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的黄嬷嬷只求速死。
    陆贤妃本来是提心吊胆的忐忑,但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压在心里太久了,反而到了这一刻,听黄嬷嬷公然抛出事实,她竟是觉得自己有些心如止水了,仿佛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瞬间便放松了下来。
    皇帝扭头去看宸妃。
    宸妃却根本没有掩藏,既没有太震惊,也没有冲上去质问确认,只是面容冷淡的看着。
    皇帝的目光移过来。
    她缓缓的往旁边别过头去,没有和他的视线交融。
    外面因为皇帝没有进一步的命令,行刑的侍卫不敢停,仍是将板子打得啪啪响。
    黄嬷嬷还在哭天抢地的哀嚎:“奴婢知罪了,奴婢罪犯滔天,请皇上赐死——啊——”
    片刻之后,皇帝才把目光从宸妃脸上移开,看向了院子里。
    梅正奇察言观色,没等他开口便已经心领神会,快步走下台阶,挥挥手道:“停手停手都停手!”
    侍卫们住了手。
    按着黄嬷嬷的两个人,手一松,她人就跟一截笨重的朽木一样摔在了地上,撞到了背后的伤处,又是杀猪似的一声惨叫,险些晕死过去。
    皇帝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仿佛例行公事一样的开口:“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黄嬷嬷这时候全身瘫软跟一滩烂泥一样,已经是没力气跪起来了,顶着一张哭得异常难看的脸,倒豆子似的说道:“我该死,奴婢该死,奴婢大逆不道。当年——当年安王殿下伤寒发烧,是奴婢让他的乳母把汤药给换了的,为的,就是将大殿下置于死地!”
    其他的人都没做声。
    皇帝道:“朕记得当时那个乳母招认,说是瑨妃指使,最后是——”
    那件事的始末他其实记得清楚的,只是时间太过久远了,他记得住瑨妃,也记得住宸妃,却已然是想不起最后承担了所有罪名的那位常在姓甚名谁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那是晋安公主的生母。
    她的话,没说完,其他人大抵也是心领神会的。
    黄嬷嬷此刻只求速死,已经无暇顾忌他的尴尬,抢着继续道:“一切都是奴婢安排的,当时安王的乳母程氏其实和奴婢是同乡,当年家乡水灾,我们是一起逃出来的,路上要不是奴婢带着她,她早就病死了,后来辗转来京,奴婢去了陆侯爷家做婢女,她却用编造的假的户籍嫁了人,之后我们就断了来往,所以一般人都不知道我们认识,但她对奴婢却是言听计从的。后来她因为生了女儿被夫家赶出来,又被卖进了宫,早就没什么牵挂了,所以甘心替奴婢做事。至于周常在的那个婢女,奴婢则是重金收买了她。”
    换了西陵丰汤药的人,必定得死。
    西陵丰的那个乳母,本就生无可恋,并且甚至于对那个无情无义的夫家恨之入骨,她根本就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死,抑或是要被牵连九族,横竖娘家早就没人了。
    至于后来揭发周常在的那个宫女,她只是“好心”的揭发而已,既不知道,也没有参与周氏“害人”的勾当,还能平白得一大笔银子,何乐不为呢?
