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一拍茶案:“你怎么能这样说,他是你的皇兄。”
    “是皇兄,朕赦其罪,放他出宗人府的时候,念的就是兄弟,但兄弟之情念一次够了,如今朕习惯和他论君臣。”
    “你……你……”
    太后捂住胸口:“贺庞,你是不是要把哀家也当成你的奴才!”
    “朕不敢!”
    说完,他起身作了个揖“皇额娘,您对朕有养育之恩,但朕不明白,朕从来没有想过要弃您不顾,朕也没有想过,要醇亲王的性命,在朕的位置上,朕能对皇额娘,对皇兄做到的,只能到这一步!”
    太后哑然。抚在胸口的手指止不住地发颤。
    皇帝直起身,直然凝向太后:“后宫不得干正,您也是后宫之一,张孝儒这个人,朝廷放不了他一年,若皇额娘想朕的皇兄圈禁至死,尽可信其言。”
    闻得“张孝儒”三个字,太后心中不由一惊。
    她虽然养了皇帝十几年,但毕竟不是亲生血脉,他的少年时代,为了给自己的儿子铺路,她也没有少利用过他,如今,就算他尊自己为太后,但那层隔阂一直都在。人越老,似乎就越信血缘而不信恩情,太后尚不敢想颠覆皇帝,但却总希望,自己的亲生儿子,能有更多权柄,更多荣华。而不是一辈子憋屈地做一个白帽亲王。为此,她也破了那块铁牌之言。
    诚然,她也怕,但却不能在皇帝面前露怯。
    “贺庞,先帝十子,被你贬得贬,关得关,免的免,你如此行径,究竟把宗亲至于何地!”
    “何地?”
    皇帝笑了一声,抬手向外指道:“浑河连年大水,皇父痛心多年,醇亲王当年贪墨河工之银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至京师百姓于何地?恭亲王送大喇嘛的灵柩归蒙古,在道上报病不行,一拖再拖,又有没有想过,至教政之治于何地?都是兄弟,惩治就是不顾手足,那放纵呢,又叫什么,君王误国吗?皇额娘,您至朕于何地!”
    一席话说完,烛摇影撞。
    殿中明晰地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一个沉重,一个颤抖急促。
    此时就连皇帝自己都觉得悲凉。
    其实,身为皇帝,他几乎不怎么剖白自己,可是话说到这份上,他也发现,人活一世,抛开身份不谈,除了王疏月,竟没有一个人,实意对他好。
    想着,不觉耳热。
    他长吐了一口气,平声道:“朕要晋王疏月为皇贵妃。”
    “什么。”
    太后扶着陈姁站起身快步走到皇帝面前,促声道“皇贵妃是副后,王疏月出身汉人,怎么配为副后!贺庞,你连祖宗的规矩都不要是吗?”
    皇帝看着太后,只道:“她再不好,朕都没有伤她,既如此,朕就更不准这宫里,再有人伤她。”
    第91章 水龙吟(三)
    雨如烟幕的夜,皇帝从寿康宫走出来,天与地之间如同撒着干粉,却轻而易举地沾湿了他身上大朱红色的袍子。宁寿宫与寿康宫相距不远,贺临的倚庐亮着灯,像一个弓腰驼背的人,孤零零地瑟缩在雨中。
    皇帝顿住脚步,张得通顺着他的目光朝倚庐的方向望了一眼。不由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还来不及说什么,皇帝已经转身走出了头顶雨伞的遮蔽,朝着那光处行去。张得通慌忙举着伞跟过去,一面示意何庆去倚庐通传。
    毡连被揭起。
    简陋的帐内点着数十盏灯。贺临身着素孝站在帐中。孝中不剃须发,且因多日熬守,人越发清减,看起来竟有几分少年老态。
    他站在没动,沉默地望着皇帝。
    两个人的影子一长一短,双双叠错在一起。
    张得通生怕贺临在犯浑,忙道:“十一爷,万岁爷驾临,您……”
    话未说完,却听见一声“算了。”
    张得通一愣,回头见皇帝笑了笑,随手从背后拖过一把椅子,撩袍坐下。
    “何庆,去找一件十一爷的素服过来给朕。”
    “你做什么。”
    “换衣,宁寿宫敬香。”
    “既如此,我替你找。”
    相争的时候是激烈的碾压,相恕的时候却都沉默不开口。
    贺临从箱柜中取出一件素袍递到皇帝眼前,张得通刚要去接呈,皇帝却自己的伸手,一把接了过来。
    “她……还好吗?”
    “谁。”
    “王……不是。”
    “王疏月吗?”
