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告诉你,你生是我烟雨楼的人,死了,也是这烟雨楼的鬼!”
    “你活该生生世世为娼妓,日日夜夜给人骑,当牛做马给我挣银子!这就是命,你这样的人,且认命吧!”
    她骂一句,嫣红就哆嗦一下,浑身颤抖,脸都因这空前的冲击扭曲了。
    不是,不是,我不是!
    等到最后,嫣红突然尖叫着拔下头上发簪,直直朝着莲姨扑去。
    她本是个娇弱女子,可这会儿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两名衙役上前竟都没拉住,衣裳扯破了,胳膊流血了,她全然不在意!
    听见骚乱的晏骄回头的瞬间,便看见嫣红手中的发簪尽根没入莲姨脖颈,又从另一头戳出,突的溅出一篷血花!
    晏骄的呼吸都停住了,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个伤,已经是没救了。
    嫣红彻底发了疯,举着长簪,一下又一下,几乎将莲姨的脖子戳烂。几个试图拉开她们的衙役也挨了几下,胳膊、手上噗嗤噗嗤直冒血,下意识松了手。
    莲姨面上尤带着尚未散去的恨意和猖狂,可眼中却已满是恐惧。
    对于死亡的恐惧。
    她本能的捂住自己的脖子,却阻挡不了鲜血从指缝中汹涌奔出,瞬间染红了她的手臂和衣服,在地上汇聚成一汪小小的血泊。
    她从喉间发出咯咯几声,突然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嫣红的衣服,然后不情不愿的滑了下去。
    莲姨死了,嫣红疯了。
    她跌坐在莲姨身边,手里还握着被血染红的长簪,泪如雨下,哭的撕心裂肺。
    “啊~!”
    众人这才先后回神,目睹这一幕的妓女们再次尖叫出声,尖锐的声音彻底将众人拉回现实。
    人犯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杀了人,那几名衙役头都大了,顾不得身上的伤,刚要一拥而上,却见嫣红已再一次举起簪子,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刺入了自己的喉管,然后猛地拔了出来!
    鲜红的血水喷泉一样从伤口处喷出,浇了离她最近的衙役满头满脸!
    “嫣红姑娘!”晏骄上前一步,却被闻声从后面赶来的庞牧拦住了。
    “来不及了。”
    这样的伤,即便华佗在世也无济于事,庞牧的脸黑的吓人。
    若有莲姨在,只怕能替圣人揪出不少朝中蛀虫,可现在……
    是他大意了。
    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诸多隐情,更没想到嫣红竟狠辣至此,不过短短一瞬……
    嫣红半趴在地上,随着她的呼吸,喉咙上的大血洞里一股一股的涌出血来,混着脸上的泪,都汇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痕迹。
    她哭一阵,笑一阵,口中尤含糊不清的喊道:“魏郎,魏郎……”
    魏郎,魏郎啊!原是我错怪了你,也是我看错了你……
    我这一辈子,本就是个笑话!
    嫣红死了,临死前,手里还攥着那支发簪。
    谁也没想到,仅仅一眨眼的功夫,三名人犯就死了两个。
    而大山见嫣红死了,竟也跟着发疯,喉间吼出野兽般凄厉的叫声,挣扎着往前爬。
    回过神来的众衙役生怕他也跟着死了,忙一拥而上,将本就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又裹了一层,末了还专门弄了枷锁套上。
    ——
    横跨多年的多起失踪案终于尘埃落定,结果既在意料之内,却也在意料之外,堪称千头万绪。
    庞牧率人从晚上忙到白天,又从旭日初升忙活到金乌西坠,总算勉强收尾。
    考虑到搜出来的那人员名册上还有本地知府,为防夜长梦多,庞牧当机立断,命众人连夜赶路。
    启程时城门都关了,图擎亲自上前叫门。
    也就是直到这会儿,青町镇的守城兵士们才知道,眼前这位看上去比他们上官还要威风凛凛的男人,竟就是新上任的县令!
    此一行俱都人马精干,饶是连日来的疲惫也掩藏不住强悍。图擎虽然生的略俊秀斯文些,可他素来好冷着脸,这会儿又着急赶路,眉宇间更多几分坚硬肃杀,令人不敢逼视。
    打头的兵士战战兢兢验了文书,再偷眼去看后头那位格外高大挺拔的县太爷,但见对方骑着高头大马,身披月色,面容冷峻,宛如杀神在世,不由得两股战战,连忙低下头去。
    一直等到大部队走远,只剩下月色下若隐若现的滚滚扬尘,这才听不知谁小声嘟囔了句:
    “娘咧,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打仗回来哩!”
    第29章
    夜色苍茫, 高高的天上挂着半截月亮,慢吞吞的洒下一片银辉, 与万千星子一并照耀着下面广袤的大地。
    天凉了, 连虫鸣也少了, 只偶然有一两声粗粝沙哑的鸟鸣,合着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树影, 越发叫人毛骨悚然。
    便在此时,远处驶来一支马队, 月色下犹如一条蜿蜒游动的黑龙,速度颇快的往平安县城所在的方向驶去。
    晏骄掀开窗帘,不出意外地又对上庞牧的眼,后者面露关切, “晏姑娘, 还不睡么?”
