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队的几位面面相觑,随后有人回答:“林警官说前面还有一个溺水的,他没上来,跟着一块儿救人去了。”
    艾笑看着说话的年轻人,看了很久,她的眼睛在这个过程中不自觉的睁大,有点回想不起刚刚林现讲的那句话,反而朦胧地将他和许多年前的一个声音重合。
    ——你们先走,我再去找找有没有其他幸存者。
    顷刻间,脑子里骤然一炸。
    像是全世界都耳鸣了一样,铺天盖地“嗡嗡”乱响。
    艾笑毫无征兆地站起来,救援的小船原本便在摇晃,她这么一个动作,瞬间晃得更厉害了。
    旁边这不知是警察还是消防员的小姐姐奇怪地望着她,“怎么了?”
    艾笑惶惶地立在那里,顶着一身湿透的衣服,视线不安地在水面彷徨——天色太黑了,满眼只有救生圈与波澜潋滟的光。
    她看不见。
    她什么都看不见……
    有种久违且熟悉的恐惧涌了上来,压在心里很多年的噩梦扒开了旧日的烟尘,决堤般将她吞没。
    艾笑感觉到自己喘气有点急了,她猛地扑到船边,忐忑地四顾,先是喃喃自语:“林现。”
    “林现……”
    然后又深吸了一口气,拢着手用力叫他的名字。
    “不会有事的。”身后的救援人员若无其事地安慰说,“林警官以前在部队服役的时候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同行的小姐姐不以为然:“那也有一阵了,冬天的水,不怕谁不会游,就怕水下抽筋。”
    很快,在她一声令下,陆续又有两人前去帮忙。
    小姐姐转身见到趴在船沿上的艾笑——她肩头的毛巾已经掉了,满头湿发将外面的羽绒服浸出大块水渍。
    她于是过去拍着女孩子的肩极尽温柔的劝:“别担心,大家都是专业人士,会把人安全带回来的……你刚才应该呛了不少水吧?难受不难受?”
    她将手搭在艾笑的身上时才发现她在抖。
    四肢打颤。
    而那种发抖不像是因为寒冷造成的,更像是……由于害怕引起的战栗。
    艾笑握着救生船周围的扶栏,双目近乎无神地盯着微波荡漾的湖面,灵魂仿佛跌进了冰冷刺骨的水底,嘴里极低极低的念念有词。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此时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林现是来救我的。
    我要害死他了。
    我又要害死他了……
    耳边传来沐神湖的涛声,水流裹挟着久远的记忆汹涌澎湃,里面还夹杂着不和谐的,砖瓦碎裂的声响。
    哭闹、奔跑与撕心裂肺的惨叫。
    四周有浓重的潮气与尘土的味道,头顶的天仿佛永远没有颜色,灰白一片。
    ——“我希望大家都能活下来,每一个人都可以相安无事。”
    ——“有机会的话,想去西北走走。看看草原,看看雪山。”
    很长一段时间,艾笑没能分清自己是身在梦境还是现实。
    冰冷的湿发贴在脸颊,被风吹得好似结成了霜。
    她恍惚间想,如果这一次再出事的话,我一定不要一个人活着了。
    如果这一次再出事的话……
    忽然“唰啦”一下,左侧有人从水里冒出头,动作太大,带进来一片水花。
    衣衫单薄的青年扒住船沿,喘着气呼吸急促。因为冷,他嘴唇是泛白的,但丝毫没看出疲惫来,眼睛依旧清凉有神。
    四周静了片刻,救援队纷纷惊喜地迎过去。
    “林警官!”
    “你终于上来了!”
    他朝这一干人等笑了笑,随后咬牙使劲,把手上的物件拎起来。
    徐厚全喝饱了水,眼下已经呈昏迷状态,也多亏那件厚实的棉服,让他在面上飘了好一会儿才沉。
    余下的人七手八脚地人接过来,一面忙着做心肺复苏,一面又去拉林现和其他几个下水的同行。
    “快把衣服穿上,你也待太久了……身体没问题吧?筋肉还好吗?”
