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香跺跺鞋上沾的积雪,一说话就是一大团一大团的白色热气,“炭盆先点起来吧。”
    驿丞忙忙称是,已有驿卒搬来大筐黑炭,取下炭盆的罩子,用火折子引着干枝,先少放几块,待得引着炭火,再加满炭盆。连带里间儿的火炕,也一并烧了起来。
    半屋子黑烟,呛的裴如玉偏过头咳嗽好几声,白木香着小财去打开门窗透透烟,反正这屋子也不暖和。另外的屋子,也都照样升起火来。
    司书打发驿丞去准备酒菜,诸人安置车马,搬行礼,待驿卒送来热水,略做些梳洗,就准备吃饭了。这回没各吃各的,主要是大冷的天,驿馆也没旁的饮食,备的是热锅子。锅也不是铜的,而是挖出来的石锅,锅下架炭炉,锅内煮着大块儿炖好的肥嫩羊肉,冒尖儿的一大锅。
    白木香刚缓过吃肉的劲儿,目光往锅里巡视三遍,硬是没看到半丝瓜菜的影子。裴如玉口味儿偏清淡,羊肉是清炖倒好,只是他是个一餐不可无菜的人。裴如玉令司书过去问问,有没有豆腐、萝卜、山芋、白菜之类的菜蔬,什么都成,端些上来。
    司书出去片刻,端着两大碗菜蔬回来,出门在外便不能讲究了。倘在裴家,自然是分开来,白嫩嫩的豆腐放在凝碧的翡翠碟里方雅观,萝卜山芋都要洗净去皮,白菜更是得去了老皮,只要菜心的。如今在外头,早没了这些讲究,怎么省事怎么着吧。
    裴如玉先给岳母大人斟上酒,“关外的酒格外烈,岳母尝一尝,倘不合口,你跟木香还是换黄酒。”
    “成!”
    大家举杯先干了一杯,石锅烧的很快,这肉原就是炖好端上来的,待锅内肉重新滚了,大家先举筷子吃肉。在外头冒雪赶路,都饿了,连裴如玉都吃了好几块炖肉。待肉吃掉了些,裴如玉往里头放了菜蔬。其实,这一路大肉吃过来,便是白家人也想吃点儿菜的。
    热锅子一吃就浑身暖和,白木香脱了皮帽子,滋溜的喝口小酒,惬意的眯起双眸。裴如玉看她跟只猫冬的猫似的,时而给她捞些菜放确定里,白木香就吃两口。其实她已经饱了,笑眯眯的听着大家说关外的雪如何大,董大人道,“以往只在书上读到,胡天八月即飞雪,燕山雪花大如席,这回可算是见着了。”
    裴七叔端杯饮酒,“是啊,这样气魄的雪,也只在关外才有。”
    待吃过热锅子,白木香提醒大家把大衣裳穿好再出门,外头风冷,刚吃过饭,别呛着风。她一面说话,一面给她娘围围脖,就听她娘叫唤,“哎哟哎哟,把我鼻子围住了!”
    “围住才暖和。”
    她娘接着叫,“哎哟,把我眼也围住了。”
    “让小福搀着您些,不用看路。”
    诸人听这母女俩说话就想笑,也都起身穿好大毛衣裳告辞。司书去叫了驿卒来,和窈窈小财一起收拾桌上的锅碗。待外间儿收拾好,白木香就令他们自去休息了,驿卒送来冷热水,泡脚洗脸的事自己张罗就成。窈窈还一脸不放心她家大爷,裴如玉笑,“去吧,这有什么,有木香哪。天儿晚了,你们也早些歇,晚上把狼皮褥子盖上,别冷着。”
    窈窈低头一福,带着满心感动与小财回了自己屋,其实俩人就住隔壁,近的很。
    裴如玉提着水桶倒水,白木香管着试水温,她好奇的问,“裴如玉,这该是你第一次拎水桶吧?”
    裴如玉瞥白木香一眼,“是啊,没经验,要不你来拎。”
    “没经验才应该多拎。”白木香点下头,“行了。”
    待兑好两盆洗脚水,裴如玉把热水桶放到炭盆一畔,与白木香两个并坐在里间炕沿儿上泡脚。炕烧的暖烘烘的,只是这里的炭不大好,屋里依旧有些呛。
    白木香小声吸着气,一双胖脚丫在洗脚水里沾一下,再沾一下,泡脚一定要水烫些才好。裴如玉盯白木香的胖脚丫一眼,白木香的脚不大,裴如玉估量着,也就比自己巴掌大些不多。洗脚水有些烫,一双脚烫出浅浅的粉色……
    裴如玉突然被推一记,抬起双眸就见白木香正黑着脸看他,问,“盯着我脚看做什么?”