    晏骄叹了口气,摇摇头,“大家都在赶路, 我也实在过于安逸了。”
    车队里如今一共三辆马车,一辆就是她现在坐的,剩下两辆分别装着张明、大山和重要物证。
    骑马自然无法入睡, 可大家都连轴转了两天了,都是血肉之躯, 谁不累?反而她后面没出什么力,这会儿却蒙头大睡去,总有些不好意思。
    庞牧眼神柔和, “此案你厥功至伟,睡一觉又有何妨?”
    晏骄笑了,才要谦虚,就听他又道:“再说,你便是醒着也没什么用。”
    厥功至伟的晏仵作:“……好吧。”
    这是实话,不过……她努力睁着两只干涩的眼睛,满脸诚恳道:“大人,睡不着。”
    她验过无数具尸体,可还是头一回眼睁睁看着两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流逝。
    不管死者生前究竟做了多少恶事,这种生命逝去所带来的冲击都久久无法散去,以至于她现在一闭上眼睛,就是血红色的喷泉从嫣红脖颈中汹涌而出的画面。
    晏骄扒着窗口,下巴垫在手背上,“庞大人,你头一回见到有人死去,是什么感觉?”
    庞牧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战场上,哪天不死人?他早已麻木了。
    晏骄也想起来这一茬,扯了扯嘴角,“倒是我说傻话了。”
    “人固有一死,本也没什么,”庞牧单手控马,往马车这边挪了挪,平静道,“习惯就好。”
    他知道这个姑娘不是怕鬼,只是单纯过不去这个坎儿。
    庞牧忍不住回想起在边关的那些日子。
    那绵延的战火肆虐,烧遍了几国边境的每一寸土地,捣碎了能看到的每一间屋子,毁掉了所有原本宁静的生活。
    饿殍遍野,尸横满地,每个人都陆续送走了他们熟悉的亲人朋友,然后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谁又能送走自己?
    曾经有一段时间,死人比活人还多。
    想要活下来,就必须习惯。
    “都过去啦。”耳边忽然响起姑娘温柔的嗓音,像一只温暖的手,瞬间将他拉回现实。
    庞牧下意识看过去,就见晏骄正微笑着看着自己,“都过去啦。”
    她又极轻极柔的说了一遍,如同寒冬过后,春暖花开,冒着嫩芽的草丛上方吹来的熏风。
    “我只是觉得你很难过。”她这样说,眼神专注。
    庞牧愣了下,然后就也跟着笑了,“是啊,都过去了。”
    晏骄决定就地终结这个话题,便跟他说起闲话,又问这里的冬天究竟有多冷,过年的时候大家都吃些什么好吃的。
    她问的事情东一句西一句的,有时跳跃性特别大,可庞牧都耐心回答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说到有一回齐远非要训野马,结果被踢肿了脸,一连半月只能喝粥的事儿,庞牧自己笑的欢,却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晏骄似乎从刚才起就没有再回应过。
    他扭头一看,就见这个不久前还嚷嚷着死活睡不着的姑娘,已经安安静静的伏在窗口睡着了。
    她本就生的好看,哪怕就这么胡乱歪着,也有种独特的气质,好似悄然生长的竹子,既坚硬又柔韧。
    庞牧飞快的看了几眼,不禁唏嘘,“都瘦了。”
    瞧瞧那下巴尖儿。
    不过现在他更担心的却是:道路颠簸,晏姑娘你这么趴在窗框上……
    庞牧还没想完呢,前头马车的车轮就碾过一个小坑,整个车厢都跟着震了下。庞牧倒吸一口凉气,两只手在空中慌乱而无措的挥舞了几下,着急上火却不知该从哪儿下手。
    他曾以五千部众抵御敌军四万人马,绝境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哪怕是在那样严苛的环境,他也从未有过任何慌乱,可现在……
    然后就听“咚”的一声,坚硬又柔韧的晏姑娘整个人都从窗子里消失了。
    庞牧的动作戛然而止:“……”
    稍后,晏骄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捂着半边红彤彤的脸,睡眼惺忪,潸然欲泣:“疼!”
    啊啊啊啊脸朝下扣在硬邦邦的车厢里真的疼死了!
    庞牧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哈哈哈哈!”
    后头齐远也跟着嘎嘎傻笑,又拉着图擎道:“老图,瞧案子破了把大人高兴的,都跳起舞来了。”
    图擎额角青筋抽了抽,甩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默默打马上前,与憋笑憋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廖无言并驾齐驱起来。
    庞牧:“……”
    他开始认真思考,当年到底是出于怎样的脑子不好使,才把这个蠢货留在身边的?
    好一顿快马加鞭,平安县衙一行人次日下午顺利抵达,众人受到了来自衙门留守人员迎接英雄凯旋般的热烈欢迎。
    “晏姑娘回来了!”
    “晏姑娘辛苦了,瞧瞧,都瘦了!”
    “来来来,小心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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