就属大女儿被惯得性子有些骄纵和固执。
    “我不!”
    魏佳茗沉默了片刻,才说:“随你。殷家也是你的家,你想回去随时都可以回去,娘不拦着你。”
    “娘,你让我自己回去?那不行呀。我想爹了,可我也不能和你分开。”殷攸挪到魏佳茗身边挽着她的胳膊。
    魏佳茗心里有升出几许挣扎,这种挣扎在过去的半年里每一日都要萦绕在她心间。这种挣扎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她把大女儿揽在怀里,叹了口气,说:“攸攸,你知道的,娘不可能再回殷家了。那里是你的家,却不再是娘的家了。”
    殷攸脸上的表情一僵,眼中的光色逐渐暗下去。许久之后,她才说:“娘,攸攸不走。你在哪儿,攸攸在哪儿。殷家不是你的家了,那等攸攸长大成了家,攸攸的家就是娘的家。”
    魏佳茗心中微痛,她舍不得女儿过分懂事,她压下眼中的湿意将大女儿揽在怀里,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背,低声应着:“好……”
    殷攸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小妹,忍不住问出来:“娘,我们真的不带棠棠走了吗?”
    魏佳茗缓缓摇头,带着点无奈地说:“娘走到哪里都不会丢下你和青青,可是棠棠不一样。她留在殷家才是对她最好的结果。”
    殷攸皱着眉,仍旧担心:“娘,可是祖母现在对她好,以后也会对她好吗?”
    魏佳茗沉默了很久很久,殷攸忽然就后悔了,她不应该拿这个问题来问娘亲的,简直就是在戳心窝子。
    就在殷攸以为魏佳茗不会回答的时候,魏佳茗才开口:“娘亲也只能尽力给她安排了。”
    魏佳茗站起来,在楼下街道中的人群中寻找了一会儿,然后抬起袖箭,朝着楼下正在陪小红豆儿挑小铜镜的太后射下去。
    短短的袖箭射出,射中摆放着密密麻麻小铜镜的木板上。小红豆儿正歪着头和殷觅棠说话,两个小孩子都没有看见。
    太后却和太上皇惊讶地对视一眼。太上皇将短箭拔.出,看了一眼,递给太后。太后“呀”了一声,抬头寻找,终于在品香楼三楼的雅间窗口看见魏佳茗的身影。
    魏佳茗轻轻点了下头。
    太后了然,她让太上皇先照顾着几个孩子,对小红豆儿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走进品香楼。她刚走到三楼,殷攸就在雅间门口等着她了。
    “阿却。”殷攸甜甜地喊了一声。
    殷攸咿呀学语的时候,太后也才十二三岁,殷攸就学着大人喊她“阿却”,虽无礼,太后却喜欢得很。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殷攸长大也不再如此称呼太后,只是今日是许久不见,她又情不自禁拿出幼时的称呼来。
    太后笑着抱了她一下,殷攸领着太后进到雅间。太后刚一进到雅间,魏佳茗便跪了下去。
    “魏姐姐,你这是做什么。这是要绝交呢!”太后急忙把她扶了起来。
    魏佳茗握住太后的手,也不用敬称,说:“阿却,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我把棠棠交给你了,替我照顾她。”
    太后松了口气,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儿了,魏姐姐是觉得我现在待棠棠不好吗?不管是棠棠,还是攸攸或青青,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魏佳茗的脸色却仍然郑重,握着太后的手也更重了几分。
    “那以后,如果等棠棠出嫁了,你也能娘家一样替我给她撑腰吗?”
    太后深看了魏佳茗一眼,问:“魏姐姐,听你这话的意思,我怎么觉得不对劲?若是殷家欺负了你,你告诉我我给你做主。若是殷争欺负了你,咱们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大不了再寻个如意郎君。而你今日这话的意思……竟是再也不管棠棠了?这个女儿,你不要了?”
    魏佳茗有苦说不出,她也不想将那些陈年旧事说出来,只谎说:“阿却,你就当姐姐自私这一回。不久后我就会再回牧西,这辈子不会回鄂南了,总要替棠棠留条后路。”
    太后皱眉,问:“我只问你,你既然做得如此决绝,为何不把棠棠一起带走?”
    魏佳茗不能说,只说:“我只问你,帮还是不帮?”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行行行,你不要她,我要。这孩子日后就是我的女儿。不管是现在还是她出嫁之后,我都会顾着她,直到我死。”
    魏佳茗松了口气,她知道太后既然答应了她,就一定不会食言。
    一直坐在一旁的殷攸忽然说:“阿却,如果有一天小妹被祖母赶走了,你要赶紧把她接走!”
    魏佳茗瞪了她一眼,殷攸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吐了吐舌头。太后却皱起眉,总觉得殷攸这话说的有些其他意味。
    可太后也知道魏佳茗明显是有事想瞒着她,她就算是追问,魏佳茗也不会说。她索性不问缘由,而问起另外一件事:“我想让棠棠做我的儿媳,你可有意见?你是她母亲,我得问问你。”
    魏佳茗整个人愣住了,她完全没有想到太后会说到这个。她脱口而出:“棠棠不是才四岁吗?”
    “再过一个月就五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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