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叹了一口气。
    “去年先帝走得时候的,他就已经病得来不了京城了。”
    说着,太后取筷夹了一片盘中的鹿肉,没入口,又摇头放下来。
    “族人凋敝啊。皇后,你叫哀家如何面对老亲王。”
    太后说这话,皇后听着心里也不好受。
    “皇额娘,尔璞的事,是其有罪在先,皇上最恨这些欺君罔上,发国财的贪官污吏,年初办四川那边的都抚,那都是伺候他很多年的奴才啊,说杀也都杀了。如今,尔璞只是撤职,皇上对我们科尔,已是宽待了。尔沁是皇上倚重之地,哪怕一时没落,终会有光大之日。”
    太后扫了一眼皇后平坦的小腹:“光大之望,都在你身上。”
    一句话又引出了老生常谈。皇后低头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无言以对。
    太后摆了摆手。面上也恹下来。
    “吃不下。撤了吧。陈姁啊,福建进贡的闵姜到可再取些来。哀家就着把这碗粥喝了。”
    说完又摸了摸大哥的头,对皇后道:“皇后,大阿哥小,这又是在畅春园,不该守那么多规矩,让底下人伺候他再吃些。”
    姑侄沉默地把这顿晚膳将就吃了过去。
    宫人们撤下膳桌子,捧了金银花水来伺候净手。太后将珐琅护甲一个一个地摘下来。摘倒第三支的时候。陈姁过来道:“娘娘,万岁爷来给您请安了。”
    皇太后看向皇后。
    皇后忙站起身,将太后身旁的正位让了出来。又冲太后摇了摇头。
    不多时,皇帝从外面跨了进来。竟带了一身雨气。
    太后与皇后这才察觉道,雨已经下了半个时辰了。此时夜里风冷下来,加之有雨,竟幽得有些渗骨。
    皇帝穿了一身琥珀色的常服,左肩一一半被雨水淋湿了。若换成寻常,撑伞的太监都已经在慎行司哭天喊地的了,今日皇帝却没说什么。站在门前随手拍了拍肩上的雨水,而后径直走到太后面前道:“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太后道:“起来吧。难为皇帝这么大的雨,还过来看哀家。”
    皇帝站起身,撩袍在太后对面坐下来。陈姁端上茶来,却听太后道:“把老亲王进贡的鹿肉割些来让皇帝尝尝。”
    不多时,鹿肉端了上来。
    皇帝取筷夹了一片放入口中,咀嚼吞咽不紧不慢,直至最后一丝肉汁味淡掉。方开口道:
    “朕在外面问了一嘴黄慎,他回说皇额娘今日胃口不好啊。皇后,你们是怎么服侍皇额娘的。”
    皇后知道这母子借她发作。
    也不说话,只跪下请罪道:“奴才们有罪。”
    太后道:“皇帝不用吓皇后,她惯是个好性子,服侍哀家尽心竭力。皇帝若要问哀家为何今日气郁,就该想想皇帝自己的言行。”
    银筷与青瓷盘一磕碰。皇帝搁了筷。手叠于膝,立直了脊背。
    “好,儿子愚钝,听一句母后的明喻。”
    太后笑了一声:“皇帝,哀家活到这个岁数,心中所想不过是皇帝和我大清万代的基业。你宠爱个把女人的,哀家本可不过问,但皇帝该记得,国祚永续,要的是子孙绵延,哀家问过周太医了,和妃并不易受孕,既如此,她就该懂事!该知道进退,如此纠缠魅惑皇帝,哀家没动祖宗家法来责她,已是宽仁!”
    “皇额娘您不用宽仁,朕替和妃受皇额娘的祖宗家法。”
    “你……”
    太后喉咙一涩。猛地提高了声音:“为了一个汉女,听听,皇帝,你说得是什么混账话。”
    皇后见太后似动了真怒,忙对皇帝道:“皇上,您这不是剜皇额娘的心吗?”
    皇帝声中了无情绪,撩袍跪下。殿中的人瞬时跟着跪了一地。
    “母后尽管责罚,等儿子受完了,还有几句要说给皇额娘听。”
    太后气得胸口起伏,双手颤抖。
    “皇帝,你……你……糊涂啊。”
    “朕糊涂,朕糊涂就该赦了尔璞,让这个贼臣掏弄空了我大清三大户库!”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虽跪着,目光却直迎太后。
    太后一怔,她想借着王疏月的事训斥皇帝,以就尔璞的事向皇帝施压,谁知他竟直截了当地挑明白,这倒让太后措手不及了。
    “儿子明白母后在气什么。其实不说皇额娘,这两三日,老十二,王授文都在观音点符水,让朕大鬼救小鬼也救,朕顾念太后,还肯看一眼这些人递上来的折子。但天理国法,从来没有这个道理!”
