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某个角落揪着难受,通过服药而缓解的头疼毛病又开始发作,林桑青抬手扶额,漆黑的瞳仁里一片雾气蒙蒙。
    她觉得脑子里像糊了一盆浆糊,粘稠而密实,那盆浆糊粘住了她的思绪,让她无法正常思考,分不清善与恶真与假。
    眼前黑斑翻滚,她逐渐站立不稳,喉头传来股甜腥的味道,她扶住毛茸茸的葵花杆儿,张嘴“哇”一声吐出口暗红淤血。
    像盛开在绿色草地间的山茶花。
    做完事情返回此处的梨奈被吓得原地起跳。她快跑几步,连忙扶住林桑青,眼泪瞬间涌满眼眶,“娘娘,您怎么了,您别吓梨奈啊!”
    抬袖擦一擦唇角,林桑青忍住席卷而来的晕眩感,轻轻拍打梨奈的手背,“没、没事。梨奈,扶我回宫。”
    梨奈流着眼泪答应她。
    走出几步远,林桑青回过头,礼貌的同魏虞道别,“再会,魏先生。”
    那位青衫松散的青年立在硕大的葵花下,以一种悲天悯人般的神情目送她远去,他的目光幽深而忧郁,不知在思索什么。
    那种头疼得好似要裂开的痛感再度折磨起林桑青,回到繁光宫后,她屏退殿中所有的宫人,连梨奈也没有留下,独自一人和疼痛作斗争。
    她咬紧牙关在地上滚来滚去,在似乎永远不会消退的绝境痛苦中,她终于理解箫白泽每次毒发时有多难受了,尤其还不能大声呼喊,只能死死咬住嘴唇,拼命忍耐压抑,这种痛苦更加折磨人。
    心智不坚定的人在如此长而久的痛苦折磨下,估摸早一心求死了。
    她被疼痛折磨得面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大颗大颗的汗珠,过了约摸有一炷香时间那么久,她用力抓紧地面铺设的地毯,在一阵赛过一阵的晕眩和疼痛中昏厥过去。
    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她在梦里游荡行走,似无关紧要的看客,又似置身其中的当局者,亲历了一桩桩一件件满载悲欢离合的故事,最后,悲大于喜。
    待大梦初醒,她睁开湿润的眼睛,从柔软的地毯上缓缓坐起,捂住眼睛痛哭不止。
    后脑勺的淤血散去,她终于找回了那段丢失许久的记忆。
    原来,她真的是亡国的长公主昭阳啊。
    彼时夜尚未深,月亮刚刚从天幕升起,空气里弥漫着夜来香的浓重香气。
    林桑青在地毯上枯坐良久,等到把所有的思绪理清,充分消化掉那段陌生又熟悉的记忆,她打开繁光宫的大门,迈步往外走。
    梨奈和几个小宫女一直在记挂她的安危,见她安然无恙地走出来,她们总算松了一口气。梨奈追上去问她,“娘娘,您没事了吗?”