    皇帝换上素袍,低头反手系玉带,平声续道:“她没事,朕会护好她。”
    “好……”
    说着,他目光有些颓丧,一个人退回到书案后面坐着。
    “你想说什么,说完。”
    贺临没有立即应声,周遭沉寂,原本夜中尚有蝉虫鸣叫,却也都被连日来雨给的打哑了。贺临望着自己摊放在膝盖上的手,轻声道:“我错过了很好的一个人,我很后悔。”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这句当着皇帝的面出口,已然是不容易。
    同袍为兄弟,他们冠着同样尊贵的姓氏,却是两块不一样的铁,一个强极易折,一个刀枪不入。然淬火过后遇温流疏月,从此如沐春风,身覆白雪,面盖霜华。
    温柔的真意,治愈万人之上的无情之伤。
    这一点,两人感同身受。
    “太妃要移灵了。往后,朕有两个地方给你去悔过。一个是三溪亭禁所,你若肯回去,朕就把多布托留在三溪亭的人撤了。还有的一个地方,是茂陵,你自己选吧,选好了,给朕上一道折子。”
    说完,他转身撩开了毡帘。
    “贺庞。”
    “说。”
    “你为什么不杀我。”
    “本来你死不足惜,但你这条命,差点换了她的命。所以,你好好活着吧。”
    外面雨若夜中撒细盐。
    皇帝从倚庐里走出来的时候,已近三更天。东边的天空泛出乌青色的光来,映着雪缎素衣,如同血污一般。张得通和何庆跟在皇帝的后面,一同望向前面随风雨翻飞的素袍。
    “师傅,今日的十一爷……”
    “不枉和主儿在慎行司受的苦。”
    “是,还有,今日咱们万岁爷好像也比之前平和。”
    话音刚落,却听前面的人吟了一句什么。张得通耳背,尚没有听清,连忙压低声音问何庆,“听见了吗?万岁爷说什么。”
    何庆道:“像是个什么诗,‘岂曰无衣……’什么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所谓天家的兄弟,父子,其情都埋得看不见。
    皇帝这一生都只会认定,不杀这个兄弟是出于对宗亲的安抚,一辈子都不会承认,人性之中的不忍。少年时代,他也曾想过,要和这些兄弟们一起,辅佐太子,建立功业,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条路越走人越少,走到最后竟烂一个人都没有剩下。
    所以当时同路的兄弟们如今都去了哪里。
    宗人府,三溪亭,皇陵……
    皇帝抬起头,迎雨望向渗着乌红的天幕。
    凄风苦雨凄凉地,弃置兄弟。
    其实原不是他的本意,后来却成了要被后世诟病的决绝。说起来,生杀予夺诚然痛快,但也令他从此坐定了孤星的命格。
    此时,皇帝若能知道,王授文曾在程英面前下给他的那一句判语:“皇帝,也是前一朝的孤臣。”那他一定要赏他一杯辣酒,让他挺直腰杆和自己干那么一杯。
    ***
    五月初五。
    太妃移灵景山,贺临随灵同行。
    在仪制上,皇帝给了这位庶母最大的哀荣。
    翊坤宫中,王疏月虽然下了热,但伤处却好得很慢。皇帝几乎把整个养心殿都搬到了翊坤宫中。每日同几个内大臣议完事,便在驻云堂里处理政务,王疏月养病期间是个很安静的人,手不方便,她索性连书都不翻,大多时候都穿着月白绸缎的寝衣,靠在贵妃榻上温顺地睡觉。
    皇帝很喜欢看她安安静静躺在那儿的样子。
    越睡得长久,他心里越发的安然。政务烦杂,天南地北的事汇于一室,他再勤政,再果断老道,面对一汪一汪的天灾人祸,也不免要里内焦灼。但是,无论有多烦闷,停笔抬头看一眼那个熟睡的人,好像就就缓和了。
    那人眉目清秀,白皙的皮肤如霜如雪。衬着窗外的好时节,好光景,像一幅水墨妥帖的画。颇有归属感地躺在他的眼前。
    为苍生谋福祉,为家国谋壮大。也需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身边陪着,才能从龙椅上走下来,活成个人样。
    这段时间,她比平时都要能吃,御膳房知道皇帝对这位贵主儿的心,纷纷浮上水去。鹿胫汤,猪骨汤,变着花样的送来,皇帝跟着她一连吃了几日,吃得又要把牙火给冲上来了,慌得何庆赶忙去找周太医要桔梗泡水来给皇帝喝。
    王疏月却没有一点不适的地方,甚至身上连肉都不肯长。
    周明也说无妨。说这是养病中心宽所至,对其调养是有好处的。
    养病无外乎吃于睡。
    吃上不用说了,白日里王疏月睡时,金翘等人都守着。夜里却有些要命。
    和皇帝之前遭痘劫的时候有些相似,夜里睡着了以后不妨,一个抓扯就能痛得红眼,好不容易堆起来睡意也就全部被赶走了。
    这夜,王疏月低头看着自己摊在被褥上的手指,愁了半晌道:“找根绳子来绑着吧。”
    金翘刚放床下帐子,听了这样一句话,也不敢说什么,只偷偷摸摸地朝皇帝看去。
    皇帝已更了寝衣,正坐在王疏月的贵妃榻上看书。闻言白了她一眼。
    “你以为朕是你吗?”
    说完放下书,起身走到王疏月身旁坐下。握着她的手腕抬到眼前。
    “伤筋动骨一百天的,绑得绑到什么时候。”
    “绑着您能睡得好些。”
    皇帝托着她的手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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