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卷起衣服,低头看完,不禁有些羞恼,当然,更多的是浓重的不安。
    这几天过得是挺平静的,可谁知道是真正的平静,还是她暂时没有受到滋扰而已。
    一直伴随在身上的印记突然消失,就好像保护她的壁垒也随之消失了。
    明明出发前的那个晚上,她都已经暗示得那么明显了,怪物应该明白,她就是为了延长保护期而去的,怎么印记还是这么快就不见了?
    故而,这天晚上,叶淼故技重施,用“做了噩梦”的借口让莎娜与玛格留下来,陪她一起沐浴着光明睡觉。
    在第一次失约的晚上,她已经明白了当那些东西对她产生恶意时,即使身边躺着活生生的人,也接收不到她的求救。连蜡烛也会熄灭。可有人陪在身边壮胆,总是一种心理安慰。
    两个侍女躺在大床的两边,叶淼被她们夹在中间,心里踏实了很多,双手搭在被子上,在胡思乱想中沉入了梦乡。
    寰宇寂静,夜半三更。
    时钟滴答滴答,指向了凌晨三点。天花所绘的圣女慈蔼的脸庞,也隐匿在魑魅魍魉般的暗影中。
    阳台上,一只泡得发绿、指甲弯长发黄的手,缓缓勾住了石栏杆,指间透明的蹼上还勾着湖中的水草。
    它就像一具湿漉漉的浮尸,周身鼓胀,仿佛一用力挤压下去,就会嗞出臭水。膨胀到极致的身体却顶了一颗极小的头颅,光秃的头顶粘几缕毛发,两颗眼球脱出眼眶,正嗬嗬地喘着气。任何人在半梦半醒间见到这东西,都一定会吓得心脏停跳半秒。
    魔物畏惧光明,常理来说,不会有东西敢翻越进灯火通明、有人把守的城堡。
    然而这不包括某些低等魔物。嗅到难得一见的清甜气息后,被勾动的食欲足以侵占它们容量不足的大脑。从湖中爬出来后,它竟幸运地躲过了教廷骑士们的巡逻,爬到了这个地方来。
    就在它想要把后半截身子也拖上阳台时,仿佛突然感应到了什么,两颗眼球猛地晃了晃。
    紧接着,它像是突然被人踩了一脚,水花在半空轰然爆开,表皮迅速干瘪。然而这一切都似乎被隔绝在了一个无声的空间中,只能见到它挣扎的动作与扭曲的脸庞,却听不见任何刺耳的嚎叫声。
    没过多久,阳台边缘,就只剩下了一块青灰色的皮。被夜风一吹,它就如灰烬一样,彻底逸散了。
    四周又恢复了平静,刚才差点儿扰了房中女孩清梦的东西,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银色的月光透出了云层。叶淼在睡梦中咕哝了一声,从侧躺翻成了正躺。而就在她的上方,缓缓浮现出了一个淡淡的黑影。
    这半透明的黑雾状的东西浮在了空中。正常来说它应该是透光的。然而月光照在它身上,却在地板留下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影子——高大的身形,拖曳在身后的骨翼,弯长而邪恶的角。
    叶淼满心以为,被囿于地底的那只可怜又可恨的怪物,迄今还是只能在那一方天地内活动。
    从没想过,从她坠入地牢的那一天起,以乌鸦血绘制的封印被破坏后,潘多拉的魔盒就开启了一条小缝隙。
    锁链一日日松动,缝隙越来越大,怪物自由的范围越来越广,被剥夺禁锢的力量也在逐渐恢复,祂早已可以化出一缕分|身,依附在她的身上了。
    或许这就是无意中放出了邪恶魔鬼的人,要付出的代价之一。无论逃到哪个角落,都会被祂找到,再也无法逃离祂、摆脱祂了。
    解决了阳台上的那个东西后,黑影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穿透了旁边酣眠的侍女的上半身,轻飘飘地“坐”在了床边。
    虽然从本体上看,分不清头在看哪个方向,可从影子的长角朝向来看,可以发现,他是在凝视床上那个还一无所知的少女。
    从来都没有见过像她一样的人,从天而降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明知他是面目可憎的怪物,明明一开始怕得眼睛都睁不开,现在,却已经开始适应了他,温柔地接纳他,对他微笑、闹脾气,或是软绵绵地撒娇。
    他又怎么放心让她暴露在自己的视线以外,出现任何差池呢?