    林桑青淡淡“嗯”一声,把头上脱落的玉桂簪花重新戴好,她看梨奈一眼,吩咐她道:“梨奈,我去启明殿一趟,你无需跟着。”
    梨奈屈膝行礼,“是,娘娘。”
    待林桑青走出宫门,几个年纪小的宫女围在梨奈身边,七嘴八舌道:“梨奈姐姐,我怎么感觉咱们家娘娘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浑身的气场都不大对了。”
    梨奈欣慰掐腰,“娘娘一定是想通了,不打算再继续消沉下去。你们没听到她说要去启明殿吗,女人一旦有了心劲,气场自然而然会发生变化。”
    小宫女们似懂非懂,却仍捧场的发出长长的“哦~”声。
    启明殿一向是宫里最“热闹”的地方。这个热闹不是指人声鼎沸那种热闹,而是指往来人数最多,一天到晚都不中断。一会儿是递折子的宦官,一会儿是前来议事的大臣,一会儿是装扮精致的后妃,总不断人。
    箫白泽已有四五日没有上朝了,他最近病得甚是频繁,没有办法面见官员或是批阅奏折。所有文书和奏折都堆在启明殿偏殿,码得像小山一样高,不上进的人只消看一眼便觉得脑袋疼。
    鉴于此,向来热闹的启明殿霎时冷清下来,只有缕缕苦涩的药草味从中飘出。
    天色已晚,柔妃季如笙却仍呆在启明殿中未曾离去,林桑青踩着台阶走到门口时,柔妃伸手将她拦下,“姐姐留步。”
    未施粉黛的面颊透着健康的红意,柔妃眉眼含笑道:“皇上的身子不大好,姑母交代我在此照看,她还说了,除了我之外,任何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进去,以免别有用心的人趁皇上昏迷不醒,做出甚不妥的事情。”
    目光从柔妃带着虚假笑容的脸上掠过,林桑青轻轻道一声,“唔,本宫知道了。”说罢,她推开柔妃阻拦的手,继续往里走。
    柔妃不悦蹙眉,“姐姐没听到我说的话?”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脚步略停顿一瞬,林桑青回过头,面无表情的对柔妃道:“妹妹也说了,闲杂人等不得进入,本宫大忙人一个,算不得闲,我是皇上亲自册封的宸妃,是以也算不得杂,既然非闲非杂,那么我为何不能进殿?”
    美目轻抬,柔妃嗤笑道:“好一张伶牙利嘴,论讲歪理耍手段,妹妹自愧弗如,姐姐当真是行家里手。”杂裾宽袖宫裳迎着夜风舞动,柔妃护住小腹,意味深长地斜视林桑青,“只是这是姑母下的命令,宸妃姐姐竟然连姑母的话都不听了吗?”
    林桑青无动于衷,“命令是给你下的,又不是给我下的,听不听是我的事,太后如何责罚也是我的事,妹妹操这份心做什么。”
    柔妃仍不肯让她进去,看样子今儿个要和林桑青犟到底了,也不知是太后真有此命令,还是她信口胡诌来着。
    正僵持不下,启明殿当值的太监端着一碗冰镇杂粮粥从外面进来,走到柔妃身边时,不知怎么回事,脚居然崴了一下,手底下一时没端住,那碗杂粮粥全部喂了柔妃的杂裾宽袖裙子。
    林桑青看到季如笙像是被开水烫到的虫子,浑身抖得厉害,她不可置信地低头看裙子上黏糊糊湿哒哒的杂粮粥,一张小脸登时变成和青菜一个色儿,手脚明显僵硬。
    她身边的宫人如临大敌,连忙拿手帕帮她擦拭裙子,可擦了半天,柔妃的脸色还是没缓和过来。
    林桑青倏然想到一件事。
    有一年春天,彼时尚未长成大人的季家大小姐季如霜向她抱怨,说她爹不晓得从哪个穷乡僻壤给她淘了个便宜妹妹回来,那个便宜妹妹擅会扮可怜,且有很严重的洁癖,如厕完要洗半个钟头的手,如果身上不小心蹭到了灰尘,她立马要换衣裳。
    如霜还饶有兴致地问她,“昭阳啊,你说,会不会我那便宜妹妹的爹娘受不了她的洁癖,所以才把她送给我爹当义女的?”
    当时她没有回答上来,现在她也回答不了。
    有意思,她望着季如笙菜色的小脸,又想起在武鸣县初见她的那次。她穿梭在泥泞难行的路上帮助灾民,衣服上、头发上都是泥点子,可她毫不介意,笑容依旧甜美灿烂,压根不像是有洁癖的样子。
    为了在萧白泽面前留下好印象,季如笙可真够拼的,倒是辛苦她了。
    白瑞一手教引出来的徒弟小安子忙呵斥做错事的太监,“不长眼睛的东西,还不快给柔妃娘娘跪下!”
