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堂是县令日常办公的地方,晏骄本能的想是不是有案子发生,当下不敢迟疑,丢下木棍就要走。
    “瞧你这孩子,”岳夫人一把拉住她,又叫阿苗去屋里拿伞,“保不齐等会儿雨就下大了,你这么光着脑袋没遮没挡的,万一再着凉可怎么好?”
    晏骄的爸妈很早就离婚了,就跟着姥姥姥爷过,等两位老人在她上初中时先后去世,就再也没人担心她下雨出门是不是带伞了。
    她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接了伞,脸上却笑了,“哎!”
    看着她一溜小跑消失在细细雨雾中的背影,岳夫人摇头笑道:“唉,也是个要强的傻孩子……”
    等晏骄进了二堂,一眼就看见了堂下坐着的有德布庄的两位老人家。
    “大人,这是?”
    她刚一开口,两位老人家就颤巍巍站起来,隐约又有要跪下的意思。
    已经经历过一回的晏骄才要去扶,一直站在旁边墙边充当隐形人的齐远已经一个健步上前,左右开弓,稳稳地将两位老人托住了。
    晏骄打从心底松了口气,不由得对齐远报以感激的视线。
    谁知齐远直觉惊人,竟在下一秒就抽空抬头咧嘴一笑,露出里头两排整齐的白牙,反而又把晏骄吓了一跳。
    稍后众人重新落座,庞牧才帮忙说明芸娘爹娘的来意。
    王武已经砍了,两位老人家也结结实实病了几日,又挣扎着替女儿办了头七,今儿好容易好些了,就赶紧托人打听了晏骄的所在,带着礼物登门感谢。
    “要不是晏姑娘,只怕我那苦命的孩儿在地下也不能安生。”如今说起这个,老太太两只眼睛里还是止不住滚下泪来。
    人生几大悲,最痛者莫过于老年丧子,实在是扎心。
    饶是晏骄见惯生死,再见这样的场面也觉心酸,“逝者已矣,生者却还要活下去,两位千万保重,想必芸娘在天上也能好受些。”
    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令人心碎。
    老爷子叹了口气,苦笑一声,“多谢晏姑娘,话虽如此,可,唉!”
    才短短几天功夫,两位老人整个儿都沧桑了不止一倍,腰背都佝偻了,面上也多有颓然之意。
    丧子之痛,痛彻心扉,任凭外人再如何安慰,只怕也是无用。
    庞牧是个直人,不大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倒是齐远穿插着讲了两句,气氛略略请快些。
    众人胡乱说了会儿话,两位老人就叫人抬上礼物。
    满满当当两个巨大的担子全是各色精细棉布和绫罗绸缎,额外一个匣子,里头满满的银子,当场就把巅峰时期也只有共计六两三钱身家的晏姑娘镇住了。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孩子都没了,他们夫妻二人也没什么奔头了。
    两位老人的意思,是要等女儿七七过后,处理好手头事情,安置好布庄伙计后就回老家。那些个布匹太占地方,倒是不大方便全部带走,如今便开始处理。先捡了一些送给四邻,这些好的全给晏骄做谢礼。
    现在晏骄已经能够很理直气壮的推辞了,“身为仵作,不过分内事罢了,哪里能再要百姓的东西?两位既然要返乡,少不得留些盘缠,倒不如卖了换钱。”
    老头儿摇头,“这几年倒也赚了些个,如今只有我们两个老货,又用得了多少?”
    倒是老太太,一个劲儿的盯着晏骄看,又停不住的掉泪,哽咽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正该打扮……”
    她的女儿,也曾这般娇妍鲜活。
    老头儿也是倔强,说:“您若执意不收,我们老两口余生都不得安宁。”
    晏骄百般推辞不掉,正着急,就听庞牧出声道:“两位老人家的心意我们晓得,布帛倒罢了,只银子确实不好收。两位既然要回乡,不若捐所书院,教导孩子们读书、识字;或是开善堂,也是好事一桩。”
    晏骄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点头如啄米,“对对对,大人说的是!”
    眼见着一点儿不要是不可能的,但这银子着实烧手。
    老夫妇两个对视一眼,眼底竟隐约显出点光亮。
    若他们多做善事,是不是女儿能投个好胎,来世百事顺遂、长命无灾?
    累了半日,老夫妇两个千恩万谢,相互搀扶着走了,身后是他们留下的座布匹堆叠成的小山。
    齐远看着他们的背影唏嘘良久,“真是可惜。”
    晏骄也跟着感慨一回,一扭头,看见那一堆布,又是一阵头疼。
    多少年都不用买了!
    “那个,大人,”她忽然想起什么来,小心翼翼的问道,“我这样,算不算受贿?”
