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聪明得很,提到阿芍,完颜绰心里的邪火就被移到别处去了。“公主呢?”她问。
    阿菩忙说:“刚刚哭了一小阵,乳保抱着去御花园里看树叶去了。秋风起来怕她着凉,很快就会抱回来的。”
    果不其然,完颜绰忍着气吃了半碗饭,阿芍就欢蹦着回来了。小小身子尚不能完全保持平稳行走,但姿势雀跃的娃娃相,却是装也装不出来的。继“糖”字之后,她苦练了一个月,才终于学会了叫“娘”,犹记得第一声“娘”把完颜绰的泪花都喜出来了。接着又吩咐乳保教她叫“阿爷”,不过至今仍未学会。
    “娘,娘。”阿芍只会叫这样短促的单字儿,但是另一方面,学猫学狗学虫子,无一不学得逼真。她先“喵喵”两声,表示在御花园看见了猫,接着又惟妙惟肖“汪汪汪”一阵,表示又看见了狗,最后“瞿瞿瞿”叫了好一会儿,两只小肉手握成拳放到眼睛前装哭。
    完颜绰到最后彻底懵了,刚刚的心事暂时也丢到一边,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还是只能问乳保:“公主遇到什么了?这是什么意思啊?”
    伺候阿芍最多的保母陪笑道:“公主在御花园的灌木丛里听见虫子叫,大家伙儿一块儿找了好半天,才看见一只‘金蛉子’,可惜跳得飞快,没能逮住,公主又特别想要,哭了好一会儿,最后哄她叫御花园守院子的小宦官帮她找,找到了给她送过来,这才哄回来。”
    金蛉子这种北方草原极其少见的鸣虫,突然勾起了完颜绰久远的回忆。她脸色一暗,少顷就沉下脸来,对阿芍道:“你堂堂的公主,金尊玉贵,玩什么不好,要玩虫子?!没出息!没良心!”
    “没良心”这句考语,实在冤枉死了小阿芍。她虽然听不懂,但脸色是看得懂的,顿时眉毛打了结,脸颊一抽一抽,最后张开嘴“哇哇”哭叫起来。乳保们顿时吓得脸色都变了:太后一看就是心情不好,孩子再一哭就招她烦,接下来不是小公主的屁股倒霉,就是她们倒霉——看这情形,她们倒霉只怕更多!
    “别哭了!”完颜绰怒声道,一把把小阿芍拉进怀里,小家伙像父亲一样漂亮的大眼睛里霎时溢满了水光,眼睫毛全湿了,看着楚楚可怜,小手张开去抱母亲的脖子,用她刚刚学会的“娘”字一直不停地念着,念得完颜绰的心顿时软了,想去揍她屁股的手,也终于缩了回去。
    “‘阿爷’有没有会叫?”她抬头问。
    乳保们小心翼翼说:“回禀太后,还没有会呢。奴努力教公主说,日日说,天天说,总归会学会的……”胆战心惊,唯恐太后的邪火发自己头上来。
    完颜绰“嗯”了一声,接着说:“不用教了,不会就不会吧。”
    大家伙儿不知道太后是什么意思,只见她柔和地抚摸着阿芍的小脸蛋,说出话来冷冰冰的:“阿芍,我有你,你有我。也就够了。”
    第二日,完颜绰在朝堂上下了懿旨,云晋国一直窥伺黄河南岸,尤其是并州地界和幽州地界,趁今年秋马肥壮,草谷满囤,士气正是极其旺盛的时候,征召六路士兵,缓缓向南推进。
    这几年夏国与晋国贸易不和,虽不伤筋动骨,但是贵族和富户的日子没有以前惬意,因此朝中赞许的人也甚众,摩拳擦掌只等出兵劫掠,好好打个胜仗,好好过个新年。
    太后与皇帝捺钵之行原本定在庆州,但因完颜绰提议,以捺钵为名,扈从大军开往云州,遥制应州,伺机夺回并州;又名耶律延休在幽州演兵,并将战马士卒调集到燕山边,秣马厉兵,烽烟虽未曾点燃,战火却是随时可能灼烧万里疆野了。
    调兵遣将的繁忙,让完颜绰暂时忘却了心里的楚痛,奚车摇晃着,顺着草原间的小道驰往云州,两边是壮阔的风景。她在奚车的窗帘缝里看着外头的山河、原野,看着一人高的牧草和成群的牛羊,看着刚刚开垦不久的麦田和高粱田,心里想着:江山是我的,没有人能够夺走!