    黑影伸出了一只手,将她的一缕发丝拨回了耳后。
    睡梦中的叶淼感觉到脸颊有点痒痒的,微微地闪躲了一下,嫣红的唇张开了一条小缝。
    黑影吹灭了油灯,覆在了她的身上,幻化出的舌尖见缝插针地探入了她的唇内,缓慢而煽情地缠着她的舌头起舞,贪婪地索取又一次保护她的报酬。
    也许,报酬只是借口,他只是想和她亲热,一遍遍地在她的身体上留下自己的记号。
    叶淼眉头微微皱起,不安分地动了一下。原本平放在被褥上的双手,却突然被凌空移动,压在了她的头顶,深陷进了枕头里。
    床榻因为这个动作,发出了暧昧的一声“吱呀”。
    唇舌相接所带来的刺激,终于让叶淼轻微地转醒了。可她显然以为自己在做梦。熟悉的欢愉如潮水一样浸过了她的理智,让她放过了思考的时机,轻哼一声,开始理所当然地享受。
    当然,假如此时玛格和莎娜突然醒来,又不去注意那诡异的影子的话,看到的,不过是她脸颊绯红,舌头自己在动的模样而已。难怪作恶的魔鬼会这么有恃无恐。
    翌日醒来时,她盖着的被子已捣成了凌乱的一团,皱得不成样子了。玛格和莎娜都还没醒来。
    叶淼坐起身来,有点奇怪地拢了拢衣裳。
    她记得自己明明只解了两颗扣子睡觉,此时的扣子却连松了四五颗。难道她做梦自己解开了?
    而且,大概是错觉,胸前那片肌肤,似乎在微微地发着烫。和她的嘴唇一样,仿佛被什么东西肆意地玩弄过。
    叶淼因这个想法而感到脸红,暗骂一声自己在乱想什么,掀开被子下了床,喝了杯水。
    房间的油灯自己熄灭了,不过她一整夜都睡得非常安宁,没有受到任何滋扰。看来这里还是挺安全的,今晚就可以让莎娜和玛格回她们的房间去睡了。
    这样的日子很快到了第十天。叶淼睡到日晒三竿起床,就听说了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情——弗兰伊顿传来了紧急事报,女王在清晨已经提前动身赶回去了。
    临别前,女王吩咐骑士转告叶淼,让她无须介意,可以在夏宫这里一直住到初夏最难熬的半个月过去,再和二王子一起回弗兰伊顿。
    叶淼心里立刻就打起了退堂鼓。虽然这里是挺舒服的,可一想到要和那个恐怖的二王子独处几天,她就一万个不愿意,当即告诉了这位骑士自己不便在这里打扰二王子养伤,还是想回去弗兰伊顿。
    于是,第二天,叶淼也踏上了回城的路。
    今日天公不作美,早上离开城堡时,天气还很晴朗。中午时,天色越来越暗沉,飘洒的雨丝在傍晚演化成磅礴大雨。
    雨水在泥路上砸出了一个个小坑。独角兽被浇得睁不开眼,速度慢了许多。
    玛格打开了车门一条小缝隙,叹道:“这雨也太大了吧,怎么净挑我们上路的时候下?都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回到弗兰伊顿了。”
    果然不多时,外面的骑士就前来敲门,歉意地道:“公主殿下,按照目前的速度,也许要在午夜才能回到弗兰伊顿了。”
    叶淼倚在了马车壁上,听着雨声,心里一动,忽然说:“既然这样,不如我们晚上找个地方留宿吧。”
    骑士愣了愣。眼前的人是亚比勒重要的人质公主,他有点儿不放心,迟疑道:“可是……”
    “我看这雨也没有停的意思,这样下去,独角兽会吃不消。没看到它们跑得越来越慢了吗?”叶淼指了指车前那双毛发已经彻底湿透的独角兽,终于引出了正题:“出发的那天,我们不是在一座小教堂里休息过吗?不如就去那里躲一躲雨。反正它也在我们回程的路上,不算绕路,应该天黑前可以到吧。”
    见到骑士还在犹豫,叶淼又诚恳道:“不是非要过夜。但最起码别在雨势最大时赶路,这样不是事倍功半吗?我也不希望看到大家生病。”
    从听到了“魔鬼之子”的传言后,她就一直想回去小教堂去问个清楚,奈何苦于找不到借口,心脏一直有只猫爪在挠。
