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疏月正跪在南书房外面。
    一旁就是月华门。她正在想是出了什么事。却见张得通亲自提着灯笼,引着一众人从日精门一路往月华门疾行。厚底鞋与宫道摩擦出沙沙沙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戏里头的搓步。
    月华门后面就是养心殿。
    王疏月回头望去,见养心殿已经点起灯,光烘在宫墙后面,照亮了西边漆黑的天幕。
    张得通这些人急匆匆地穿过月华门。落在后面的何庆倒是看到了王疏月。他见张得通没有顾自己,忙抽了几步过来,撑着王疏月站起来,直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道:“姑娘快起来,现在啊……犟不得。”
    王疏月借着他的力站起来,弯腰拍着下摆的灰尘,抬头又见何庆一脸的焦惶恐。
    “出什么事了。”
    何庆不安地搓着手:“现在还说不好,但恐怕是个大事。奴才不能跟姑娘在这里耗着了。”
    说着,他看了一眼天,又紧着道:“这会让姑娘走动不得,也不好再回二所,这样,您上日精门旁得庑房里去歇一歇,没多少会儿子,天就要亮了。”
    他不说明白,自然有他的道理。
    王疏月没有再追问,她知道兹事体大,还是听他的安排好,于是应声转身往日精门去。
    谁知,没走几步,何庆又回她追来道:“王姑娘,奴才问您一嘴,姑娘从前得过豆症么。”
    “痘症,是说天……”
    “欸,对对对,就是那恶东西。”
    “顺宁二十八年,那年南方闹痘症闹得很厉害。我是那时候出的痘,就在卧云精舍里养的。”
    何庆忙道:“姑娘是有大福气的人,奴才晓得了。”
    说完,又匆匆追张得通他们去了。
    这一来。
    即便他什么也不说,王疏月也能猜全。
    回想一阵,皇帝这几日身上是不爽快,将才他写字的时候,半挽起的袖口处,也确实有几处红点,但怎么会是那要命玩样儿。
    现在想想,父亲那句判语下得真是犀利划骨,“煞气太重,恐寿不好。”
    这叫什么,天道好轮回,报应不爽吗?
    王疏月走了几步,又回头望向身后的月华门。
    暖光摇曳。人心硬不起来。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这个人吧,虽然狠,但也算是个好皇帝。
    所以她好像……也不太允许自己这样去想他。
    在清朝入关后的二十年中。天花如同一种诅咒,一直萦绕在满清皇族的头顶。
    人人谈痘变色。
    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先祖都生活在北方草原,从前并没有人得过天花,对这种疫症毫无抵抗之力。以至于先帝爷即位初年,就有好几个皇嗣死于天花。
    所以,虽然先帝一生有近二十位皇子,但最后长成的却只有不到十位。
    后来,十二皇子的额娘陈氏,也死于天花。其宫中伺候的宫女和太监,也因此死了近大半。
    据说,陈氏得病期间,先帝爷不惜带着自己的母亲,皇子,公主,后妃出宫往承德避痘。直到陈氏死了半月之后才回来。十二那时候还很小,回来后见了母亲的棺椁吓呆了,也不知道哭。皇帝气得骂他是不忠不孝之子。
    贺庞就在后面掐十二背脊上的肉,硬生生地在灵前把十二给掐哭了。
    怎么说呢。皇帝在陈氏死后,把她从一个贵人直接抬到了贵妃的位置上。
    死后极尽哀荣,甚至让贺庞与十二一道成服。皇帝希望所有的人都为自己的这个妃子痛哭。但说白了是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
    这算是一种遗弃吧。冷静,理所当然,甚至不需要承担任何指责的遗弃。
    天花对满清皇族来说,就意味着遗弃。就连对皇帝也许也是一样的。
    王疏月的思绪就这样散远开来。
    迎着晚风继续往日精门走。她还是觉得有些恍惚。
    天皇贵胄,等闲断人生死的贺庞,现在应该仍然道貌岸然地躺在榻上,他那种人,一板一眼,一定不会流露出一点点情绪来。
    可是,他会怕吗?
    ***
    次日,原本是叫起的时候。
    王授文端着顶戴跨进南书房。
    天下了雨,来往的办差的宫人撑着伞结伴而行,湿漉漉地面被或轻软或厚实的鞋子底踩地“噼啪”作响。宫墙下的青苔仿佛一夜之间全部活了过来,被雨润得油绿鲜亮。细密的雨帘子挂在窗户外头,风一吹,竟冷得底下站班的人打寒颤子。
    小太监在门外收了伞,曾尚平便迎了上来。
    “想大人已经听过宫门上的话了吧。”
    王授文点着头,但是并没有应他的话,下意识地把眼神投到了书架后面。曾尚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反应过来他找王疏月,忙道:“大人寻王姑娘吧,将才内务府的公公把她唤去了。”
    “哦。”
    王授文心神不定,正不安地正顶戴。
    程英也从外面跨了进来。
    “天一下就变了啊。”
    一语双关。说得有些吓人。
    王授文回头看向他,“听什么消息?”
    程英道:“不算消息,我就在宫门上问了一嘴图善。张孝儒比我们都进来地早,这会儿老祖宗在寿康宫见他。”
    王授文一巴掌拍在书案上:“都说他是个记旧主的老顽固,我看他就是个乱臣!不对,是糊涂蛋,他以为出了这个事,废太子就能被放出来做储……嘿!”