    可人心却未必!
    她觉得酸楚往鼻尖涌,眼睛里不由自主就模糊了。抹去泪水,她咬牙想:人也是我的!你敢娶其他人,我就敢叫两国边界再不安宁,逼迫你们晋国把你交出来任我处置!
    她展平手中已经捏得皱巴巴的一封封密奏信,泪水一滴滴在笺纸上绽开水花。嘴唇忍不住地颤抖,其实也知道王药的艰难,赵王每次会谈,都有故意不避王药亲卫的时候,是什么意思,她也明白。可是他就要别娶了,她这口气不出怎么办?他就要别娶了,她总要努力一把,试着抢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对于王药而言,一直属于完颜绰的,便是他那颗心。
    赵王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属于另一种形式的知己。比起当朝皇帝的刻板,赵王宋安廷把王药当做自己的千里驹。他的话里话外,想请王药帮助他取得至尊的位置,要取得这个位置,少不得掌控兵权,要掌控兵权,少不得在和夏国的战争中获得胜利,培植起自己的实力。作为为政者,这想法不算堂皇,但是还可以理解,王药曾经也觉得赵王有胆有识,有勇有谋,眼光手段不拘泥,是为君的料子——远胜于他那个嫡长的哥哥。
    但叫王药无法接受的是,赵王他对于自己这匹“千里驹”的中意,是建立在不择手段地控制上的。王药自己也哀叹,小母狼用鞭子来控制他,赵王用他的家人来控制他,都不谈“以德服人”么?
    王药心里如裹着一团乱麻,家乡的饭蔬,在夏国时思之如狂,现在一口都吃不下,只有故土的羊羔酒,在汴京可以喝到最正宗的,所以每日都必不可少。
    才叫厨下热了一坛子酒,才喝了一半,他最不想见的那个身影就出现了。
    戚芸菡检视一样走进来,看见王药手中的酒杯,皱了皱眉说:“表哥,如今舅舅每日愁得头发都白了,舅妈又那样病倒在床上,你若再喝出个好歹,岂不叫他们心里悲痛?别喝了吧。”
    劝谏的话,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让人驳斥不出;语言平和中正,话音温柔而坚定,让人无言以对;可是,王药就是不愿意听。他笑道:“家里有你这样的贤惠甥女,悲也只我一个人了吧?”
    戚芸菡脸色不大好看,从王药手里去夺酒杯。女孩子若是撒娇撒痴,这点子嗔怪男人都能接受。但是她一本正经的,王药也就一本正经的,女子的力气哪里及得上,夺了好几下,那酒杯还是牢牢地在王药手里握着。她无奈之下,瞥见一旁的小酒坛子,又伸手去拿。王药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坛口,正色道:“芸娘,这是我的,请你不要动!”
    戚芸菡挣了两挣,酒坛子纹丝不动。而看到王药脸上,丝毫爱意都看不见,仿佛在公堂上说那些公事公办的话。她心里的委屈顿时涌上来,却又不肯服输,冷笑道:“喝酒伤身,你从来都是这样,听不见别人的好心意见!以前如此,得到的教训还不够么?”
    王药冷笑道:“教训够多了,多谢!喝酒嫖_娼,落了个轻薄猥琐的名号;被爹爹杖责出籍,以为自己再做不了王家人;贬到并州做小吏,以为自己一辈子就断送在边陲……但是,那又怎么样?我轻薄猥琐,我是王家的出籍不肖子,我在这里再无升官发达的机会,我还从不听你的谏言……你为什么还总想着嫁给我?!”