    这件事,真要算起来,实在是够离奇的。
    当初风头无两的皇帝宠妃获罪,后来人都死了,又平冤昭雪,就已经够叫人唏嘘的了,却不曾想,真正的真相居然还远不止那些。
    “所以,也就是说,当初是你蓄意构陷,陷害瑨妃入罪,后来又推了周氏出来做了替死鬼,息事宁人吗?”皇帝道,语气平平无奇。
    当初事发的时候,那个乳母一口咬定是瑨妃指使,并且还拿出瑨妃赏赐的首饰作证,并且瑨妃也的确是有理由对西陵丰下毒手的,在铁证如山面前,皇帝不信也不行。
    偏偏那时候瑨妃又是他最宠爱的一个妃子,那个看似温和善良近乎完美无瑕的女人居然表里不一,皇帝的怒火自然比平常更盛,当即就严惩了瑨妃。
    甚至于,一直到瑨妃香消玉殒时,他都沉浸在自己被这个女人蒙蔽了的恼怒的情绪当中,对她,乃至于她生的儿子都恨之入骨。
    直到——
    周氏的婢女站出来“澄清”了事实。
    这个从众多兄弟之中淤血拼杀出来的一国之君,怎么可能会是个毫无心机,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蠢货?这个转折一出,在瑨妃的亲妹妹突然“敢于”站出来请求,要求抚养照顾三皇子的时候,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有时候,要探查真相并没有那么复杂的,要确定谁才是真正的幕后真凶,也只需要看看在这全局之中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可是那个时候,大错已经铸成,瑨妃已经不在了。
    那个时候,他就恨不能将陆贤妃这个女人给千刀万剐了,不仅仅是因为她设计害死了一个他的女人,更重要的是,这个女人自作聪明的把他给耍了,这严重的挑战了他身为一国之君的权威。
    可如果只是杀了她,即便是千刀万剐,他都觉得不够解恨。
    于是在明知道一切都是陆贤妃设计的阴谋的情况下,他仍然佯装不知,顺着她的意思把周氏给处死了,然后如她所愿,把三皇子西陵越交给了她去抚养,并且当做补偿瑨妃,给了西陵越前所未有的殊荣和宠爱,甚至于都没有避嫌,给他赐名为“越”,与国号同尊。
    他做的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让陆贤妃觉得她自己的计谋已经完全得逞了,而他会这么做的目的,却是为了把这个可恨的女人作茧自缚,先把她捧得高高的,然后她摔下来的时候才会粉身碎骨,痛苦不堪。
    其实按照他一开始的打算,陆贤妃是不可能活到今天的,他一方面在培养西陵越冷血杀伐的性格和手段,一边更是早早的让他知晓了一切事情的真相。陆贤妃设计瑨妃的最重要的目的,不是为了争宠,而只是为了夺子。她不是想凭这个抢来的孩子平步青云吗?那么他就要她作茧自缚,亲手被这个孩子结果掉,让她尝尝养虎为患的下场。
    让她看到自己苦心孤诣筹谋多年的一切都葬在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手里,这可比一刀杀了她要残酷的多。
    可偏偏,事情再一次超出了他的掌控——
    他这一等二十年,知道了真相的西陵越居然一直没有和这个女人翻脸,以至于时间越来越久,他自己对这件事都渐渐地麻木也没有报复的热情了。
    但是不管时隔多年,这件事始终都是横在他心里的一根刺。
    毕竟,这位皇帝陛下一直都不是个大度的人。
    此时,黄嬷嬷将旧事抖出,陆贤妃还只是跌坐在地上,居然没有急着替自己辩解。
    皇帝紧绷着唇角,一时也没个态度。
    梅正奇等了片刻,试探着开口道:“皇上,这老奴所言之事,是不是需要去查实核对一下?”
    这是正常的程序。
    皇帝没有反对。
    梅正奇使了个眼色,吩咐身边的小太监道:“去内务府查一下当年那个奶娘的户籍身世,不要声张,知道吗?”
    “是!奴才明白!”皇帝被一个女人骗了,这是家丑,那小太监也是机灵,答应了一声就一溜烟的跑了。
    此时,皇帝才重新开口问黄嬷嬷道:“你一个人做的?”