    今天暴雨,女王与二王子又不在,从名义上说,她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正是回去那座教堂的好机会。
    没想到这位公主张口闭口都是为他们着想,骑士十分感动,而且她的考虑也有道理,终于点头答应道:“多谢公主殿下关心,就按您说的办吧。”
    终于,晚上七八点时,众人抵达了那座小教堂。
    老神父的孙女显然没猜到他们会去而复返,忙将众人迎了进来。除了叶淼以外,其他人都已经被浇成落汤鸡了,擦干身后,外面雨势更甚,雷电交加,看来今晚是走不成了。
    教堂后方,有老神父爷孙三人起居的房间。叶淼作为最尊贵的人,享用了唯一的客房。其他的骑士则在大厅凑合。
    老神父的孙女亲自给她沏来了一壶热茶,叶淼笑了笑,接过来捧在手里,喝了一口,与她攀谈了几句,借此机会,表示自己对当年小镇的怪病很好奇,想找老神父聊聊。
    在老神父的孙女的带领下,叶淼穿过了回廊,在忏悔室前,找到了正带着孙子打扫的老神父。
    听见了脚步声,苍老的神父转过头来。他的孙女在他耳边说了叶淼的来意,老神父显然有些诧异,但还是恭敬地请叶淼在休息室中等一等他。
    休息室只有几个平米,摆放了一张木桌,两排粗糙的木凳,烛火昏黄。叶淼等了片刻,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老神父随手轻轻掩上了门,拉开凳子坐在她面前,似是有些疑惑:“听我的孙女说,那天我收留的镇民对殿下您不敬,您饶恕了他。我的孙女就对您说了一些关于那座镇子的事情……”
    “不错,既然神父你已经知道大概情况,我就直说了。”叶淼紧紧地盯着他:“那天的男人看到我的黑发后,说我是‘黑发的魔鬼之子’。据说他居住的镇子当年出现了一场怪病,我实在是很在意,魔鬼之子指的是什么人,而当年的镇子又发生了什么事……听说你当年是镇里的守墓人,我很希望你能把知道的事都告诉我。”
    “……”老神父沉默了一下,思绪沉浸入了过往的尘埃中:“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些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
    那座小镇,虽然位于弗兰伊顿的郊外,但奇怪的是,很少有人听过它的名字,里面也相对闭塞。当年还未到耄耋之年的老神父,在小镇外的一片墓地里当守墓人。
    墓地与小镇之间还是有一定的距离的,他平日就住在墓地旁的小房子里,每半个月才回一次镇上。犹记得大概是十五年前,镇子上建起了一座华丽的房子,迁入了一个陌生的女主人,和一群侍女。
    因为从不和旁人交际,镇民们也不知道这户人的底细。只在两三年后,传出了一点风言风语,称这座房子里的“女主人”,其实也只是一个侍女的头儿。真正的主人,是一个贵族小少爷,听说是弗兰伊顿的某个大人物的私生子,被真正的父母送来这里抚养的,据称身体很差,极少在外露面。
    虽说那个孩子很神秘,但老神父其实见过那个孩子,还不止一次。
    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孩子已经长到四五岁了。
    他经过了那座房子时,意外发现院子里放了一把轮椅,上面坐着一个出来晒太阳的小男孩。
    时隔多年,老神父还深深记得,那个男孩长得有多漂亮。盯着一头乌黑的短卷发,眼睛却被白色的布条蒙着,似乎是个不能见光的瞎子。
    和传言中一样,他的身体似乎很孱弱,唇无血色,身材瘦而单薄,两条腿纤细得宛如小麻杆,垂在轮椅外。
    院子里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一个侍从接近他。
    老神父那时就觉得,这不是人手不足的原因,而是……大家似乎都躲得他远远的,看他的目光,都夹杂着害怕和嫌恶。
    被蒙着双眼的孩子呆滞地坐在轮椅上,没人和他说话,没人读故事给他听,也没人怜爱地拥抱他、陪他玩耍。
