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才进门,便听见厨房里小婢这样话,不由得莞尔,果然是仆类其主。
    沈韶光笑道,“开水煮青菜,也有人喜欢一般都是钟鸣鼎食平日甘肥吃多了贵人们想换换口味,比如常来林少尹。可见这大味必淡啊”才是真讲究呢。
    想到有钱人换口味,沈韶光突然想起电影甲方乙方来,里面那个被送到山村把人家全村鸡都给吃了大款,若是把林少尹也送去,不知道能不能维持现在这样轩轩韶举风度
    正脑补林少尹一头乱发,裹着黑棉袄,趴在村口等待救援,却听得外面轻咳声。
    沈韶光瞪眼,不至于吧就这么巧可见真是不能背后说人
    撩开厨房帘子出来,沈韶光对林晏讨好一笑:“林郎君好,林郎君里面坐,林郎君还是先来一盏井水镇酸梅饮子解解暑气吧”
    林晏绷着脸,眼角却露出笑意,“好,劳烦小娘子了。”
    沈韶光眯眼笑道:“不麻烦。”
    阿圆早就去后院取酸梅饮子了,并不用沈韶光跑腿儿,沈韶光便照例地问林少尹吃点什么。
    “便是小娘子说那大味必淡青菜吧。”
    沈韶光:“好”
    沈韶光自知理亏,被人打趣一句也就打趣了,正待转身离开,却又听他道:“小娘子适才在厨间话,似有未竟之意,这大味必淡如何”
    沈韶光扭头看他,林少尹眉眼微弯,似笑非笑,不似平日那般庄重矜持,倒有点儿他朋友裴郎君意思。这样神情,问这样话,分明是调笑。
    沈韶光心神一荡,脸颊有些微热,原来林少尹也能做出这般风流姿态来,真是才人技俩,诚不可测
    沈韶光定定神儿,缓缓地出一口气,暧昧成这样儿,真不能任其发展了。
    沈韶光没去厨房,转而坐在林少尹对面,微笑道:“适才在厨间所言,不过是逗小婢子罢了,浓有浓好处,淡有淡味道,并不用太较真儿,还请郎君莫要放在心上。”
    林晏脸严肃正经起来,静静地看着她。
    “这大味必淡没什么说,儿倒有别想请教。掖庭时,曾读诗: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后又读一位洪先生书,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2儿觉得,有道理得很。林郎君以为呢”
    林晏看了沈韶光半晌,沈韶光维持着沉静微笑样子。
    林晏抿抿嘴,“听女郎说话,有些老庄意思,但观令尊行事,却是一位儒者。”
    沈韶光挑眉。
    “某也是儒家子弟。我们儒家弟子但讲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尽心尽力以求之,如此而已。”林晏神色坚定认真,目光不闪不避地看着沈韶光。
    沈韶光一时无话,原来你们儒家积极入世,表现在各个方面。
    “礼记云: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强学以待问,怀忠信以待举,力行以待取。”林晏舔下嘴唇,垂下眼睛,轻声道,“这话,某说来有自大之嫌,但还是请小娘子认真想一想。”
    沈韶光:“……”
    儒者就像席上珍宝,等待着被聘用;努力学习,等待着被询问;心怀忠信,等待着被举荐;身体力行,等待着被录取。他这是自比“席上之珍”,等着被我“聘取”
    不是,你**这是表白吗?
    你们唐代人都是这样表白吗?论道似?