    裴如玉轻咳一声,很老实的说,“没见过这么胖的脚丫子。”
    白木香气的,她还以为裴如玉突然双眼复明,仰慕起她的美貌胖脚丫了。白木香斜裴如玉一眼,脚丫子踩着水玩儿,顺嘴刻薄裴如玉两句,“你懂什么,我这可是最有福气的脚丫。哪个像你似的,看你这大脚片子,一点儿肉没有,怪道来北疆吃沙,就是你这脚没长好。”
    “原来是这样。”
    “可不是么。”白木香严肃着脸,“不准再看我的脚,我脚只有以后的相公才能看,你以为是个人都能看的。”
    裴如玉淡淡的收回视线,跟白木香打听,“你以后要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做相公?”
    “比你强一百倍的!”白木香回答的斩钉截铁,“我早跟老爷子说过了,以后我非但要找个样样比你强的,还要把日子过的好的不得了,叫你一想起我来就剜心剜肺的后悔!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有运气,能跟我成亲么?”
    裴如玉完全忽略白木香后头的一堆废话,问她,“你怎么什么都跟祖父说?”
    “我跟祖父关系好,当然要告诉他老人家一声。”
    裴如玉揉按着眉心,“那你跟祖母说了没?”
    “说了,跟你娘也说了。”
    裴如玉险没一头栽洗脚盆里去,合着全家都知道他们和离的事了。裴如玉转念一想,不对呀,祖父暂可不提,出行前,祖母、母亲待木香很好,看她完全是看孙媳(儿媳)的眼神,而且,两位长辈劝他不少话,都是让他好生待木香的。裴如玉追问,“你跟祖母怎么说的?”
    “我干嘛要跟你说啊!”洗脚水有些冷了,白木香擦干脚,准备洗脸净牙睡觉了。
    结果,睡觉时她才发现有个天大的问题。驿馆简陋,里外两间屋,结果,就里间屋有一条临窗大炕。这炕很宽敞,睡五六个人都睡得开,关键,只有这一条炕,她,她跟裴如玉难道要睡一条炕上?
    白木香问,“裴如玉,晚上怎么睡啊?”
    “你同意我就睡炕,你不同意我就打地铺。”
    “这个天儿打地铺,那不冻死了。”白木香瞥裴如玉一眼,“咱俩一人睡一头。不过,这事儿你可不能说出去,传出去对我名声不好。我以后还得找下家……”
    “知道知道,还得找个比我强百倍的。”裴如玉替白木香把接下来的话说了。裴如玉猜也猜得到白木香是怎么同祖母、母亲说的他们和离的事,裴如玉问,“你肯定也跟小九叔说了,还没跟岳母说吧?”
    “现在还不能跟我娘说,我娘那乍呼劲儿,知道咱俩和离,她不得疯了!”白木香对镜涂了些面脂,散开头发,慢慢的用一把牛角梳梳理,在镜子里瞅着裴如玉道,“等我找到更好的,再跟我娘说。我娘一看下家比你好一百倍,估计她也就啥意见都没有了。”
    “你还挺会算计啊,白木香。”
    白木香哼一声,上炕铺被褥,这炕是自东通到西,临南窗的一条大炕,白木香把自己的被褥铺到最东边儿挨着墙,让裴如玉靠西墙睡。裴如玉把自己被褥铺到灶心眼儿旁边,“这大冷的天,我可得暖着些。炕这样大,东西两头是最后烧到的,最凉的地方就在边儿上。”
    叫裴如玉一说,白木香也挺想挨着灶心眼儿睡,谁不知道挨着烧炕那里最暖和啊!裴如玉看白木香眯着眼睛瞧她,同白木香道,“也不要挨着灶心眼,那里太干太燥。咱们中间正好空出一人间隔,能有什么事?再说,你既是想找个比我强一百倍的,那心胸定也得比我宽广百倍,那样出众的男子,难道会介意这些?倘是个小肚鸡肠,纵咱们前些天都是你床我榻,他也能说你与男人共处一室,不贞洁。”
    “裴如玉,我发现你特别会讲道理。”
    “不是我会讲道理,而是道理本就如此。”裴如玉去了外头的裘衣,解里面棉衣的扣子,与白木香道,“虽说和离书是你死活非要我写的,可我也不能看你以后所托非人。你既说要找个比我强百倍的,我也会帮你把把关。看人,首重人品,人品不好,是断不成的。”
    说着,裴如玉脱了棉裤,露出两条腿毛老长的长毛腿。白木香原在想裴如玉说的话,没留意这个,突然看到裴如玉的两条大长腿,脸腾的就红了,连忙别过头,怒道,“你干嘛突然脱衣裳啊!”