    ☆、fangdao
    戚芸菡流下两行泪,颤抖着嘴唇道:“你轻薄猥琐,你再无机会,你是不肖之子……可谁叫当年我们两家结下姻亲?你以为我想管你?我瞧着自家姐妹嫁入好人家, 夫妻恩爱和睦, 子女满堂,我心里难道不难受?若不是为了女儿家的道德名声, 我也……”
    她捂住脸,简直要嚎啕大哭一场似的,但实际却只是强自忍着, 肩膀和声音一样颤抖得厉害:“出嫁从夫, 我是认的,这是我的命……我只想好好伺候你, 相夫教子, 能让你踏上正途。至于你以后会怎么样,我也不在乎, 吃糠咽菜我也不在乎……我这颗心,你怎么就不懂呢?!”
    王药只觉得怜她, 却无法被她感动。只是女孩子哭成这样,他不忍心再撒盐,颓然坐下来,把杯中冷了的酒一抿而尽,摇着头叹息道:“芸娘,你可曾尝试过去喜欢一个人,而不是咬定‘父母之命’盘算着嫁给一个人?”
    戚芸菡的手从眼睛上挪开,带着泪痕的脸一片惊诧色:“表哥,自小儿我爹娘就教我,那些书生小姐、私定终身、情情爱爱的话本子最是毒害深重,好人家的女子是不能读的!姻缘天注定,喜不喜欢又如何?在一起久了,自然就喜欢,自然就能和和美_美过一辈子。”
    王药无语地看着她,这么美的一张脸,却是木的。
    完颜绰的美艳日日在他梦中,不错,他是个浅薄轻浮的男人,他第一眼爱的也是完颜绰的娇媚容颜。可是哪怕是冲动,他也毕竟爱过,体验过两情之中的矛盾、痛苦、纠结,也体验过两情之间的缠绵、亲密、奉献,更体验过那种爱到极处,可以超越时间、空间、生死的刻骨铭心……他终于“呵呵”笑道:“我没法跟你过一辈子!”
    戚芸菡嘴唇哆嗦着,泪水一颗一颗从杏核眼里落下来,细细看,她白皙的皮肤并不润泽,乌黑的头发并不油亮——年龄给予每个人的都是公平的。
    王药不知道她心里怎么在骂他,无非是“薄情”“负心”“不知好歹”……一个等了自己九年的姑娘,从豆蔻年华到如今,花儿开到最盛的时候,快要败了,从这个角度讲,他确实是负心薄情的男人。他低着头,慢慢地咽着苦涩的唾沫:他身上的恶名已经够多了,不在乎再多一个。让他来负心,让他来被所有人指戳谩骂吧。如果娶了戚芸菡,还和她生了孩子——就不谈对不对得起完颜绰了——她和孩子就将成为赵王手里最十拿九稳的质子,到那个时候他王药再抽身,她可就真个抽身不得了!
    王药缓缓把酒坛里的酒倒进杯子里,喝了一大口压下口中的苦涩,然后抬眼冷冰冰说:“我刚刚说的话很难懂么?”
    戚芸菡一言不发,捂着脸从门口飞奔了出去。
    他的半坛子酒还没呷完,父亲王泳那里的小厮就连滚带爬奔过来,苦着脸,挤出一点对小郎君尊重的笑容:“四……四郎君,阿郎叫你过去——现在。”
    大约是戚芸菡去告状了。王药放下酒杯,随意拿袖子抹了抹口边的残酒,也不问缘由,跟着那小厮往王泳的书房走。小厮在甬道里带路,几回回头看王药,脸色尴尬得难看。王药抚慰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用担心。”
    小厮期期艾艾道:“四郎,阿郎相当生气,您……多说点好听的……”
    “嗯。”王药沉沉地点点头。父亲已经一头银发,满面愁色了,他也不忍心再刺激老人家,若是骂一顿打一顿,自己一言不发承受了就是——原本也是自己该当领受的。
    进了父亲的书室,不仅是王泳,还有王药的二姑父戚良斌也在,姑父锁着眉,看了进来的王药没有说话,而父亲直挺挺坐在椅子上,头不受控制地颤动着,见王药进来,还不等他开口请安,先对一旁的老管家喝道:“家法呢?!”