    “是——”黄嬷嬷咬牙应了,趴在地上,又抬头去看殿内的陆贤妃,因为天黑,又离得远,她们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和神色。
    “目的呢?”皇帝又问。
    黄嬷嬷也没隐瞒:“奴婢的主子在娘家的时候不受宠,处处被嫡姐压,本来就是嫌隙已深,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是为了抢夺瑨妃娘娘腹中的骨肉,其实当年她要生的是位公主,后面也就没有周常在什么事了,但她就是福气好,怀的是男胎,这样一来,三殿下要想出人投地,首先,他的生母就不能顶着个罪妃的头衔,所以才必须推周常在出来顶了她的罪。”
    她这番话,虽然隐含的意思,是为了陆贤妃,却没有明确的点明是陆贤妃指使的。
    显然,还有犹豫。
    陆贤妃一直也没有开口。
    “就是这样?”皇帝盯着黄嬷嬷。
    他很清楚,此时的黄嬷嬷和当年的那个乳母一样,两人都是孑然一身,其实是没什么足以拿出来威胁她的。
    黄嬷嬷其实也无所谓的,说与不说,她有的就是这一条命而已。
    但是这些年,陆贤妃其实对她还算不错,如果她和陆贤妃之间能活一个,她肯定没那个拼死护主情操,但既然她是一定要死的,她却也不是特别想拉陆贤妃垫背。
    犹豫着,她就又抬眸看了殿内的陆贤妃一眼。
    这时候,却是宸妃开口道,讽刺的道:“贤妃,事到如今,你难道就不想说点什么?你觉得就凭你的这个奴才,便能扛下这条条大罪吗?”
    一个皇子,一个宠妃,还有一个常在,这些都是直接的受害者,如果要追究被波及的,那就还要算上西陵越和晋安公主了。
    这么一算下来,陆贤妃做这个局,真是下了好大的手笔。
    陆贤妃用力的捏了捏拳头,然后费劲的撑着地面爬起来跪好。
    她没理宸妃,而是直接面向皇帝道:“事到如今,纵然我说此间种种都与我无关,想必皇上也不会相信了吧?”
    皇帝扭头看她,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满含讥诮:“就是说,你不会承认了?”
    陆贤妃唇角蔓延一抹苦笑,却仍是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冷冷的说道:“若是论及居心叵测,难道这宫里就只有我一个吗?”
    她说着,霍的转头看向了宸妃母子,眼中凶光毕露:“宸妃你方才不是在质问我吗?那么你自己呢?你和安王瞒天过海这么多年,还不是欺君罔上?你倒是先解释一下,居然当年安王并没有中招,你又为什么隐瞒不报?你这么做,岂不是助纣为虐,故意帮凶,刻意将瑨妃的罪名扩大?如果说我想让她去死,难道你的手上就干净了?别否认,你在顺水推舟,不,或者更确切的说,你是一边在做着帮凶,一边又在借刀杀人,你就真当你的手上比我干净多少吗?”
    不是她不想否认,不想狡辩,只是皇帝如今这个不温不火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的心里,早就有他认定的真相了,她再辩解也没用。
    与其哭喊着求饶浪费力气,倒不如使把劲儿,即使不能拖了宸妃下来垫背,好歹也是给皇帝上点儿眼药,不能让宸妃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坐收渔人之利。
    宸妃是真没有想到这个是她居然没有方寸大乱,甚至更有心情有条不紊的来攻击自己。
    陆贤妃的话,让她心虚并且心慌了那么一下,立刻就要解释,想说西陵丰是离宫之后才逐渐病愈的。
    但是西陵丰要比她冷静的多,已经抢先开口道:“当初,是我坚持要走的!”
    宸妃闻言,如梦初醒,更是后怕的心底一凉。
    她抬头看向了皇帝。
    但显然,皇帝现在的重点关注对象不是她。
    他只是盯着陆贤妃,确认道:“这么说来,这个奴才的所作所为都是你指使的了?”
    陆贤妃苦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臣妾不过就是陆家区区一个不受宠的庶女,生下来就不得任何人眷顾,横竖都是多余的,皇上就然都已经认定了,那又何须再等臣妾亲口承认什么?”