    “还行。”他笑着把对方递来的冲锋衣套好,“是有些年没这么游过了。”
    躺地上的徐厚全刚给摁了几下,人就仰面喷出几口水,开始回魂地咳嗽。
    这场突发的意外终于落下尘埃,小船摇摇晃晃的驶离湖中心,岸边全是等着接人的警察。
    林现是在抬头的时候和艾笑的视线对上的。
    她跪在小船的角落里,似乎之前一直观望着湖面的情况,到此刻才转过头来看自己。
    旁边的手电打出几道亮白刺目的光,对面那双眼睛空洞中带着死气沉沉的灰暗……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林现唇边挂着的笑意还没散,被这个眼神看得莫名有些不自在,正疑惑似的牵了牵嘴角,艾笑突然就起身朝他走过来。
    她先是用力拉着他的手臂上下打量,再将掌心贴在胸口的位置,听了许久之后,又缓缓抽开。
    林现不解地审视自己,“我有哪里不对吗……”
    也就是在这时,他看见艾笑的唇角忽的往下一压,眼泪顺着脸庞顷刻滑到脖颈,在他全无防备之下,“哇”的哭了出来。
    林现大脑空白地一愣。
    艾笑从来都是一个放任自流的人,她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用手抹了几下脸,抽噎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到最后演变成了一场无法克制的宣泄,身体径直冲着他滑下去,坐了在地上。
    林现连忙伸手去扶,一头雾水地用目光询问周围的人。
    救援队同样稀里糊涂地摆手,不知道这个姑娘是因为被吓到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忽然情绪失常。
    “艾笑,艾笑……”林现蹲在她面前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她嘴里说了几句模糊不清,谁也没听懂的话。
    只喃喃地哽咽:“你还活着……”
    艾笑蓦地抱住林现的一条手臂,用力埋头在上面,呜咽着哭道:“你还活着。”
    那一瞬,他心口像是打了一记麻药,绵长又深刻地狠狠触动了一下。
    带着些不可思议,与不知所措。
    “你说得对。”她哭着说,“我不该来的,对不起。”
    “对不起……”
    除了当年表白失败,林现已经很久没见过艾笑流眼泪了。
    四周的目光好奇且探究地朝这边射来,在这种场合里他也不禁感到有些尴尬,两手在空中僵了半天,最后只好探上前去,安抚似的拍了拍艾笑的脑袋。
    洋城商圈的彩灯在头顶上彻夜不息,把星月与大城市的繁华融为了一体。
    今夜步行街的人比往年还要多,桥上趴着的,岸边站着的,还有无数从大楼伸出头的。
    白琰跑到桥下时,那艘小救生艇已经摇摇摆摆地朝这处靠拢了,她正好望见船上的这一幕,刹那间,满腔的话莫名咽回了肚子里,只静静地盯着前面的人看。
    *
    半个小时后,与这次闹剧相关的人分别被送往了医院、派出所以及自家小区,警察很快将沐神湖附近清了场。
    艾笑二十六岁的圣诞夜就这么惊心动魄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由于被救及时,她倒没什么病痛,做完检查当天便回了家,据说徐厚全的情况要更糟糕一些,市中心的湖水看上去碧青可爱,其实并不怎么干净,导致他肺部感染严重,还需要住院观察。
    于是趁这个机会,刑侦连同网安立案调查,顺藤摸瓜,打击了一波倒卖个人隐私的信息贩子,对于快递公司的内部人员管理也发出通告警示,一时间,送快递的和收快递的都夹着尾巴小心度日。
    不过吃瓜群众们却没有闲着。
    事情发生不久,一位当天在现场的洋城市民将自己录的“徐厚全打脸”视频贴到网上,迅速引起了一番热议,大部分是跟风玩梗的,不少营销号剪了配乐进去,做出好几个鬼畜版本娱乐大众。
    而艾笑和白琰则为了这次的乌龙接连去派出所做了两三回笔录。
    算是把自己前半辈子没进警局的空缺一口气补上了,人生的天平果真是平衡的。
    一宗案子从开始到结尾,总是得经过漫长的流程和手续,口供、卷宗、证据链……
    最后一次去时,警方已经在整理证据材料了,在笔录结束前,曾问白琰会不会起诉徐厚全,她忙着用手机应付工作上的事,好半天才想了想,说不了。
    “这种人受不得刺激,光是投诉他就闹着要砍要杀,我再起诉,那不得分分钟去自爆啊。”
    “况且,我也没那个时间。你们警方按流程办就行了。”
    这个时代人人都很忙,不愿意把自己已经很稀薄的休息日浪费在投资回报率低的事情上。
    在走出刑侦队时,艾笑却出乎意料地听白琰感叹了一句。
    “你说到底该怪谁呢?那个姓徐的是个典型的‘脸黑怪社会’,觉得满世界人人都是他妈,不惯着他就是心眼小,没有同情心,被抓进去也是活该。
    “不过平心而论,如果早知道会闹出这么多节外生枝,我当初也就不会坚持了。其实仔细想想,也不是多大的事儿,怎么就搞成了现在这样……”
    倘若艾笑没能救回来,她大概就不是叹气感慨这么简单了。
    白琰自我怀疑的皱眉,“我处事的方式,是不是真的过激了一点?”
    她嘀嘀咕咕地讲了一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也不在乎旁人回不回答自己。
    所谓“共情”,对多数人而言,本来就是件苛刻的事情。
    而相互谅解,也许只能一边靠时间磨平,一边靠将心比心吧。
    时隔数日,网上的热点一浪盖过一浪。双节的话题过去了,很快又开始盼着过年,时间有没有磨平吃瓜群众对这件事的记忆,艾笑是不知道,反正她自己是记得挺清楚的。
    尤其是在船上失声痛哭那段……
    “好丢人啊……”
    她坐在办公桌前,捂着脸不堪回首地哀嚎。
    白琰正在回顾微博上贴的短视频,慢条斯理地补刀:“你这还不是‘暴风雨式’哭泣,是‘抱大腿式’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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