    王药心一拎,暗自咬了咬牙,跪下身准备忍着。“父亲……”他刚一开口,还没来得及道歉,父亲已经从老管家手里夺过家法戒尺,不管不顾朝他打过来。
    那戒尺是两尺长、三指宽的硬实乌木,王药当年在临安时曾结结实实挨过几顿,知道这分量可观,眼见朝着自己的脸就呼了过来,这可是要命的事,一时也顾不得,伸出胳膊挡了一下。
    胳膊立刻疼得几近要断掉,可耳边仍是王泳毫无怜惜,反而气愤得近乎变了调的怒骂:“小畜生!你出息了!你还敢挡?!”
    王药忍不住捂着胳膊,低头道:“父亲有怒,儿子原不该不承当,只是古人说‘大走小受’,儿子终归是不欲贻害父亲名声。”他跪伏下来,以额触地,绷紧了背上的肌肉:“请父亲责罚便是。”
    顿了少顷,风声便起,背上霎时一道钝痛。王药抽了口气,咬牙忍住,默默地和鞭子比了比:鞭子的疼痛是撕裂皮肉般的,瞬间就如烙铁烫过去,但伤在皮肉;而这乌沉沉的家法戒尺,痛得倒没那么厉害,但是重重钝钝的感觉往肋骨里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震颤到了,疼痛却是一点点漫开、渗进,喉头咸腥咸腥的——这样打,肌肉能搪住的力量有限,只怕很快就要受内伤。
    好在挨了两下,老管家就来抱着气喘不已的王泳,哭着劝道:“阿郎,您仔细身子骨!何况,四郎刚刚回来,又是使节的身份,犯再大的错处,也须得考虑他的身份。阿郎这样往死里打,叫赵王知道可怎么办?若是夫人知道了,对病体也没有裨益……”
    “总是我生了个孽子,自家合该遭现世报!”王泳捶胸泣道,“横竖打死了他,是打死了个外人,赵王要人偿命,我去偿还他就是!”说着,推开老管家,抡起戒尺又抽了下来。不过,到底是亲生的,戒尺这次一下下只往臀腿上去,声音响亮,架势吓人,受的人却还耐得住些。
    这次,二姑丈终于出语劝解,挡着王泳说:“舅兄!芸娘并没有出事,你若反过来又伤到了阿药,咱们这亲戚以后怎么好意思做?打也打了,还是劝服为主吧。”叹了口气从王泳手里把戒尺夺了下来,交给一旁的老管家。
    王药从浑身那种往骨头缝里钻的剧痛中灵醒过来,看着唉声叹气、背手不语的姑丈,惊诧地问:“芸娘怎么了?”
    “畜生!”王泳一手捂胸,一手指着他的鼻尖骂道,“她等了你九年!你九年前不肯娶她,还在外头鬼混,她也不曾嫌你恨你;九年过去,还一心一意等着你,你却又对她说这样的混账话!什么‘没法跟她过一辈子’?你倒是想和谁过一辈子?!你怎么就不怕人家指着我们王家的门楣,指着王家人的脊梁骨耻笑一辈子?!”
    王药的犟性又给激起来,自己伸手揉了揉疼得厉害的地方,笑了笑说:“爹爹,九年前您也是这样一顿家法板子,把我打晕了过去,我能从床上起身时已经是一个月后,起身后第一句话就是‘儿子要退婚’。如今爹爹打算再来一次,听听儿子会说点什么?”他素有点读书人之外的滚刀肉脾性,记得教他习武的禁军教习师父曾说过“要学会打架首先得学会挨打”,所以伸展了一下疼痛不已的肩背,对老管家道:“劳驾,抬张条凳,把我捆上去,爹爹打起来顺手,可以少受点累。”
    私心里想:他若受伤,可以拖一拖赵王,甚至可以以退为进。
    而王泳跌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半日说不出话来。而姑丈戚良斌的脸色也终于难看起来,冷笑道:“王使节,我们戚家原不该高攀这门亲。您现在是赵王看重的人,听说还有人提过衡阳王的郡主,我们家芸娘真正是一指头都攀不上,我会劝她死了这条心。与其悬梁什么的,还不如找家庵堂静静念佛,修修来世。”说罢,拂袖要走。
    “等等……”王药听呆住了,顾不得身上疼痛,拉住戚良斌的袖子,磕磕巴巴问道,“姑丈……你说什么?”