    他把话收住。一屁股坐在书案前。
    程英道:“王老,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王授文摇头一笑:“对,现在说什么都不对,程老,咱们搬尊观世音进来,跪着念佛吧!”
    第22章 忆秦娥(二)
    程英道:“你这人……哎……我的意思是……”
    他声音低下来,王授文看了一眼站在门前的曾少阳,曾少阳知道他们要说要么掉脑袋,要么稳黏脑袋的话,识趣的掩好门,退到外面去站着了。
    程英这才道:“前面死在天花上的旗人不少了,过不过得了鬼门关,都得看天意。王老,您已经站稳了一条道,您和我又都是跟着皇上一路过来的人,有私心也就是没有私心,您老若这会儿说我个党同伐异,这四个字掉脑袋,我也要跟您老认。天地良心,这关口,谁敢想皇上不测,就怕说不准。如今,怕是十二爷那位佛爷都有自个的想法,你我二人不能光在南书房坐着啊。”
    “我们不坐着干什么,哦,跟着也去寿康宫磕头?你自认你抵得张孝儒那张状元嘴?你怕不是忘了吧,当年先帝圈废太子前,你和我递上去的是什么折子?不怕他在老祖宗面前戳穿我们的脊梁骨。”
    程英摁了摁额头,有一种跟他好歹说都说不下去的感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要问你,你给理一理,真到了那一步,万岁爷那最后一道旨会怎么下。你眼睛最毒了,你给指个灶,让我安心啊!”
    烧谁的灶子,怎么烧,这是为官的一门大学问。
    王授文就是灶烧得好,才能压过了一干正儿八经的旗人走到现在的位置。但现在怎么说呢,稍微讲点知遇之恩,讲点君臣之谊,他也不想去猜皇帝的最后一道旨会怎么下。此时他坐在空荡荡的南书房里,鼻子发酸,背脊发寒。
    老天爷的玩笑,开大了些。
    才把女儿的准夫婿断送了,现在,又要断送自己的前途了。
    爱新觉罗家的这些男人,既然都掌了天下,就不能活得长久些啊。
    程英见他不肯说话,心里急,但面上没了意思。也跟着沉默下来。
    雨是越下越大。劈里啪啦地打着琉璃瓦顶。
    过了好久,王授文重新开了口:“程英,不要过慌,再耐几日,这会儿是伸脖子挨刀,缩脖子也挨刀。看着张孝儒和太后娘娘的动静,若真的到了要变天得时候,咱们赔点前途算了,大不了把你我从南书房踢出去。但是万一没变天而咱们却转了舵……程英,当官是要拿俸禄,发扬家族,荫蔽子孙,不能把脑袋丢了。”
    这才是所谓各怀心思。秘而不发。
    前朝如此,后宫也一样。
    王疏月跟着内务府的人走到月华门时,各宫嫔妃撑着伞正守在门前。
    皇帝的妃嫔放在在历朝历代上来看并不多。皇后博尔济吉特氏正位中宫,其下就只剩一妃,两嫔和两个常在。曾少阳曾经提到的那位周格格被封了婉常在,正怀着近四个月的身孕。如今也扶着宫女的手站在月华门前的雨地里。她面上凄惶,手指不安地在小腹上摩挲着。其余的妃嫔却都没有露颜色,在宫道上的某个角落找一处地方定住眼神,默默地陪皇后站着。
    皇后望着养心殿的方向一言不发。
    雨打在伞面上隆隆作响。
    太后宫里的陈姁撑着伞从月华门出来,跪在皇后面前磕了个头。
    “主子娘娘,您和小主们不能再这么守下去了,您看这天上的云,没有一分散开去的意思。”
    皇后低头看着陈姁。就这么沉默地盯了好久。盯得陈姁背脊发冷。
    “主子娘娘……”
    “太后糊涂啊!”
    皇后这一句“太后糊涂啊,说得可谓是掏心掏肺,陈姁的话被她打断,顿时跪着不敢动,也不敢再回话。
    后面的周氏却被这一声吓得站不住了,脚一软往宫人身上瘫去。立在她身旁的淑嫔忙去扶人,一时后面乱起来。皇后头也不回地喝了一声:“都慌什么!”
    淑嫔忙让周氏靠着自己立住,众嫔妃也都不敢出声,齐齐等着皇后的后话。
    皇后仍旧凝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陈姁。
    太后还不至于想皇帝死,毕竟她也养了皇帝一场。
    但她起码动了借这个机会解救自己亲生儿子的念头。
    距离太子被废过去了快十年之久。先帝爷在的时候,太后狠了大心,人前像是把这个儿子忘了一般。
    皇后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先帝不赐炭。废太子身边的一个老太监为了给废太子取暖,把自个所有的衣物都裹给了主子,自己在屋子里冻成了一把僵骨头,宗人府的人抬出去烧都烧了半日,才把那尸体烧成灰。
    后来这事传到太后这里,她就应了句“知道了。”
    那年冬天废太子圈禁之地的炭,是贺临偷送去的。废太子因此才不至于死在宗人府里。
    如今太后也许想有所弥补。
    但这在皇后眼中真的是糊涂至极。
    皇帝的子嗣不多。且都还年幼,最大的大阿哥,也才四岁。一旦皇帝崩逝,就算幼子即位,议政王大臣会议也会顺理成章成为辅政的主心骨,到时候的确可能开释了废太子,但也一定会让老十一重回朝廷,老七和老十一这两个人在朝,怎么可能给废太子和幼皇帝一点子位置。
    怎么还有皇后和太后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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