    太监战战兢兢跪下,恳求柔妃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林桑青轻挑两道柳叶弯眉,趁机规劝柔妃道:“妹妹的衣裳脏了呢,快回宫换身衣裳再来吧,本宫在这里盯一会儿。”苦口婆心,殷殷切切,倒像是为柔妃着想似的。
    许是怕她看出什么,柔妃这才快速恢复常态,她在宫人的陪同下离开启明殿,回宫换衣裳去了。
    看来,柔妃的洁癖症当真不轻,方才她还态度强硬地阻拦林桑青,不许她进殿去看箫白泽,一碗黏糊糊的杂粮粥洒在身上,她便仓促回去了。
    林桑青抓住了柔妃的痛点。
    估摸柔妃很快便会回来,前脚她刚离开,后脚林桑青便抓紧时间往箫白泽居住的寝殿走,一边走,一边问小安子,“你师父白公公呢,怎么是你在殿里伺候皇上?”
    小安子抽抽鼻子,嗓音沙哑道:“回娘娘,师父做错了事,被太后关进御廷司了,奴才只好硬着头皮挑起大梁。”
    哦?太后把白瑞关起来了?凝神思索须臾,林桑青郑重嘱咐小安子,“白公公不在,伺候皇上的胆子全压在你身上,小安子,你要上些心,尽全力伺候好皇上,就和你师父在的时候一样。”
    小安子连连点头,“奴才省得。”
    穿过绘有日月花朝的屏风,林桑青正要走进寝殿,后面突然窜出个脸生的太监,急急忙忙拦下她,“娘娘且慢,太后交代过的,不许其他人等靠近皇上,您看您……”
    小安子不动声色地给她使了个眼色,林桑青立时悟然,她故意大声对小安子道:“安公公,本宫不过昏睡了几日,却不知宫里已然有了尊卑颠倒的规矩,宫女太监们敢左右主子的行为了,这是谁下的令,太后还是柔妃?”
    小安子弯腰笑道:“娘娘说笑了,宫里不曾有这样的规矩。”
    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林桑青转面朝着那位眼生的太监,眼神暗沉道:“那这项规矩是这位公公自己定的?”
    阻拦他的太监慌忙下跪,“奴才不敢。”
    收回暗沉的眼神,林桑青撩开珠玉帘子,“不敢就好。本宫只是看看皇上,你若不放心可以远远站着——只是皇上知道后会不会发火,认为你僭越无礼,本宫就不清楚了。”
    那位太监垂首不言,小安子见状忙拉着他退出去,好声好气道:“哎呀咱们先退下吧,宸妃娘娘你还信不过吗?走了走了……”
    那位太监不情不愿地随小安子退下了。
    从挑开的珠玉帘子下穿身而过,林桑青深吸一口气,带着复杂而纠结的心情走近箫白泽。
    说来他们仅有月余未曾靠近,见面倒是经常见,不过大都是林桑青远远站着,看柔妃笑颜如花地陪着箫白泽,而她行单只影,身边只有嘟着嘴巴岔岔不平的小圆脸梨奈。不知怎的,林桑青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似与他分别多年,终又得以重逢。
    年轻的帝王平躺在龙床上,面色苍白似寒冬新雪,鬓发松散着堆在身下,像缠绕不解的海藻。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自然叠放在胸前,动也不动,只有起伏不定的胸口昭示着他的生命没有流淌殆尽。
    她跪坐在龙床边,静静端详他良久,从额头到下巴,没有错过任何地方。等到将他的容貌重新记住,她抬起手,为他拂去额前的碎发,动作轻缓温柔。
    接着,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绣花针,深吸一口气后,咬牙刺破自己的食指。
    血珠很快形成,她皱着眉头将食指递到箫白泽嘴边,使劲挤按手指,直到大滴的血珠掉落在他微张的嘴中。
    她在一片静寂中自言自语道:“阿泽,不知你听不听得到,想来该是听不到的,便当我在自言自语吧。”迎着烛光举起被绣花针刺破的手指,她喃喃道:“母妃曾命令我每日取一滴血喂你,用余生来偿还我犯下的错误,这滴血是我亏欠你的。阿泽,对不住,直到今天我才将它还上,这些年你强忍毒性发作的痛苦,着实辛苦。”
    拉过他冰凉的手,放在脸颊旁边摩挲着,林桑青眨着湿润的眼睛道:“虽然嘴上没说,但之前我多少是有些怨你的,我怨你有所保留,没有把知道的所有事情全盘托出。现在再想,你是在考虑我的感受啊——阿泽,你仍和以前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有变化的,是我,是昭阳。”