    呆坐了一下午,才有一个侍女过来,将他推回了屋里。大门随后紧紧地关上了。
    不知为何,那天回去后,老神父一直忘不掉那孩子单薄的身影。于是,晚上回去墓地前,他下意识地又走了路过那户人家的小道,抬起头往上看。
    很巧合,这一回,竟又让他见到了白天那个孩子一次。
    二楼的落地窗内,静静地站着一抹瘦削的影子。
    他的手压在了玻璃窗上,原先只是在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的景色。察觉到了老神父的目光,孩子微微垂眼,和他对视。
    眼睛上的那条滑稽的布条早已摘下,露出了一双完好无缺的眼珠——原来这孩子不是瞎子。
    那仿若浸满了血液的猩红眼瞳,邪恶又美丽,绚丽流转的神采勾魂夺魄。
    这与白天的那个沉默得呆滞的孩子,压根儿判若两人。
    不,应该说……这根本不是一个稚子该有的眼神。
    简直——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夜里从那副傀儡身体中悄然绽放,夺取了主控权一样。
    老神父呆呆站在原地,轻微打了个哆嗦。孩子却勾了勾唇,放下窗帘,转身进去了。
    那之后,老神父回去守了不到半年的墓,就听说那个孩子熬不住,终于病逝了。
    这段期间,他传闻中的父母都没有出现过,似乎早已把这个孩子放逐到了边缘地带。一切丧礼从简,孩子的棺材就葬在了他看守的墓园中。
    一切尘埃落定后,那些照顾他的侍女和下仆都显然松了口气,像是摆脱了一个瘟神。她们没有离开小镇,毕竟四五年的时间,他们早已在镇子中结下了自己的良缘,都在这里成家或是嫁人了。
    老神父日复一日地守着墓。某一天,在夜间巡逻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了墓丛深处传来了一阵古怪的声音。
    他又惊又疑,忙提着油灯赶了过去,发现那个孩子的墓竟然破开了,土壤洒了一地。沿着稀稀拉拉的脚印和痕迹,老神父连滚带爬地追了过去,又看到了好几座破开的坟墓。
    就在坟墓的里侧,一轮血月之下,一个小小的身躯背对着他,坐在地上,双臂轻微地动着。从那个方向,不断传来狼吞虎咽、咀嚼腐肉的声音。
    目睹到这毛骨悚然的惊魂一幕,饶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神父,也当场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
    听到此处,叶淼也觉得诡异万分,可她仍是第一时间往有可能的方向考虑了,皱眉道:“死而复生?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孩子被埋葬的时候,根本就还没有死?”
    毕竟,如果他当时已经变成了怪物,应该是不需要进食的。
    纵然已经过去多年,可回忆起那一幕,老神父依然心有余悸,摇头道:“当时那个孩子已经被埋进土里四五天了……没吃没喝,那么狭小的棺木,也没多少呼吸的空气,就算是一个身体健康的成年人,也不可能活这么久。更何况是一个病弱的小孩?他又哪来这么多力气,破开棺木的盖子出来?”
    便是如此,在没有星星的夜晚,名义上已经死去的孩子拖着尚未腐朽的稚嫩身躯,从坟墓中挣扎复生。
    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很快像长了翅膀一样在镇子中扩散。他的侍女们不得不前来墓园,白着脸将把那个孩子接了回去,继续抚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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