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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那个年代,能接受正规教育的人很少,而能当上高中老师的,至少也是富裕家庭出身。而我们学校的这些老师,都是李校长从上海,利用自己的人际关系,请来的高级知识分子,出身背景都跟“无产阶级”靠不上边。
    正好当时中央又传来“打倒封建学术权威”、“批林批孔”等口号,于是,一群精神亢奋的学生们沸腾了,最早动手的是“一司”的人,一个个老师被从讲台上揪了下来,女老师被剪了头发,男老师被带上了牛鬼蛇神牌。
    当然,李安邦校长并不属于“黑五类”,他干过革命,是正经的红色出身。只是他也不好受,这些年轻老师们都是他一个个从上海请来的,现在闹成这样,让他无颜面对这些一腔热情来帮助自己的人。
    一开始,学生们闹起来的时候,李校长还会赶过去,驱散学生,把老师救出来。但当时的社会风气就是这样,汪洋大海一般的群众斗争根本不是他能阻拦的,到最后,所有老师几乎全被抓了起来,学生组织控制了整个学校。
    事情发展到这里,李安邦老校长依然无事,尽管很多次跟学生对着干,但出于对他这个老革命身份的尊重,也出于对他多年来一手创建高中的功绩的尊重,没人敢对他动手。
    真正把灾祸引到他身上的,是他的女儿,李英。
    老校长来到县城的时候,李英还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儿,等闹起学生的时候,李英已经出落成了十八岁的大姑娘。
    那个年代的人念书晚,李英这时候也是县高中的学生。好巧不巧的,冯前军和陈建国这两个学生头目,跟李英同处一个班级。
    上海来的李英,自小便长的水灵,身上有着城里人特有的气质,跟这个偏僻县城里的所有女孩儿都不一样。等长大之后,她出落的愈发美丽,自然吸引着身边所有男同学的眼睛。
    当时风光无限的两个学生头目,自然也把目光盯到了她身上。
    从小接受良好家庭教育的李英,自然不会对这两个人假以辞色,在被李英拒绝了无数次之后,有一天,一直没有被学生骚扰的李安邦,忽然也被人拉去批斗了。
    名义上,冯前军和陈建国两个人并没有出面,只是一帮普通学生动的手,但实际上,所有人都清楚,他们这是为了逼迫李英就范而采取的手段。
    当时的社会气氛,让这些学生组织的头目膨胀到了极致,为了一个女人,也顾不上老校长的地位和身份了。
    从那天开始,李安邦跟所有的老师一样,三天两头被带到学校的礼堂里批斗。老校长脾气倔,几十斤的铁牌子挂到脖子上,也从来没低过头。每次批斗大会的时候,任凭下面的学生口号喊的再振奋,老校长也不为所动,只是一遍接着一遍的劝,劝这些学生不要走上邪路,不要做抱憾终生的事情。
    只是那个年代,所有人都疯了,谁还能听得进他的劝告?他的努力,到最后也只能成为他“阻碍阶级斗争”的证据,进而受到更严重的迫害。
    而此时,懵懂不知情的李英,终于也在“好心人”的提醒下,知道了自己父亲为何遭受这种原本不应有的屈辱和伤害。
    接下来的事情不难猜测,李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敬爱的、一手把自己拉扯长大的父亲,因为自己的缘故,丧失尊严,被自己的学生肆意的侮辱。
    于是,李英决定冯前军,找了陈建国。在这个单纯的小姑娘的内心里,觉得自己只要放低姿态,答应跟冯前军或者陈建国交往,父亲就会被放回来,接下来两个人或是逃回上海,或者找个地方先躲一阵,事情终究还是能过去的。
    更何况,冯前军和陈建国都是喜欢她的,他们既然爱自己,就不会做的太过分。
    可惜,她不知道的是,一个疯狂的人,心里根本不会有爱情这种纯洁的东西。
    那是1972年,一个闷热的夏天夜晚,李安邦被拉到学校大礼堂,学生“一司”的所谓根据地里,被批斗一整天,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他依然高昂着头,只是嘴里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息,晚饭过后,他躺在床上,甚至还在思考明天该跟那些学生讲些什么道理,好让他们迷途知返。
    尽管遭受了难以想象的屈辱,但学校里的这些孩子,都是他一个一个的招进来的,在这个贫瘠的县城里,他每个夏天都要跑遍整个县城的田间地头,给学生父母一遍接一遍讲述教育的意义,以督促父母支持孩子继续念书。而一些家庭贫困的学生,一年四季的生活费,几乎都是用他省吃俭用的工资支撑下来的。
    因为这些,所以他相信,这些孩子们只是被人带上了歪路,他们本质并不坏,只要自己多努力一点,这些孩子终究还是能迷途知返的。
    可是李英没有想这么多,她只是看着父亲脖子上被勒的皮肉翻卷的伤口,看着父亲脸上被吐的一脸唾沫,再回想一下这些都是因为自己才造成的灾难,心里无比的愧疚。
    于是,晚饭后,她悄悄起床,去了学校的大礼堂。
    还没走进礼堂,就听见里面一阵阵疯狂的高喊着“无产阶级万岁”的声音,李英皱着眉头走了进去,找到了冯前军。
    不想看冯前军惊喜的眼神,李英只是低着头,告诉他说,“我答应你的追求,你以后不要再批斗我父亲了。”