    她也没有直接攀咬陆家,毕竟陆家人已经从权力中心的位置退出去了,其实对皇帝的影响不大,就算他攀咬,皇帝也未必就真的会将陆家人连坐,但是关键时刻,她也必定不会让皇帝忘了陆家也就是了。
    这样一来,这件旧事到这里就算是真相大白了。
    明明是曲折离奇的一场算计阴谋,但是到了今时今日,也就是因为彼此都算计的太多,反而就没有那种快意恩仇的爽快心境。
    “好!”最后,皇帝长出一口气,挥挥手道:“褫夺贤妃的封号,送回永宁宫吧,赐她自行了断吧!”
    “是!”梅正奇招招手,马上有人来把陆贤妃拖起开,这时候已经没人顾忌她是不是受伤,拖一条死狗一样的把人架着走了。
    黄嬷嬷还趴在院子里。
    梅正奇为难的又开口:“皇上,这个老奴才——”
    皇帝看过去一眼,只觉得心力交瘁。
    “拖下去吧!”他是早就过了折磨一个无关紧要的奴才来泄愤的年纪了。
    黄嬷嬷闻言,总算是松了口气,直接趴在了地上等死。
    侍卫们手脚利落,麻利的收拾着院子里。
    陆贤妃的事情解决了,宸妃的心还悬着,毕竟——
    西陵丰这边,还需要皇帝一个明确的说法。
    “皇上——”虽然知道这个时候开口不太明智,她也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臣妾有罪,我——”
    她想要解释,皇帝却似乎并不想听,只抬手打断她的话:“跟朕去御书房!”
    宸妃后面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她突然有点拿不准皇帝的心思,迟疑着跪在那里没动,只忧虑的去看身后的西陵丰:“丰儿他——”
    皇帝这才把目光移向了西陵丰,只是神态间带着明显的疲惫。
    “身上的伤口没事吗?”他问,语气称不上关心,但至少,不严厉。
    “皮外伤!”西陵丰道。
    “嗯!”皇帝也就没再多说,转身往外走:“朕今天有些累了,明天你过来!”
    他没说留人,但是西陵丰是以玉匠的身份进京的,现在必定是在驿馆落脚的,就算他是宸妃的亲儿子,也没有留宿内宫的道理。
    宸妃听他说让西陵丰明日过来,也就放心了,撑着膝盖爬起来。
    皇帝已经一步步走到了院子里,背影萧条。
    她又扶了儿子起身,嘱咐道:“当心点儿你的伤口!”
    说罢,还是不放心的又去寻了梅正奇:“梅公公——”
    “娘娘放心,奴才会安排人护送安王殿下出宫的!”梅正奇忙道。
    “那就有劳了!”宸妃感激一笑,又替西陵丰整理了一下衣襟。
    外面皇帝已经出了院子,她不能再耽搁,连忙追了出去。
    梅正奇对西陵丰很恭敬:“时候也不早了,再过一会儿,其他的客人就也要陆续出宫了,人多了不好走,奴才这就安排人送您回驿馆吧?”
    “好!”西陵丰微微一笑,极其儒雅。
    梅正奇略颔首,目光不经意的四下一打量——
    陆贤妃的那几个宫女个个进入寒蝉,跪在地上,忍住了不敢哭,每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梅正奇叹了口气道:“她们也都先送回永宁宫吧,等明儿个咱家问过皇上再另行处置!”
    “是!”侍卫进来提小鸡一样的把人都提了出去。
    梅正奇这时候是不敢怠慢西陵丰的,亲自送他出宫,又安排了一队禁军侍卫护送。
    因为提前没准备,西陵丰是骑马走的。
    夜深了,四周一片寂静。
    一行人策马而行,不徐不缓,渐渐地远离那片灯火辉煌的所在,待到那片灯火将要看不见的时候,却听护卫的禁军一声低吼:“什么人?”
    众人纷纷拔刀戒备,把西陵丰护卫在中间。
    夜色中,一人策马,自暗巷中款步踱出。
    眉目妖娆,唇畔含笑。
    “出来了?”他淡淡的开口,大有几分如释重负之感。
    然后,抬了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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