    当众受贿,这个情节很严重啊。
    齐远噗嗤一声笑了,庞牧也忍俊不禁,故作严肃道:“嗯。”
    晏骄登时苦了脸,才要说话,却听庞牧又笑道:“之前你不在公门,帮忙后得些谢礼理所应当,不算什么。”
    假如她现在还是自由身的话,接了那些银两也是应该,不过现在到底换了身份,要是给外人知道直接收银子,终究不美。
    晏骄松了口气。
    这个上司还挺开明。
    那边齐远已经抱着胳膊瞧了她许久,忽然开口道:“活了这么些年,我还是头一回与女子共事。”
    如今公文已经正式下来了,日后衙门里就算正式多了一位女仵作。
    众人稀罕之余还挺期待:毕竟终年都跟一群糙老爷们儿公事,实在不是什么美差。几年破罐子破摔下来,看城外孙屠户家养的母猪都有些眉清目秀……
    意外的是被晏骄当众下面子的郭仵作,竟也没反对。
    晏骄大模大样的学着他们抱拳,俏皮一笑,“以后还请庞大人、齐大人多多担待。”
    庞牧和齐远都给她逗乐了。
    谁知乐不过一瞬,图磬就从外头大步流星进来,“别乐了。”
    晏骄脑海中突然有根弦动了下,本能的问:“是有命案吗?”
    图磬脚步一顿,表情复杂的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预感成真的晏骄干笑两声,“唉,经验罢了,那什么,咱们这就去案发现场?”
    说老实话,法医的绝大部分预感都不是什么好事……
    第7章
    图磬又打量了晏骄几眼,这才重新将视线投到庞牧身上,抱拳道:“大人,有百姓报案,西郊广平镇山上发现一具男尸,看打扮像是赶考书生,身份文书不知去向。”
    “广平镇?”庞牧皱眉,“那不是东光县辖下么?怎么报到我平安县?”
    “律法有定,凡两地相接,百姓可就近报案,地方官员不得推诿。”图磬麻利的解释了下,“广平镇虽属东光县辖下,但实际上距离咱们平安县衙更近一些,所以此种事情时有发生。”
    齐远就砸吧嘴,摇头晃脑道:“那不合算,合着赋税、政绩都是他家的,麻烦事儿却都得咱们管,忒贼了。”
    要不是命案当先,晏骄真能笑出来。
    大禄朝律法规定,勘察命案现场须有两名以上在册官员在场,齐远不属于这个系统,而廖无言又刚被庞牧打发去整理文档……
    庞牧活动下手脚,又对晏骄一招手,“走吧。”
    晏骄痛快的哎了声,刚要跑回去拿勘察箱,走了两步又问:“郭仵作不去?”
    齐远就笑,“这种事儿他还不至于攀比吧?”
    “不是攀比,”晏骄发现这人的脑回路很有意思,当即哭笑不得道,“户外命案现场一般远比室内来的复杂得多,今天又下雨,恐怕我一个人应付不来,多个人多份力嘛。”
    以前他们一名法医两名助手都快过劳死了,现在就她一个人,那不玩儿命吗?
    能重活一次不容易,且活且珍惜!必须发动一切可能发动的助手!
    广平镇距离平安县衙足有近百里,其中多有山路,一行人辰时出发,颠簸一路,马不停蹄,却也在申时才到。
    没有减震的传统马车简直要命。
    晏骄颠的七荤八素,几欲呕吐,浑身骨头都跟散了架似的,甚至都顾不上回应郭仵作的暗中观察,只是扒着窗子,拼命张大了嘴巴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又抓着图磬问情况,好转移注意力。
    “图巡检,”她掀开一点车帘,“报案人可曾说过现场情况?”
    图磬好像不是特别想跟她说话,表情淡淡的,不过涉及人命还是尽职尽责道:“死者面部遭受重创,看不出原貌,身上多处伤痕可见骨,可见凶手十分凶残。身份文书和一应值钱财物尽数不见,推测劫财的可能性比较大。”
    晏骄听完,思索片刻,忽然往前喊了一声,“这个时间外出赶考的,大多是什么人呐,庞大人?”
    前一刻还在同自己说话的,图磬本能的以为这话她也是问的自己,谁知刚要张嘴,却听最后又添了声“庞大人”。
    他不由得噎住了。
    晏骄装着没看见图磬的表情,只是专心等待庞牧的答复。
    她早就觉得图磬可能不太喜欢自己,既然如此,她也就不自讨没趣了。
    一马当先的庞牧闻言放慢速度,慢慢落到跟马车平行的位置,神色凝重,“进京会试。”
    这都八月初了,要参加乡试的考生们早就该去考场应卯、点名、核实身份,然后专心备考了。
    那么唯一可能的就是来年二月的会试。
    从这一带往京城走,正常情况下两月可到,正好是考生们喜欢提前去适应、交际、切磋的时间。
    晏骄点点头,瞬间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严肃。
    有资格进京参加会试的,都是举人身份,也就是民间所说的“半官”,某些特定条件下都是可以直接授予官职的。
    这样的人死了,总要查个清楚的。
    哪怕没有死在自己辖区,庞牧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庞大人,读书人外出赶考遇害的多么?”晏骄突然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古代交通不便,一旦赶考都是按月甚至按年算。更坑爹的是,出门之后基本等同于失联,可真是死在外面都没人知道。
    这倒是把庞牧问倒了。
    他压根儿就没参加过什么科举,又是头一回任文职,哪儿知道这些?
    感觉应该不少,但没证据又不好乱讲,不然跟咒人有什么分别?
    见他老老实实摇头,后头齐远也一脸茫然,晏骄微微有些失望,下意识把视线投向一开始交谈过的图磬。
    觉察到她视线的图磬不自觉挺胸抬头,目视远方,一声不吭。
    哼,刚才怎么不问我,现在想起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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