    冯前军一直以来的梦想终于实现,自然无比愉悦,满口的保证以后不会再迫害老校长,也会制止陈建国。
    冯前军是势力比陈建国大,只要他愿意,自然能保证老校长的安全。这也是李英选择来找冯前军的原因。
    李英不想在这个污浊的地方多呆,得到保证之后,就决定离开了。可是这时候冯前军拉住了她。
    “我已经答应了你的要求,你还想怎么样?”李英不想跟这个人多呆一秒。
    冯前军嘻皮笑脸的邀请让李英加入他们的组织,让她留下来,跟大家一起学习社会主义革命精神。
    李英自然是百般不从,一番拉扯之后,冯前军大约心里也明白李英的敷衍,一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已经控制了整个学校的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一巴掌扇到了李英的脸上。
    李英捂着脸,不敢置信的抬起头,迎接她的是冯前军一双猩红的眼睛。
    接下来,大礼堂里的女学生都出去了,留下了“第一司令部”的十几个核心骨干。
    十几个疯子的眼睛跟冯前军一样的通红。
    一直追求李英的,远不止冯前军和陈建国两人。
    闷热的夏夜里,知了歇斯底里的叫着,李安邦躺在床上,汗水浸透全身,身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着,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床把之前想好第二天要劝说的话写到纸上。
    年龄大了记忆力不好,刚才想到的话很有道理,也很有说服力,可不能耽搁了那些孩子。
    半夜十点的时候,身在“无产阶级联合行动委员会”总部小礼堂的陈建国,得到了李英的消息,妒火中烧的他,二话不说,带着十几个“联动”的骨干,冲到了大礼堂。
    眼前的一幕让这两年见过无数荒诞场面的陈建国也瞪大了眼睛,但他的心里没有生起怜悯,反倒是跟冯前军一样,双眼通红。
    这个闷热的夏夜里,知了的叫声一直到深夜也不停,跟人间发生的一幕幕荒诞剧一般,似乎它们也疯狂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老校长就被热醒了,疲累的身体让他不愿起床,一直苦挨到早上六点,昏沉的天色里看不到太阳,但却更热了,那颗遥远的恒星躲在云层后面的时候,反而能散发出更恐怖的热量。
    做好了早饭的老校长有些奇怪,这几天一直会早早起床的女儿,今天不知为何睡到这个时候。
    于是,他过去敲响了李英的房门。
    敲了一遍没人回应,敲第二遍还是没人回应。
    老校长终于慌了,找钥匙打开了门之后,发现李英没在房间。
    也顾不得刚做好的早饭,老校长冲出了家门,见人就问李英。
    按理来说只是一夜未归,即便李英是个女孩子,老校长也不该如此的紧张,可这些天的经历让他明白,他身处一个疯狂的年代,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每一个被问到的人都面色古怪,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的样子,神色之间充满了怜悯。
    这让老校长更加的慌了。
    最后,老校长在学校的操场上找到了李英。
    她赤裸着身子,身上一片狼藉。但她没有哭泣,而是在欢乐的笑着,手里拿着一根树枝,蹦蹦跳跳的唱着儿歌。仿佛回到了她刚来这个县城的时候,眼睛看到的都是农村新奇的事物,遇到的都是对她父亲表示敬重的人。
    老校长把她带回了家,穿上了衣服。
    可是几分钟之后,她就又跑到了街上,一件一件脱下衣服,跟路过的每一个人拥抱。
    闷热到极点的天气持续了三天,树上的知了也疯狂的叫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的清晨,学校里多日未响起的上课铃声忽然响了。
    一声接着一声急促的铃声让人们从暑气中醒来,聚集到了学校教学楼前的铁钟下。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挂在国旗杆下的李英。
    这个从上海来的好看女孩儿身上穿着很整齐的衣服,漂亮的跟除了之前三天的任何一天一样,只是她的眼睛闭着。
    老校长一言不发,跪在国旗杆下面,一下又一下的磕头。满头的鲜血早就沾满了尘土,糊在他的脸上,状如厉鬼。
    这幅容貌,无产阶级出身的学生们自然是不怕的。
    可他们怕老校长每次起身的时候,从糊满鲜血的眼缝中射出来的眼神。他们怕老校长满是尘土的嘴里说出来的话。
    “为啥?我来这里办学校有啥错?我把你们一个个带到学校来有啥错?我教你们知识,教你们文化有啥错?我问你们,我有啥错?即便我有错,可我闺女有啥错?”
    “是啊,我有错,我不该教出来你们一群畜生啊……好好的一群孩子,咋就成了畜生呢?”
    “好好的人,咋就成了畜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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