    沈韶光假笑,“你们儒者也真是,又何必知其不可而为之呢”
    “不为,又怎么知道不可也许可得很呢”最后语气有些轻,“呢”后似带着无尽遐想,明明这样正经话,竟然说出了两分狎昵缠绵。林晏有些不自然地端起饮子喝一口,袖子中露出些五色丝缕来。
    看着他下巴,和喝水时滚动喉结,沈韶光心思被这个“也许可得很呢”带得有点跑偏,怎么“可”赌书泼茶、鸳帐缠绵、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沈韶光咽口唾沫,干笑一下:“可见,这个,儒家道家果真大不一样,大不一样我先去给郎君做汤菜去。”
    林晏看她有些落荒而逃样子,忍不住笑了。
    沈韶光在厨房,把蒲菜切段,又切两刀腊肉,几片姜,往锅里倒点儿底油,把姜片和腊肉放进去煸炒,一边煸炒,一边五味陈杂着,想不到林少尹颇有几分霸道总裁范儿,不接受拒绝,反倒挑明了关系他这位儒家子弟,有点难缠啊。
    阿圆又来添乱:“小娘子懂得真多,都能跟探花郎说学问了。”
    沈韶光干笑:“还是不懂得好,不懂得好。”
    阿圆诧异,“这是为什么小娘子不是常常催我多识几个字吗”
    沈韶光语重心长:“识字就好,有些儒家书不懂也罢。”
    阿圆更加不明所以,但看小娘子若有所思,不愿多说样子,阿圆也就不问了。
    沈韶光把做好奶汤蒲菜放进碗,又随意添了些现成蒸饼、小菜,便让阿圆端出去。
    林晏看阿圆,阿圆替沈韶光解释:“我家小娘子琢磨儒家事呢。”
    厨房沈韶光:“……”
    林晏笑起来。
    第65章 雨天的贵客
    连着热了好些天,终于下了一场透雨,电闪雷鸣,雨大得像面筋。
    沈韶光搬了把胡床坐在门前,一边择菜,一边看雨。
    “雨大得像面筋”不是沈韶光原创,是前世看亦舒上说。她还说,“惆怅旧欢如梦,大雨倾盆时候,海水卷上沙滩时候。”
    沈韶光没什么旧欢如梦。当然,年少时候也有互相看着顺眼,一个高高瘦瘦男生,两人前后座,在一起熬题山题海日子里,时常一人半边耳机地听后街男孩老歌儿,耳边响着“aslongasyoulove ”,相视一笑。
    高考完,一南一北高考志愿,那点歌声中朦胧很快便被自由热闹大学生活冲得散淡了。后来这个兄弟去了后街男孩出道佛罗里达,在ufl一路读到博士,并决定留在佛州享受阳光和海岸。
    沈韶光大学时候,一时脑抽辅修了个变态专业,几乎愁秃了头,又要忙着考级、忙着考证、忙着兼职赚钱,每天骑辆破破烂烂自行车,背着笔记本奔忙在宿舍、自习室、图书馆、食堂和校外兼职路上。恋爱不存在。
    工作以后男女关系更是没什么说,一边是灯红酒绿中,有今夜没明朝;一边是什么都放到天平上称量,条条款款,斤斤两两。那些幽微、欲语还休情感只能去咿咿呀呀曲子中探寻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林少尹啊,若是在前世遇上该多好
    阿圆笑问:“小娘子唱真好听,唱是什么”
    曾经睡前催眠曲之一沈韶光轻轻地叹一口气,笑道,“今天我们吃冬瓜鸭子汤吧”
    阿圆睁大眼睛,反应过来,拍手笑道:“那好那好”连着吃了这几天粟米粥小青菜,阿圆觉得自己也像小青菜了。
    过犹不及,沈韶光给阿圆开了禁,却还是嘱咐,“只吃七成饱,不然再把肠胃弄坏,就且得饿一阵子呢。”
    没有客人来,于三正挨个儿地把店里砍刀、菜刀、片肉刀、水果刀各种刀具磨一遍。
    “啧啧,”沈韶光点头,“你别说,三郎,你这架势颇有侠客风范。”
    于三不理她,接着“嚓嚓嚓”
    沈韶光待他磨完这一把,便说了炖鸭汤打算,求他去杀鸭子,于三没说什么,披上蓑衣、顶着斗笠,去后院逮鸭子。
    这鸭子不是自家养,而是昨日肉贩送来没吃着。多苟活了一天鸭子正在享受天降好水,谁想到就这么遭受了灭顶之灾。
    不大会儿工夫,于三便回来了,沈韶光赶忙去接过他手里盆,发现他已经用井水洗过了。于三公主啊,傲娇是傲娇,周到细心也是真周到细心。真不知道他原来主人是怎么想。