    “换里衣睡觉啊。冬天睡觉不能穿棉衣,容易冻着,也容易累。”裴如玉见白木香侧过头,及腰的长发泼墨般散开来,露在外头的耳朵尖儿都染上一丝胭脂红,不禁唇角一勾,很郑重的声音在白木香耳边响起,“木香,你这是占我便宜啊。这可不能说出去,对你以后找下家名声不利。”
    白木香气道,“谁愿意看你那长毛腿,难看的要命!”
    “哎哟,连我的腿毛你都看清了,快说,是不是早就想偷看了。”
    白木香气的就要捶裴如玉,裴如玉刚提上裤子,脱了棉袄,白木香立刻捂脸背身,裴如玉眼眸弯弯,忍住笑意,“没事儿,想看就大大方方的看,我绝不往外说,也绝不坏你名声!”
    白木香在肚子里把裴如玉拎出来,翻来覆去骂了一千八百遍,脑袋里却不由自主的飘浮着裴如玉赤裸上身的画面,裴如玉的身上……可真白啊……
    真是的,一个大男人,怎么白成这个样子!
    想她当年,可不是相中裴如玉中状元,她根本没打算嫁状元,她就是看中裴如玉长的俊。状元有什么稀罕的,能下蛋鸡似的,三年就能有一个,像裴如玉这么俊的男人可难寻。结果,虽跟裴如玉成了亲,却没能做真夫妻,她就要落个再嫁的名声。
    白木香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大亏,心下气闷,破罐子破摔的想,她就是看一下裴如玉的身子也没什么,她简直亏大了!
    白木香回头的时候,裴如玉已经换好里衣钻被窝里去了。
    白木香:穿的可真快!
    裴如玉见白木香的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儿,想这丫头不知在动什么念头,只是,夜已晚,裴如玉提醒她,“你还不脱衣睡觉。”说着就背过身去,以示自己君子,绝不会偷看。
    雪夜如此安静,白木香悉悉索索换衣裳的声音在耳膜中不断放大,淡淡的木香花的香气丝丝缕缕萦绕而来,裴如玉觉着有些热,想这炕火太重,倒不如贴着墙去睡了。
    第38章 岁月静好
    裴如玉并不是第一次睡火炕, 但这样折腾人的火炕还是头一回,驿站的人怕天气太冷,又因他们一行出手大方, 给炭也给的爽快,填了一炕洞的木炭。刚开始躺下没觉什么,被子上搭一床狼皮褥子,裴如玉很快就睡熟了。
    然后, 他就被热醒了。
    感觉身下像有个火炉,嘴巴干的很。
    好在今日是个雪夜,雪光透过明纸射入室内, 裴如玉下炕吃了大半壶温水才好些,裴如玉干脆将茶壶带茶寮子一起拿到炕上搁窗台。回头就见白木香摊手摊脚的睡姿,胳膊腿的全露出来了。裴如玉心说, 以后谁要跟你一个床睡觉,可是得预备一张大床。
    放好茶具,把白木香的胳膊腿塞回被子里,狼皮褥子太厚,揭下来放在一畔。第二天早上, 裴如玉完全是被砸醒的,白木香的胖脚丫从天而降, 正中他脸上。裴如玉弄明白是被什么砸醒后, 捉住白木香的脚丫子就给她肉乎乎的脚心一下。
    白木香咕哝一声, 蹬两下脚, 继续睡。
    裴如玉看一回沙漏, 索性披衣起床。
    白木香的睡姿颇是销魂,整个人横了过来,被褥绞在一起盖在身上,两只脚露在外头,枕头掉地上。裴如玉先把枕头给白木香放炕上去,见这枕头沾了尘,裴如玉拿了自己的枕头给她枕脑后,脚也给盖好。真的很像小孩子的脚,肉呼呼,肥嘟嘟的,趾甲盖还是粉色的,像是水晶薄片。裴如玉鬼使神差的比了比,确定白木香的脚果然跟自己手差不多长。
    阿弥陀佛,白木香心心念念还要找下家哪。裴如玉给白木香盖好,心说,这丫头当真口气不小,想找个与我一般无二的就不容易,这丫头竟要找个比我强百倍的。裴如玉不信白木香能找得到!
