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的,瞧着快散了。曾公公,随奴才前面候着吧。王大人,可能还要劳您老再站会儿。”
    “这该的。皇上的大喜事,耽误不得,耽误不得。”
    不多时,程英领着几个官员出来,有些面色严肃,有些到喜笑颜开。
    曾尚平跟着何庆进去,不多时也出来了。
    张得通亲自领着王授文进去。
    膝盖还没触到地面呢,就听皇帝迎头道:“朕要回一趟宫看看二阿哥,王授文,你备着明日,叫大起(御门听政治,类似一个小朝,在乾清门口,皇帝坐着,大臣们站着议事),朕要和你,还有九卿科道们亲自掰扯掰扯尔璞和户部的事,拖不下去了,明日敲定,朕就要把旨意发出去。”
    “是,皇上有明断,臣心里就踏实了。”
    “嗯。”
    皇帝喝了一口茶,见他仍跪着。
    “起吧。此时也没外臣了,张得通,赐坐。”
    “臣不敢。”
    “你这架势是要给朕请罪。”
    王授文顺着皇帝的话道:“臣听说和妃娘娘行了错事,臣惶恐。”
    张得通搬来墩子放在王授文身边。
    皇帝放下茶盏,示意张得通去扶王授文。一面道:“和妃没什么错处,就是身子不好。朕让周太医调理了这么些日子,一直不见好转。你也不用杞人忧天,朕知道,你和程英这些人,听了些说朕“重汉臣,轻满蒙。”的话,朕告诉你,这要有错也是朕的错,跟你们没有关系,跟朕嫔妃更没有关系。朕为政有朕的道理。扯旧弊之根哪能不遭掣肘,朕即位这大半年,“苛刻,独断”之名担得不少,但朕是什么人,朕对朝廷是什么心?这些事,朕和你你王授文该是有点默契的。
    王授文忙起身道:“是,竟是臣糊涂了。”
    皇帝站起身从书案后面走出来。
    “至于和妃,她很好,伺候朕很尽心,朕也很喜欢他。即便她不好,就算全朕与你的君臣情意,朕也会保全她。”
    王授文心中一动。
    撩袍叩首:“有皇上这句话,臣万死也安心了。”
    ***
    这边皇帝离园回城。太后有染了病。
    畅春园内霎时静下来。
    王疏月身上好了很多,日子不好打发,就与成妃学刺绣上的功夫。
    成妃住在云崖馆,临着园中后湖,原本就是十分清幽。如今交了秋,静静地在窗前坐着,竟有些冷。
    善儿取了披风来与王疏月遮上。
    成妃看了道:“你这身子是怎么回事,这才七月底啊,就用上着夹绒的了。”
    王疏月挽着手中的线,“如今都好多了,前几日才要命。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有一天晚上冻着了……”
    她正说了个头,见外间大阿哥在写字,便压低了声音,凑到成妃儿耳便续道:“那一个月月事提前,竟疼得要人命,后来的每到信期,就有活不成的感觉。”
    成妃捏了她的手腕,“你这就要不得啊。你要知道,身子就是咱们入宫的被本钱,要是诞不下子嗣,哪还有体面和仰仗,皇上再疼你又如何,哪里能持久一辈子呢,还是儿子重要。你看婉常在,从前胆小如鼠,被淑嫔吓得往我这里躲,如今有了二阿哥,看样子,皇上也要给她封嫔了。”
    王疏月看向外间。
    大阿哥正一本正地捏着笔写大字。也许是皇帝的第一个儿子,他和皇帝长得是真像,鼻子眼睛几乎都是一个子印出来的。但是性子完全不同。这孩子温和,也贴心,得了王疏月一点点好,就一直都记得。
    “所以啊……成姐姐,你才是有福气的,有这么好一孩子陪在身边。”
    成妃也向外间望去。
    大阿哥写得认真,额上渗出了细汗也不自知。成妃从袖中掏出帕子来,递给宫女,示意她出去替大阿哥擦擦,一面又道:“他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但毕竟皇后娘娘才是他的皇额娘,我这个人,蠢得很,哪里教养得了皇上的长子,也就是皇后的性好,没像太后娘娘当年那样,硬把皇帝过继……”
    她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忙收住话。
    “哟,瞧我,和你说什么了。你如今有皇上的恩宠,遇喜是迟早的事。和妃啊,你不像我,你这样的人教养出来的孩子,一定懂事能干,能替他皇阿玛分大忧的。”
    王疏月倒是很在意的她说太后当初过继皇帝的事,但她毕竟不是莽撞的人,成妃都闭口不谈的事,她也没有问的道理。只不过,她偶然想起善儿跟她说过的一个地方——祐恩寺。听说皇帝的生母一直就住在那个地方。
    只是她和皇帝相处这么久以来。皇帝从来没有提过那个人。
    “和妃。”
    “啊?”