    沈韶光端着盆儿回厨房,先去了鸭皮,以免油腻,然后起油锅,煸姜片、葱段,出了香味再放鸭肉爆炒,放一点盐糖调味,再略烹些黄酒,就倒水进去,水要一次性添足,中间记得撇一撇浮沫,慢慢煲着就是了。
    这煲汤方法还是跟南方舍友学,属于宿舍电饭锅菜系经典,沈韶光是北方人,吃鸭子都是加啤酒炖,当然,最驰名是烤着吃。
    大雨难以持久,鸭子下了锅,雨就小下来,淅淅沥沥地下了一个多时辰,到可以往汤里放冬瓜时候,雨停了沈韶光看看天,已经快午正了,这个时候停雨,还有没有客人来啊
    有自然是是有,比如“跋山涉水”而来林少尹。
    虽是休沐日,但也难得见他来吃正餐,沈韶光有点诧异。
    林晏把油靴脱在门口,换了店里木屐子,微笑道:“今日家祖母与光明庵圆觉师太一同吃午食。”
    沈韶光点头,挺好,两个爱吃又会吃老太太肯定能吃到一堆儿去。不对,刚才话我没问出口啊。沈韶光决定加强自己表情管理,特别是眼睛。
    经过沈韶光身边,林晏停住脚,笑问:“今日做什么,这般香”语气随意而家常就好像从外面回来郎君问自己娘子一样。
    沈韶光抬头,他本就高,穿了木屐子,就更高了,离着又近,沈韶光只能“仰视”,对上那双含笑眼睛,沈韶光又避开,唔,他今天穿是胡服,露出锁骨处有一颗小小红痣
    沈韶光清清嗓子,“炖得老鸭冬瓜汤。”
    “甚好,适合夏日喝,给我略放一点胡椒。”林晏笑道,然后走去自己惯常坐位子坐下。
    沈韶光看他背影,你们儒者都是这么不见外吗那是我们自家喝
    话虽这么说,这碗老鸭冬瓜汤是要给他,再另外配几个小芝麻饼和清淡小菜吧。
    林晏等汤菜时候,进来两个人,一位是李相公,另一位约莫四十上下年纪,浓眉大眼,方脸方下颌,一副端正相貌。
    林晏站起来,近前行礼,“李相公。”
    李悦露出些讶色,笑道,“是安然啊。”刚才还坐车在林宅周围转了一圈,这感慨还没散尽,便遇到了宅子现主人。
    沈韶光听见外面动静,从厨房出来,两位客人扭头,霎时旧记忆翻涌起来,这是楚九,楚家阿叔。
    沈韶光怔住。
    李悦对她笑一下,楚棣则若有所思地皱一下眉。
    李悦为楚、林二人做了介绍。
    楚棣,当代大儒,在广平书院设坛讲学,于读书人中颇有雅望,林晏以晚学后生身份向其行礼,口称“楚先生”。
    楚棣身边不少这个年纪学生,只是没有林少尹这样已经穿了绯袍。对这位住在故友旧宅年轻人,楚棣观感颇有些复杂,挑剔了一番,不得不承认,这样风姿还算配得上沈五那几杆翠竹,面上却客气地笑道:“某乡野之人,林少尹请勿如此多礼。”
    又寒暄两句,三人入席落座。
    沈韶光端着托盘过来,奉上饮子和菜单,笑问:“贵人们看要用些什么”
    “敢问小娘子,既云沈记,这店主人可姓沈”楚棣问。
    沈韶光笑道:“儿确实姓沈。”
    楚棣眼中光华一闪,又认真地看了看沈韶光,当着外人,不好多问,便只点点头。
    李悦知道他想什么,来到这崇贤坊,刚走过故人故宅,脑子里想都是旧时事,这时候听到一个“沈”字,难免多想。
    当年李悦虽在江南,却也曾托人打听,说是沈家弟妹殁于掖庭,阿荠也病重,一个小小孩童,又是从小娇养,没有大人护持,在那种地方
    李悦看看老友,对沈韶光笑道:“有什么,小娘子尽管送上来就是。某虽没带多少银子,外面五花马却可以抵给你。”
    沈韶光笑起来,故作轻松地道:“贵人们在这里,”又特意看一眼林少尹这位民政、商务、治安什么都要抓长安常务副市长,“儿可不敢宰牛。”2
    两人都用李白将进酒典。
    一句话说得李悦大笑起来,楚棣和林晏都看一眼沈韶光,也笑。
    沈韶光微笑颔首行礼,拿着托盘退去后厨准备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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