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熙帝还未答话,一直在旁边候着跟个透明人儿似的方德宣倒是率先开了口:“尚食局倒是有传膳,但陛下说自己没什么胃口,便让人撤了,午膳……还没用。”
    “就你嘴快!”顺熙帝回头瞪他一眼,眼神里透着不悦。还真是平素里太惯着这些人了,倒敢不把他放在眼里,看来是得整治整治。
    若搁在以前,对上顺熙帝这吃人的表情方德宣自然是极怕的,但今时不同,皇后染病,陛下对娘娘百依百顺的,有皇后给撑腰他也就胆儿大了些。左右也是为了陛下的身子着想,他实在是不吐不快,于是低垂着头不看圣上此刻阴沉的表情,只对着皇后回道:“娘娘,陛下早膳便没怎么进食,午膳又一口没动,这样下去只怕身子是会吃不消的。”
    皇后抬眸望向顺熙帝,后者只是笑了笑:“你莫要听他瞎说,朕只是觉得天太热了还不饿,等饿了自然会吃。”
    皇后倒没说什么,想到他早膳没用多少,思索着问:“陛下有心事?”
    顺熙帝见皇后问起,也没想着隐瞒,只对着寝殿里的人使了使眼色,所有人会意的默默退出去。走到门口时,皇后将金嬷嬷叫住,让她传膳进来。
    陛下的膳食其实一直都备着呢,如今皇后发了话,宫人们动作麻利地将膳食摆在了桌上,又默默退下。
    因为天气炎热,考虑到主子可能胃口欠佳,尚膳局的膳食很是清淡,且每一样菜都做得精致,花式也新颖,尽量能勾起圣上的食欲。
    “陛下多少用些吧,不管什么事,总还是要用膳的,否则垮了自己还如何造福百姓呢?”
    知道皇后担心自己,顺熙帝便没再拒绝,乖乖坐过去自己吃,皇后则倚在坐榻上望着他。
    不过顺熙帝今日是真的没什么胃口,动了几筷子仍旧放了下来。皇后见了从榻上起身,亲自过来拿箸子为他布菜。
    顺熙帝拉她坐下:“你病刚好,莫要累着自己。朕过一会儿再吃。”
    皇后将箸子放下,为顺熙帝舀了一碗冰镇菊花冰糖银耳羹递给他,见他喝了一口勺似乎觉得还算可口,便又喝了几勺子。
    皇后问道:“陛下可是朝中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臣妾身在后宫帮不得什么忙,但说出来到底心里舒坦些。”
    她话语刚落,果真见顺熙帝冷哼一声:“前两日有人上奏说吏部尚书郭岩朗私相授受,暗中买卖官职,朕便命人暗中调查,果不其然,截止昨晚上倒是查了个水落石出。今日早朝上,朕下令抄了郭岩朗的家,居然搜出三百万两白银,那可是三百万两啊,才做了七年的吏部尚书,居然就贪了如此多的银两,不知是他这七年间收受了多少的贿赂、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得来的,简直可气!“他说着,气得单手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震得上面的饭菜随之微颤。
    皇后沉思片刻,悠悠道:“臣妾记得,那吏部尚书郭岩朗当初是陈丞相推荐的。”
    顺熙帝看她一眼:“你所言不虚,郭岩朗原是陈鼎的门生,其长女还是陈鼎的宠妾,二人也勉强算是翁婿。今日早朝朕下令将郭岩朗革职查办,从重处置,也是想借机搓搓陈鼎的锐气。”
    提到丞相陈鼎,顺熙帝就更来气了:“陈鼎此人在朝中党。羽遍布,权势滔天,以前景旗在时还能与之分庭抗礼,如今景旗没了,武将当中无人能够服众,成了一盘散沙,反倒使得陈鼎老贼越发得意忘形,郭岩朗贪污如此巨额银两,他今日还想让朕念在他的情分上放他一马,痴人做梦!”
    皇后听到此处心下却是了然:“怪不得陛下让阿兄做了吏部员外郎,吏部尚书郭岩朗贪污受贿,买卖官吏,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下面的人只怕也没几个是干净的,如此连坐下来吏部倒是可以空出几个名额来。吏部乃是要职,陛下把阿兄安排进去也是对他抱有期望的吧?”