    “你来。”
    成妃已经走到了外间,站在大阿哥身后。
    “你通书法的,来看看,他皇阿玛叫他写的这个字儿怎么样。”
    王疏月笑着起身,大阿哥已经将字抖撑起来,展在她面前。他人矮,还得垫些脚。
    王疏月认真看时才发现皇帝让大阿哥写的祝体。
    那风流子的一手字,入情入骨。压根就不是小孩子能练得出来的。
    王疏月摸了摸大阿哥的脑袋:“你皇阿玛为什么要你写这一体字啊。”
    大阿哥从宣纸后面探出头来道:“嗯……皇阿玛说,这一体字他写不好,但是和娘娘您写得好,皇阿玛就要儿臣好好练,以后写好了,跟和娘娘比一比。”
    哈。
    王疏也是真想笑。
    这不就是那所谓的自己飞不起来,逼着儿子使劲儿飞嘛。
    成妃在旁道:“你看,这就是你的好处,皇上爱书画,养心殿三希堂里收藏了好些我们看不懂的东西,也就只有你,还能陪着皇上赏看。”
    大阿哥放下那副字,转向王疏月道:“和娘娘,我听我皇祖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成妃忙沉声道:“恒则。”
    大阿哥见成妃沉了脸,委屈巴巴地低了头。
    王疏月蹲下身,将他搂在怀中。
    “你皇祖母说得没错,本宫以前啊,是为了给你皇阿玛当差,才偷着读的书。”
    正说着,外面的太监进来回话道:“成主儿,春晖堂的萍姑姑来了,说来接大阿哥过去。”
    成妃听说是皇后寻大阿哥,忙对大阿哥道:“好生跟着姑姑过去。你皇额娘这两日头不舒服,仔细不能闹着她了。”
    大阿哥正要走,却发觉王疏月搂着她没松手。
    有些疑惑地回头道:“和娘娘,您还牵着儿臣衣袖呢。”
    成妃见王疏月似有疑处,便道:“怎么了。”
    王疏月摇了摇头:“说不上来,就是觉得,皇后娘娘这个时辰要歇午的呀。还有,我记得从前都是孙淼来接大阿哥的……”
    成妃倒是没想那么多。大多时候,她都不敢把大阿哥当自己的儿子,皇后要见,就得赶紧送过去。怕耽搁了就是不敬。
    便牵过大阿哥道:“这也没什么,萍姑姑也是皇后身边的老人了。本宫想着,许是孙淼有别的差事吧。”
    第43章 西江月(三)
    这毕竟是皇后与成妃二人之间的事,与人相处,要紧的是不要置喙他人的习惯和处境。王疏月至此不再多话,只是走到大阿哥身边,弯腰顺了顺他的辫穗儿。孩子还小,辫子也短,捏在手里就那么细细弱弱的一截子。
    天家贵胄,有的时候真不如胡同里摔打的小子们。
    大阿哥回过头,那细细的一截子辫子就从她手中松走了。
    大阿哥见王疏月神色不好,便去牵她的手,“和娘娘想儿臣,过会儿就跟额娘一道来接儿臣呀,儿臣还要跟娘娘比字儿呢。”
    成妃笑道:“你皇阿玛都比不过和娘娘,你还真敢跟和娘娘斗真啊。你和娘娘身子不好,哪能让你胡闹,快跟萍姑姑去吧。晚些啊,额娘给你做茯苓糕吃。”
    “好……”
    大阿哥拖长了声音,跟成妃行过礼,又转向王疏月拜了拜,这才跟着太监跨出门槛儿去了。
    王疏月与王疏月一道送到门口。
    日已过正午。黄花梨木雕化屏风挡住越水而来的大半日光。云崖馆中波影斑驳,落在二人的绣饰通草的氅衣上,若鱼尾摇水草。
    成妃望着那前面渐消的人影,叹了一口气,转身在屏风后的圈椅上坐下来。
    “成姐姐为何叹气?”