    悬梁?!
    戚良斌甩了甩手,力气到底不及王药,没有甩脱,他对王药道:“内侄儿,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芸娘是个痴性子,她寻死觅活本就是自己不好,怨不得别人。”到底还是当父亲的,话说得言不由衷,可亲戚毕竟还是亲戚,长长地哀叹,尚要抚慰王泳:“舅兄,我说的是真心话。你们对芸娘好,我心里都晓得。她命该如此,就由她去吧。”
    王药迟钝地松了手,心里茫然一片。他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只是觉得太残忍——对戚芸菡太残忍。可是如今,他不对她残忍,就势必要对更多人残忍了!
    ☆、fangdao
    王药几乎是一步一挪,拖着疼痛的身体到了所住的地方。西厢房没有戚芸菡热情的打理,今日变得冷冰冰的。他肚子又饿,身上又疼, 心里又是说不出的堵塞得难受, 胡乱把床一铺,俯卧上去, 倦得连被子都不想盖。
    天色变得黑沉沉的,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叫,王药昏昏沉沉, 半梦半醒, 有时候似乎是睡着了,稍一动弹又被疼醒。他龇了龇牙, 自语道:“王药, 你真是没用!”正准备再闭眼睡觉,门“吱呀”一声开了, 估计是上房的丫鬟知道他没有吃饭,来送点吃的。
    王药头也没回, 说:“吃的放食案上,我一会儿来吃——冷了也不怕的,这天气够暖和,不会闹肚子。”
    沉沉的声音响起:“阿药,是我。”
    王药一个激灵,身子一翻,顿时压到背上一痛,但也看清了,老父亲打着一盏小灯,花白的鬓角和胡须被光线照成了温暖的颜色,褶皱的皮肤更显得皱纹深重,但是表情大约也被灯光洗映,显得不像先时那么愤怒恼恨。
    “爹……爹爹……”王药叫道。
    王泳冷笑道:“顶嘴时倒是伶牙俐齿的,这会儿倒傻了?”他几步上前,站在王药床前,目光瞥下来,犹带威严,王药自失地笑了笑,俯身在床上,暗自还是绷着肌肉:“爹怎么来了?”
    王泳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中的东西一件件往床边的小案上摆,王药眼角余光看见,皆是些瓶瓶罐罐的。终于,做父亲的开口道:“你回来这些天,也没能给你安排个小厮或丫鬟服侍,你带来的人又都在公馆里。”他拧开一个瓶子,里面一股药酒的辛辣气味扑鼻而来:“以前都是你娘亲自给你上药,可惜现在,她都这样了……”
    一辈子的夫妻,情深意笃,王泳说着老妻,眼睛里的泪光就被烛火照出莹澈的光芒。“衣裳褪了。”王泳说。
    王药磕磕巴巴的:“不必……不必……爹爹把药酒放在这儿,我自己来。”
    “你自己怎么够得着?”王泳轻声呵斥着,“还害臊么?做那些丢光脸的事反而不害臊?”
    王药甚觉无言以对,也不想和他再辩驳,小心起身,解开了衣带。
    老父的眼睛不大好,凑得很近了,还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肩胛,叹口气说:“都紫了。很疼吧?”颤巍巍把药酒倒在掌心搓热,覆在王药的背上。过了一会儿手拿开,却又凑近仔细看:“咦,这些一道一道的印子是什么?”