    这话似一声炸雷,逼得太后一时说不出话来。皇帝抬起手,点向旁侧。
    “欠了朝廷两三百两银子,皇额娘,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大罪,他尔璞跟朕认过罪吗?这么些年,皇阿玛还在的时候他就借着给皇额娘上贡的名义,从地方上贪了多少,皇额娘你使着这些污银的孝敬,心里安得了吗?如今,在朕面前也是得意得很,跪着哭穷,坐着卖老,一句话,银子孝敬了朕的皇额娘,他还不起了!好嘛,朕和皇额娘到成了罪人了。皇额娘,就他这人的做派,皇额娘当年还求着皇帝赏了他“忠孝两义”的匾!”
    言语诛心,刀一样地往太后的心肉上剜去。
    哪里还有一点点母子情分,太后觉得自己眼前发黑。有些坐不稳。喘息着向皇帝指去。
    “你……你……你为了和妃,竟然这么污蔑你皇阿玛,你啊你啊……你大逆不道啊!”
    “母后说错了,正是为了皇父的名声,朕不会摘他那块匾,朕要摘就摘了他的脑袋,免得日后还有人损皇父的英明!”
    太后红了眼眶。眼白里绷出红色血丝。
    从前她就知道,他是个阴冷的人。但他一直掩盖得好,看起来对她十分孝顺,对太子也恭敬,太后从来没想过,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挨他这样一通雷霆。
    当年因为和裕贵太妃不对付,不肯让十一即位,又想他虽然性子冷,但好歹是在自己的身边养着的,没有生恩,也有养情,他即位定会对科尔沁,对自己的族人多施恩典,说不定还关照自己的亲生儿子,把废太子放出宗人府,但如今,太后看着他囚禁十一,令其断指,贬谪恭亲王,当真逐渐开始后悔,或许当年就不该推他到这个位置上去。
    “皇帝,他毕竟是皇额娘的……”
    “那他就更该死,污了皇父之名,还要逼迫朕的皇额娘做罔顾朝廷铁律的罪人,朕看摘了他的脑袋都不够,该凌迟处死!”
    太后被皇帝顶得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干呕了两声。
    皇后膝行到皇帝身边,抓住他的袖口叩头道:“皇上,臣妾求您开恩啊。皇额娘今什么都没有吃,撑到这会儿已是无力气了,皇上,求您体谅皇额娘,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心疼从前侍奉过自己的人,绝不是要罔顾朝廷铁律啊。”
    皇帝站起身,顺道也将皇后从身边拽了起来。
    他朝太后走近几步,一字一句落得扎扎实实:“皇额娘,您心疼侍奉过您的人,朕也心疼服侍朕过的人。王疏月何错,朕不问皇额娘,不过皇额娘,王疏月是朕的奴才,她犯了过错,朕可以处置她,也可以宽恕她,甚至可以待她受过。只因她是个女人,她翻了天也翻不出朕的手掌心,但母后,您也大清的主子,您身边的人,借着您,翻的是您和朕的天,皇额娘,您也要为此功过担一身吗?到时候,您让儿子情何以堪?”
    太后哑然,只能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皇帝却退了一步:“皇额娘,朕是金口玉言,您的家法,朕替王疏月受,皇额娘什么时候下得了手,朕就什么时候领罚。”
    说完,转身向外走,一面走一面道:“张得通,传太医。今儿伺候太后用膳的人,全部杖责二十。若皇额娘明日还没有问口,就杖一百,活得撵出去,死的埋了!”
    皇后心惊胆战地将皇帝送出春永殿。
    回来见太后已仰面躺了下来,手中的翡翠念珠数得飞快,却张着嘴,眼中含泪,发不出一丝声儿。
    “皇额娘,您何苦和皇上闹成这样。”
    太后侧过头,看向皇后,半晌,终于叨念出:“错了错了,养不熟啊,养不熟啊。”
    第41章 西江月(一)
    王疏月这边正卸晚妆。
    善儿取来一把面脂澡豆放在王疏月手边,在王疏月笑了一句:“主儿今儿的胭脂涂得格外仔细。”
    王疏月耳根一红:“你又瞧出来了?”