    如箫白泽所言,那段血腥而黑暗的历史,她果真无法承受。
    周朝共存世三百多载,期间换过八位皇帝,寿命在所有朝代里算是长的了。而她,出生在最后一朝。
    她的父亲是以慈悲心肠治国的周朝皇帝,她的母亲是周朝皇帝最宠爱的熙贵妃慕容氏,她则是众星捧月的长公主,娇纵成性,目中无人,被宠惯得不听任何人的话。
    父皇很爱母妃,若是问他江山与美人如何选择,他决计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爱屋及乌,父皇顺带着也极其宠爱她,已然到了令人眼红的地步。
    皇帝的女儿在及笄之前统一被称作帝姬,只有等行过及笄之礼,才可被称为公主。但在她满周岁那年,父皇违背祖宗规矩,执意给了她公主的封号,并且还给她择了个意义深刻的玄字作封号,希冀她像九天玄女一样,拥有一颗善良正义的心。
    八岁那年,父皇又力排众议,加封她为长公主,与她相熟的人唤她的名字昭阳,若是尊敬一些,便唤她昭阳长公主,不熟的人皆称她为玄长公主。
    她的父皇与母妃可以说是宫廷里的异类,身在帝王家,也许一生都遇不到真爱,钟情一人更是天荒夜谈。但他们恰好遇到了彼此。母妃为了父皇放弃了自由,甘愿屈身在牢笼中;父皇为了母妃放弃了后宫佳丽,从此专宠她一人。
    他们爱得轰轰烈烈、不顾一切。
    母妃出身不好,位分顶多到贵妃便止住了,不能再往上晋封。父皇想给她最好的,是以,在她十一岁那年,父皇做了一件令全天下震惊的事情——他效仿前人,以“圣”字加封她们母女俩。
    圣字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可以同皇后相较,这个封号已为后来的惨剧铺设好了道路。
    自此,她的母妃被称作圣熙贵妃,她的封号也终于定下,全称圣玄长公主。
    整个周朝,无人能盖过她们母女俩的风头,连彼时身为周朝皇后的当今太后都只能选择隐忍退让。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从出生开始,她成长的道路便顺风顺水,从来没有经历过曲折困难,拥有周朝权利最大的男子做靠山,她想经历曲折也难,再险的路也会有人提前为她磨平。
    鉴于此,父皇的希冀落了空,她没和九天玄女娘娘一样拥有一颗善良正义的心,在整个周朝的娇纵奉承下,她俨然成了人人惧怕的瘟神。
    和她那被人称作女战神的靖尧姑姑正好相反。
    母妃也试过从旁教引,教她学着收敛和谦卑,可父皇总劝母妃说:“阮阮,你别训斥我们昭阳了,她现在还小,哪懂得这些道理。何况,她不懂也没什么,有朕在,她不懂谦卑收敛也能无忧无虑的长大。”
    从她记事开始父皇便这样说,等到她十四岁了,还差一年便可及笄,父皇还这样说,她于是更加有恃无恐、更加肆无忌惮。
    现在想来,若当初她肯听母妃的话,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缘分这东西很玄妙,有时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会因缘分相遇,自此产生交际,从此种下累世孽缘,怎么也偿还不尽。
    林桑青还记得,她遇到箫白泽那天,正是细雨霏霏的初秋时节,天还有些清冷,得穿上披风才正好。
    她向来不守宫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听闻皇城里的菊花开得好,她带上一直照顾她的老太监,跳上华盖马车,慢悠悠在皇城附近晃悠。
    照顾她的太监名唤清远,原是宫里最末等的太监,混了小半辈子还没混到一官半职。有一年她顽皮,学百兽园里的猴子爬树,结果从树上摔了下去,幸好清远冒着生命危险及时接住她,她才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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