    其他的,都是鞭伤,皮开肉绽之后,就会留下永久的疤痕。王药有些悲从中来,笑着说:“爹爹,没什么,刚到夏国时受过些小伤。”
    王泳也悟过来,愣怔了一会儿问:“他们打你,打得很重吧?”过一会儿又近乎自语地说:“你这么能忍痛的皮肉,挨祠堂那么重的板子都没打转的犟驴脾气性儿,却被他们打得叛了国?”王药嘴张了张,不知怎么回答这近乎好笑的问题,索性不答了,双手枕着下巴,静静感受药酒渗进淤血皮肤后火辣辣的感觉。
    然而,父亲若有若无的叹息声还是让他心里一悸。王药回过头来,很认真地跟父亲解释:“爹爹,我并没有叛国。鞭子再狠,我也能够忍。我在夏国挨过两次痛打,一次是受殉难的章望刺史的嘱托,以身为间,打入夏国,获得信任,在此之前,须有这样的做作,显示出投诚的真实不虚;第二次,是以身为质,拿自己的脑袋搁在应州城墙头上鬼头刀下,让赵王和李将军吓唬夏国的掌权太后,然后被当做和谈的礼物送了回去,就挨了一顿痛打。”
    他说得轻飘飘的,接着还把每件事的细节都讲了一遍,以示所言不虚。而身后当父亲的,始于瞠目,继于手颤,最后昏黄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王药身上一道一道、一条一条、深深浅浅、紫紫白白的新旧伤痕,摩挲得王药也眼眶发酸,犹自倔强着回头说:“我不是贰臣,我没有给爹爹丢人!”
    “阿药……”王泳点着头,“我知道,你的书没有白读……”
    “但是,”王药回过头,“有的事,我不想做!”
    “大节不亏,小节有愧。”王泳慢慢说道,“你一向是这个样子的,总不能做到完满。可是比起那些与你相反的人,我倒宁愿是你这样子。”他终于说到正题上:“阿药,芸娘这些年的不容易,你无法感同身受。你这么去想吧,很多夫妻的感情,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是慢慢相处之后慢慢产生的。我和你娘,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开始新婚也是磕磕绊绊,后来生了你的哥哥、姐姐,最后是你,相濡以沫一辈子,发觉那就是自己的良人。别说家里的祖制不让轻易纳妾,就是许我纳妾,我也不会,因为不愿意伤了你母亲的心。芸娘嫁不嫁,你娶不娶,已经不仅仅是你们俩的事,关系到芸娘的脸面,你姑丈和姑母的脸面,我们王家的脸面,你母亲的拳拳之心,还有赵王……”
    王药哀声道:“爹爹,要是九年前的我,遇到今日的境地,我还可以把泪水往肚子里咽,答应这件事;可是如今,我心里有其他人了,她对我情真意切,为我生育女儿,我不想对不起她,也不想我的女儿没有爹爹……”
    父亲的脸,落在灯光的阴影中,显得那么失望。
    王药闭了闭眼睛:“……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若我娶了芸娘,实际是对她的伤害。我除了名分,什么都不能给她,不能给她夫妻间的欢愉,不能给她平安的生活,也不能给她一个孩子!”
    他的心突然有点动摇,并不仅为今天一顿打,还为他的失望,和在提起阿雁和阿芍时突然澎湃起来的心酸——他要见到妻女们,他必须学会像阿雁一样,敢于牺牲,敢于作恶!
    王药睁开眼睛:“爹爹,如果我是这样残忍地对芸娘,你觉得我不是十恶不赦么?!”
    他内心摇摆茫然,急需意见,可他的父亲却并没有敲醒他,而是笑了笑说:“阿药,你要知道,芸娘其他都不要,只要一个名分!你给她名分,其他的,她自然会甘之如饴。”
    原来世间作恶的远不止他王药!王药突然心里开阔坦然了,回头双目灼灼地望着父亲:“真的?”
    “心无挂碍,便无有恐怖,便远离颠倒梦想。”王泳慢慢说道,“你要逐爱欲,便要放开眼前的爱欲挂碍。很难!”他摇摇头,沉沉地望着儿子,最后说:“芸娘那里,你去看一眼吧。”
    王药上好药,披好衣服,忍着身上的疼痛,慢慢地扶着院子里抄手游廊的矮栏,慢慢走到家中客房的院落那里——戚芸菡每次到王家,都住在客房中。他进了门,穿堂里的椅子上,正看见姑母在抹眼泪。王药慢慢跪倒在姑母面前:“姑母,我错了……我对不起芸娘,对不起你和姑丈!”说罢,磕下头去,动作一大,背上的伤顿时痛起来,“咝——”地倒抽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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