    善儿弯腰道:“主儿想什么,奴才都知道。
    说完,的转身出去捧水。谁知才绕到屏风外面,藏拙斋的雕花门却被突然宝子撞开,善儿吓得险些撞倒了一只摆在门边钧窑瓷花瓶。
    藏拙斋从前就是清溪书屋的一间偏房,从前用作下棋饮茶之所,王疏月住进来以后才强改了寝室。也没什么格局好动的,就只在的中间放了一座紫檀木雕云龙纹屏风,屏风后置床榻妆台,前安条桌圈椅,又在西面的窗户下摆了一座贵妃榻。王疏月闲时就常靠在那里。
    这会儿王疏月正坐在屏风后面,因快到安置的时候,身上就只穿了一件白绫子的中衣。听到外面的响动,忙披了一件坎肩儿绕出来。善儿正数落宝子:“你是御前的人,怎么也这样没规矩起来,冲撞了我们主儿,你有几个脑袋砍。”
    宝子自从被皇后打过板子后,就一直不能近御前服侍了,多是和何庆站在外面答应,这回何庆让他回去给王疏月回个话,说主子过会儿要过去,他到真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和主儿,不好了,我们主子爷被太后娘娘动了家法。这会儿都……”
    他在春永殿拿了何庆半截子的话就开跑。
    说得的藏拙斋中的人都懵了。梁安尚算冷静,忙道:“你是不是听错了,怎么可能?”
    宝子道:“真的,奴才在外面听得真真的。太后娘娘要用祖宗家法处置和主儿,万岁爷说,他替和主儿受了。”
    说着他举起手来:“举头三尺有神明,奴才要是瞎说,天打五雷劈。”
    善儿啐了他一口:“呸,说什么呢,没得吓着主儿。”
    王疏月愣住了,她倒不是全然信了太后真会处置皇帝。她真正入心的是皇帝的那句话。
    替她受了。
    懂事的人大多向内而生,不断汲取内心的力量去修饰生命和生活,而不是拼命向外抓攫。王疏月是这样的人,皇帝也是这样的人。在王疏月看来,他们这样的人活得有些脱离世俗中那些看似热情的人情世故,也就不是那么擅长给与。
    或者,真正给予某个人什么的时候,明显姿态笨拙。
    比如拿绳子绑着对方。
    再比如,一巴掌推得对方头破血流。
    但实际上,这些蠢笨之下又都是干干净净的好心。
    皇帝这个人,像悬在乾清宫的那块御匾一样,正大光明,光芒万丈,牛鬼蛇神见了都得四散奔逃,但他也是个病中不肯独眠,偶尔惊厥醒来,就立马要找到王疏月的男人。这漫长又糟心的一世之间,从来只信自己的皇帝恐怕只会向外抓攫这么一次,然而也是缘分吧。那个时候,在他身边的恰好是王疏月。
    所以才要维护她。
    王疏月想着皇帝看她时的眼神。
    女人都善于比较。
    她在南书房看过他如何审视吏部引见的官员,抽丝剥茧一般,要将那些人的前世今生都看透,她也见过他在乾清宫外的雪地里与十一相互逼视,兄弟义绝,杀伐在即。
    再回想在养心殿的西稍间外,他坐在信纸的灰烬旁低头看王疏月时眼神,戾气隐在眼底,绝然说不上温和,但却坦诚。
    他说:“王疏月,你好好活着。”的时候,目光中好像真的有那么些舍不得的情绪在起伏。
    “朕现在就赏你天打五雷劈!”
    王疏月正在出神,门前突然传来熟悉语调。
    她忙抬起头拉,见何庆站在廊下收伞,张得通正帮皇上抖着身上的雨水。一面斥跪在地上吓得抖筛的宝子,“没脑子的东西,这宫里的坏舌头都是你们这些糊涂蛋扯出来的!还不快滚出去。”
    这到也是在救他,宝子连忙连滚带爬地滚了出去。
    皇帝看着宝子跌跌撞撞的背影,想起刚才他说的那些话,到不自觉地笑了一声。示意张得通停手,自己抬手一面解领扣,一面往里面走,“何庆,叫尚衣监的备着,朕就在藏拙斋这边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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