    顺熙帝点头,握住了皇后的手:“冯子谦此人的才华朕是见识过的,倒也是难得的贤才,自然要给他一展所长的机会。何况,他如今成了你阿兄,顶着皇亲国戚的身份,若能够在朝中地位稳固成为你的依仗,对你和璋儿来说是有利无害的。”
    其实皇后早就料到了,冯子谦冠以楚姓,又委以重用,很大的原因是为她。暑热天气原就容易心情燥乱,如今听到这话,她心上微凉,整个人似乎都舒适了很多。
    “陛下消消气,所谓打江山容易治江山难,咱们当初领军入关时陛下身边良将无数,但到底没多少谋士。问鼎天下之后,陈鼎等一帮文官乃朝中旧臣,他们拥戴陛下多为自保,却并无多少忠心。但眼下用人之际,这些人虽然可恶,却也是不得不用。这些年虽然咱们靠着科举也在重新培植自己的人,但那些人资历尚浅,又难遇极慧之人,如今还没有哪个能与丞相抗衡。此事急不得,还应徐徐图之才是。”
    顺熙帝叹了口气,皇后的话他又何尝不知。但陈鼎老儿一日不除,却也当真让他觉得如鲠在喉,实在难受。尤其,后宫里还有个陈贵妃……
    他默了片刻,脑海中突然想到一个人来:“其实若说极慧之人,朕倒觉得那邵敬霆便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年纪虽小,但这两年及第的进士们也鲜少能及他半分。”
    听顺熙帝突然提及邵敬霆,皇后不免有些诧异:“前段日子陛下免了邵敬霆三皇子伴读之职,将其遣回家中,臣妾还以为陛下对他有所防备,日后不会再委以重用。”
    顺熙帝笑望她一眼:“你当真以为朕会相信之前的事乃邵敬霆和老三所为?”
    见皇后不语,他继续道:“长浚伯府和素来寡淡的贤妃在宫中怎会有如此势力?朕同意邵敬霆不给老三做伴读,一来是为了让陈贵妃和陈丞相放松戒备,二来也是觉得,邵敬霆此人虽然才华横溢、有勇有谋,但仍需敲打一番,让他把那份智慧用在仕途上,而不是卷入储君之争,玩那些尔虞我诈的把戏。他是个聪明人,一定能想明白朕的意思。”
    皇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只怕这会儿陈贵妃还以为自己奸计得逞,好不轻松惬意呢。
    看皇后在愣神,顺熙帝也舀了碗汤给她:“润润嗓子。”
    皇后道了声谢,双手接下,耳边又传来顺熙帝的唏嘘声:“其实朕一直希望,你我百年之后能留给璋儿的,是个真正属于他一人的江山帝业。”
    皇后怔了怔,默默喝着碗里的汤,久久未语。
    夫妻二人坐了一会儿,外面的金嬷嬷却突然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陛下,娘娘,太后把郡主带走了!”
    帝后听罢有些不以为意,皇后更是觉得纳闷儿:“这几日阿宁不是一直在长乐宫吗?又何来带走一说?”
    金嬷嬷道:“不是去长乐宫,太后说宫里闷热,一时兴起带着郡主去丽云山避暑,这会儿想必马车已经出了宫门了。”说着将一封信呈了上去,“这是太后命长乐宫的宫人送来的信。”
    顺熙帝迅速接过拆开看了看,一时有些无奈:“母后也真是的,出宫也不跟朕说一声,还把阿宁给带走了。”
    皇后接过书信看了看,神色虽有诧异,到底还算平静:“这宫里确实闷热,母后年纪大了的确有些受不住,去避避暑也好,丽云山有守卫,必然是不会出什么危险的。何况,陛下不是还派了暗卫一直暗中保护太后的吗?”