    ——
    门开一缝,寒意顺着门缝侵骨而入。裴如玉想了想,回去加件大氅。
    天空与世界都被这鹅毛大雪依旧无声无息的笼罩,遥望灰蓝天幕,裴如玉心想今天怕是还要在驿站多留一日。他出去令驿卒送些热水洗漱,寻出白玉香炉,静静的燃一炉清香。
    早上的饭菜是羊肉汤配白面饼,好在这驿站的厨子知道这家人爱吃菜,在羊肉汤里滚刀切了些萝卜放进去。小菜是腊羊肉、酱牛肉两样。白木香把有些硬的白面饼撕成小块儿泡羊汤里吃,直说,“你说这里小菜怎么也都是肉,上个腌菜也好啊。”
    “这里春夏时间短,许多人以放牧为生,并不种植。”裴如玉看白木香先捡了萝卜吃,便把自己碗里的萝卜也夹给她。
    白木香把横放在碗上的筷子拿走,方便裴如玉把萝卜夹给她,嘴里说着,“裴如玉,我发现你越来越好了。”
    “少甜言蜜语的,我早就好。你看不到,那是你眼瞎。”
    “刚夸你一句,就骄傲了!”白木香把自己碗的羊肉给裴如玉,劝裴如玉,“你要是吃不下,就剩下好了,别勉强吃。”
    裴如玉抬起眼帘瞧白木香一眼,开始吃饭。
    白木香说起外头大雪,“今儿是不论如何都行不了路的,刚我出门,雪有一尺深,到我小腿肚了。裴如玉,一会儿吃完饭,咱们去堆雪狮玩儿吧。我堆雪狮堆的特别好,你会不会?不会我教你。”
    有白木香在,裴如玉想食不言是不可能的。
    吃过早饭,喝一回茶,又在屋里说了会儿话,裴如玉才与白木香一起到院子里堆雪狮。裴如玉发现白木香真个吹牛大王,那是雪狮么,就两个圆球推在一起,贴个鼻子眼就是雪狮了?难得白木香还一幅行家嘴脸,传授裴如玉自己的经验,“这堆雪狮,都是堆卧狮,不能堆四条腿的。你知道什么为,裴如玉?”
    裴如玉拿把裁纸刀慢慢雕琢白木香的狮子,就听白木香自问自答,“因为四条腿完全撑不住雪狮的头和身子呗,所以都是堆卧狮。跟人们大门口摆的石墩儿差不多的样子。”
    一时,白木香觉着无聊了,到驿站四处逛去了,半晌端了一盆冻梨回来,给各屋发冻梨,在水里化了就能吃。白木香把最大的一个留给裴如玉,泡在水里解冻。见裴如玉的雪狮当真雕琢的栩栩如生,白木香惊讶的说,“裴如玉,你真的会堆雪狮啊!”
    “帝都冬天也多雪,小时候谁没玩儿吧。”裴如玉侧眸笑望白木香一眼,白木香用手给他拂去身上的雪,“手冷不冷?”
    身后传来一声“大雪的天,这是玩儿什么哪?”,就这一把清脆响亮的好嗓子,除了她娘,没第二个人。白木香回头就见她娘抱着块料子,手里挥舞着花手绢儿过来了,对着裴如玉就是一通的嘘寒问暖。裴如玉笑,“堆雪狮玩儿。”
    “别堆这个了,怪冷的,屋里来烤烤火,叫木香给你量量尺寸,今儿这大雪也赶不了路,正好让木香把衣裳给你裁了。”
    白木香看天,“我还说一会儿看书哪。”
    “书什么时候看不成!”叫着闺女女婿回屋去裁衣裳去。李红梅深知闺女性情,连针线盒都一起带了来。裴如玉嘴里说“不用麻烦少香”,脱大氅让白木香给量尺寸时甭提多配合了。
    白木香做针线的手艺委实一般,不过,李红梅手巧,有她娘指点着,把衣裳裁出来。母女俩脱了鞋套上棉袜子在膝上盖一床大被,在炕上做针线。裴如玉问,“要不要点蜡,别伤了眼睛。”
    “不用,外头下雪,亮堂着哪。”李红梅守着一匣子蜜饯花生零嘴儿吃,间或指点闺女的手艺,让闺女细细的做,一边同女婿抱怨,“木香这聪明伶俐像我,偏手上的功夫没学会。也是我太惯着她,村儿里的女孩子哪个不是自小就涮锅做饭、缝缝补补,她从小跟她爹学认字,没咋干过这个,也就缝个里衣还成。”
    “看娘你说的,好像我啥都不成似的。我以前还给爹做过鞋哪。”
    “对了,那正好这针线做完,再给女婿做双鞋。”
    “你不是给他做了。”
    “我做是我做,你做是你做,这能一样?”
    “有啥不一样啊。”白木香眨巴下自己的大杏眼,请教裴如玉,“这不一样么,裴如玉,不都是鞋,有的穿就行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赶紧拒绝,速速拒绝!
    不想裴如玉微微颌首,道,“岳母的意思,大概是各人的心意不同。”
    “对对对,就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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