    成妃摁了摁额头的,疲声道:“婉常在的孩子出生了,我这心里又是喜欢,又是担忧。喜欢的是,阖宫的人终于不再只盯着咱们大阿哥,你是不明白,皇上发天花的那一回,我真的是要吓死了,半刻不敢让他离开。就怕皇上的那些兄弟起什么心,要拉我们孤儿寡母下水。如今啊……二阿哥到是出生了,我又怕,皇上不会像从前那样喜欢大阿哥……”
    王疏月笑了笑,弯腰轻拍她的手腕。
    “大阿哥生得像皇上,又勤奋懂事,皇上怎么会不喜欢。其实,说起孩子的事,我也有些不解你的地方……”
    成妃拉住她的说,“来,坐下说。”
    王疏月没有推迟,侧身在她对面坐下,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簪子,平声道:
    “皇上行五,在先帝爷那一朝的成年皇子中,也算年长,可为何后宫会如此空虚呢。”
    成妃望向窗外,目光有些落寞。
    “皇上……从前对内院的人和事都很淡,要说喜欢谁,也就愿意和淑嫔多说几句话。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原因,但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更不敢凑上去惹烦恼。”
    王疏月低下眉目来。
    芙蓉绣的罗帕在手指之间来回绞缠。
    “是因为太后娘娘吗?”
    成妃扯了一个苍白的笑容:“你真是个通透人啊。皇后是太后娘娘侄女,顺嫔也算得上皇后的族妹,至于我……我们绰罗斯氏也是沾了皇太后的光,才出了一位封爵的台吉(这是个清朝蒙古的爵位,位次于辅国公)。我们这些人,都是顺太后的意思,来伺候皇上的,皇上实则都不喜欢,我听皇后娘娘说过,皇帝和老十一他们不同,他通晓汉学,对入关后的满汉关系也有自己的看法。我们这些女人,放着也就是怀柔蒙古,很难真正入皇上的眼。至于淑嫔,她父亲在先帝爷那一朝就被砍了头。皇上也许因此对她还算怜惜。愿意多见她几眼。但这一两年啊,看着也是淡了。所以和妃,太后顾忌你,多是因为你的出身,还有你这淡淡的性子,她拿捏不住啊。”
    王疏月没有出声。
    其实后宫只是一个缩影。
    毕竟这是女人地方,说到底也只是汉女得不得皇上心的事。皇帝在朝廷上要平衡,权衡的事比这个要复杂很多。可是,这并不代表她的处境比父亲在朝廷的处境要好。相反,身在皇帝的后宫之中,纵然她灵慧,但要凭一己之力护住自己,也实在是不容易。
    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想过,要去利用皇帝的那颗心。
    皇帝不容易,担了“残害兄弟,苛刻臣下”的名声,但他对肃清吏治,关照民生的拳拳之心,和王疏月“娱人悦己”的心是一样纯粹的。
    很少有嫔妃跳脱出家族利益去看皇帝政治。
    相应的,也很少有皇帝,无视前朝后宫的制衡之道去看待一个嫔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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