    这倒是,太后这些年鲜少在宫里待着,顺熙帝怕外面太乱母亲出什么事,便指派了几个暗卫时时刻刻的轮流跟随,安全应当是有保障的。
    经皇后这么一提醒,顺熙帝总算是安下心来了,无奈笑笑:“对于母后,朕当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顺熙帝是个孝子,皇后自然明白,笑着拿起他的碗:“陛下还喝吗,臣妾再盛一碗给你。”
    顺熙帝望着温良贤惠的皇后,情绪舒展,眉眼间似有情意涌动。
    第41章 折桂 。。。
    五年后
    阳春三月, 莺飞草长,正是一年中极好的时节。
    一辆朴实无华的红漆梨花木马车自长安城东门缓缓驶进,随后一路向着铜雀街的方向而去。
    坐在马车里的是一对儿祖孙, 并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年龄不大的小丫头。
    这四人莫看打扮得普普通通, 粗布麻衫, 老妇人头上还包着巾帕,俨然市井妇人的打扮。但细瞧之下,却能发现她们的不同之处。
    老妇人年过五旬,但因为保养得宜,皮肤光滑白皙, 细纹虽有, 却也并不明显, 倒像四十多岁的样子。她身材匀称, 五官精致,看得出年轻时便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胚。
    这妇人谈吐坐相有些大大咧咧,却也是个豁达和蔼的祖母形象。
    而老妇人旁边的小姑娘,却又是另一种气质, 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常人无法企及的高贵与矜雅。身上穿的是粉裙撒白花的衫子, 在长安城里这样的衣饰随处可见,再寻常不过。但如今套在她身上, 却另有一番风景, 倒显得清新脱俗,娇俏可人。
    那姑娘而今不过九岁上下,面上五官尚显稚嫩, 却也娥眉螓首,腮凝新荔,唇红齿白,可预见长大之后的天姿国色。
    她伸出白如葱根的玉手撩开牖幔望了望外面,又随手放下,转而看向旁边的夫人,一双水盈盈的杏目里透着困惑:“奶奶,咱们不是要回宫吗?这不是去皇宫的路啊。”她声音娇软好听,宛若乳莺啼鸣,还有些空谷幽兰的味道。
    这马车里的祖孙不是旁人,正是当朝太后和萧国公遗女安福郡主萧漪宁。
    五年前漪宁跟随太后去丽云山的庄园避暑,两人一起在那儿住过两月有余。自打那次以后,太后便突然发觉带上一个人比自己独自到处跑有意思多了,出门时便也常会将她带在身边。
    不过顺熙帝认为漪宁年纪尚小,正是读书做学问的好时候,总出门在外误了功课不妥,最近两年便总是拦着。
    太后也觉得皇帝说得有些道理,女孩子是应该多读些书开阔眼界的。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古人都这么说了,那准是没错的。
    是以,这两年漪宁倒真是很少跟随太后外出了。
    两月前太后在宫里觉得闷,又独自去了万福寺里讨清闲。
    眼瞅着太后诞辰将至,今年又是五十五岁的大寿,她老人家却仍没有要从万福寺回来的意思,顺熙帝无奈之下多次派人去万福寺里接人,太后却始终未归。
    漪宁本就在宫里闷坏了,便借机毛遂自荐,向帝后请旨亲自去万福寺接人。
    众人皆知,自打太后总带着安福郡主出宫,祖孙两个的感情越来越好了,太后也最听安福郡主的话。顺熙帝觉得这丫头去兴许有用,便派了她前往。
    好在漪宁总算不辱使命,在自己软磨硬泡之下,当真把太后给从万福寺给接了回来。
    如今再看马车往离皇宫越来越偏远的方向走,漪宁娇嗔着挽上太后的胳膊:“阿宁还真当自己劝得动奶奶,合着奶奶您骗孙儿呢。”说罢,还十分委屈地叹了口气。
    太后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额头,漪宁很配合地把螓首往后仰,蹙着眉头做出被戳得很疼的样子。
    “你这丫头,奶奶看你好久没出宫了,特意想带你转转,你反倒还很不乐意似的?”
    一听说太后是为了让自己散心才不回宫的,漪宁眼前亮了亮,心里有些小兴奋。那张娇俏可人的脸儿上泛着红润,好似春日里最为娇俏的一抹桃花。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意敛去,旋即泛起一丝愁容来:“可是,您下个月就要过寿了,我答应了岑伯父和岑伯母要尽快带您回宫的。”
    太后挥挥手:“这种事有什么好急的,丢给他们自己忙活也就是了,咱们祖孙俩等快到日子里再回去,倒还省事呢。”
    “可是,如若不回去怎么成,很多地方还得依着奶奶的喜好置备才是。”
    太后却依然不以为意:“有你岑伯母在呢,我这老婆子放心得很。再者说了,你奶奶我像是那等难伺候的人吗?”
    漪宁自然不敢说像,忙笑着夸赞:“怎么会,奶奶是这世上最最最和蔼可亲的人。”
    太后嗔她一眼,轻道一句:“鬼丫头!”
    见太后坚持,漪宁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便也乐得在宫外待几日,整日在宫里只能椒房殿和晋江阁来回跑,她也着实觉得有些乏味。
    “那奶奶,咱们去哪儿啊?”
    太后神秘地冲漪宁笑笑:“奶奶我在宫外悄悄修葺了一处宅子,刚建好没多久,奶奶带你去看看,咱们在那儿住几日。”
    “宫外?”漪宁杏眼瞪得老大,“宫里的大殿您一晚上住一间,住三年都住不过来呢,干嘛要在宫外修葺宅子?”
    “那能一样吗?”太后十分不赞同漪宁的说法,“我修葺的这宅子可是完全依照着我的喜好建的,和宫里那些个中看不中用的宫殿可不一样。”
    “岑伯父知道吗?”
    “干嘛让他知道,奶奶告诉你,这宅子自打建成到现在,奶奶可还没带过别人去看过呢,你可是头一个。”
    见太后说得神神秘秘,像个老小孩儿一般,漪宁心里想笑,却也觉得受宠若惊,一时间对那宅子越发期待了。
    这时,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漪宁望了眼坐在马车门口处的小丫头佟迎,佟迎会意地探出脑袋向马夫问情况。
    这佟迎是漪宁第一次随太后去丽云山避暑时遇到的小丫头,那时这丫头无依无靠,衣服穿得破破烂烂在沿街乞讨,一群人围着她又是殴打又是嘲骂,她一时气不过,后来便将人给救下了。又见她手脚麻利,听话懂事,便将她留在了身边给自己当个丫头。
    佟迎年长漪宁三岁,而今也不过十二,模样生得还算清秀,自有一股灵气,倒也是极讨人喜欢的。
    佟迎很快把头探了进来,禀道:“郡主,今儿个好像是殿试放榜的日子,三鼎甲策马游街,百姓们都在观望,把路给堵住了。”
    漪宁倒也想起来了,今日乃三月三上巳节,也正是殿试放榜之期。她记得出宫前岑伯父脸色极好,似乎是因为今年又招揽了不少人才的缘故,一时间倒也觉得好奇。
    不知道今年的前三甲都是什么样的人物。
    她这般想着,伸出纤细的柔夷亲撩牖幔,但见宽阔的街道如今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敲锣打鼓着欢庆三鼎甲金榜折桂,大展雄风。
    人群中,有三人骑着高头大马在大家的簇拥下走来,为首的看上去很是年轻,似乎尚未及冠。他身穿鸦青色直缀,胸前挂了大红色花团,龙驹凤雏,沈腰潘鬓,雅人至深,一双凤目深不可测,冷俊的面上虽有笑容,却也是极淡,自有一股令人敬畏的矜贵气质,让人只堪远观而不敢靠近半分。
    “邵哥哥!”漪宁一眼认出了那人,虽五年未见,他长高了,也更加成熟了,但那熟悉的眉眼她还是很容易分辨的。
    这个骑马走在最前头,高中状元的少年,分明便是邵恪之!
    自打邵恪之五年前因为腿伤辞了三皇子的伴读之职,她就再也没在皇宫里见过他。没想到短短五年的时间里,他居然从以前的案首成长成了如今的状元郎。
    不过也对,那本就是长安城里出了名儿的少年才子,他能高中状元似乎本就该是习俗平常之事。
    太后倒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纳闷儿地望着漪宁:“邵哥哥,哪个邵哥哥?”
    漪宁忙解释道:“就是长浚伯府的二公子,以前给三哥哥当伴读的那个。有次围猎,太子哥哥送给三哥哥的马儿受了惊,从马上摔落下去,就是邵哥哥救了他。”她说得仔细,努力帮太后找寻着记忆。
    经漪宁这一提醒,太后倒是想起来了:“原来是那个孩子,小时候便很聪明,如今更是了不得呢。长浚伯夫妇可真是教养了一个好儿子。”
    提到这个,漪宁便有些不赞同了:“那个长浚伯夫人才没教养过什么呢,邵哥哥是乳母带大的。奶奶,你都不知道,那个长浚伯夫人可偏心了……”她正准备给太后讲长浚伯夫人这个甚是奇葩的娘亲,却听得外面传来吆喝声:“喂,前面那顶马车谁家的,挡着道儿了!没瞧见三位爷过来了,横在马路中间做甚?这么大的‘回避’二字你们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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