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映舒一路往正堂疾步而去,容颜冷酷,薄唇紧抿。
    从那处过来的下人忙跑到三公子身边,低声道:“郎君,小娘子被郎主罚跪在祠堂里了。”
    谢映舒脚步微滞,眯了眯眼,“阿耶亲自罚的?”
    那下人叹道:“小娘子直言不讳,就说自己喜欢成大人,郎主素来宠爱小娘子,如今也被气坏了,说再不狠狠罚一顿,恐让她翻了天去。”末了,又补充道:“郎主还欲缒杀小娘子身边的下人,但是小娘子哭着大喊,便也作罢,只是将那些婢女悉数换走了。”
    谢映舒冷笑道:“是我自小将她见她护得太好,反让她忘了自己的身份。”
    那下人问道:“郎君……要不要去探望一下小娘子?”
    谢映舒眸色微动,“不必。”说着,脚步一转,直接往自己书房方向去了。
    当夜,奉昭大长公主带着公主府下人,亲自来祠堂救女儿。
    谢太尉麾下侍卫早已守在门前,见公主过来,上前行礼道:“属下奉太尉之命,请公主离去!”
    公主冷冷一笑,“本宫的女儿唤他一声阿耶,不是让他肆意责罚的!”
    公主冰冷的眼神如有实质,冷酷如冰刃,通身气势寒冽,让那侍卫都觉得满头冷汗。
    他略有迟疑,忽然单膝跪地,沉声道:“太尉之命,小将不敢不从,请殿下恕罪!”
    公主寒声道:“让开!”
    侍卫道:“恕属下不能让!”
    公主低头看着他,气极反笑,指甲齐齐没入掌心,狠狠拂袖,快步往谢太尉卧房走去。
    谢定之刚刚回到卧房不久,便看见窗外隐隐亮起火光,继而多人沉沉的脚步声响起,心中暗叹。
    公主推开门,劈头便怒道:“棠儿做了何事,你竟要如此重罚她?”
    谢定之冷淡道:“殿下不仅是公主,还是谢族主母、我谢定之之妻,礼节不可失。”
    公主阖眼深吸一口气,笑着抚掌道:“君如今位高权重,当真别有一番气势。”
    谢定之皱了皱眉,转过身来,直视着公主。
    公主如今也才四十,因保养得当,容颜依旧明丽张扬,一双含威不露的凤眸反填了两丝高不可攀之感。
    自他娶她为妻,因他长子谢映展,她如鲠在喉,他亦不肯妥协。
    这么多年来,他居他的太尉府,她居她的公主府,聚少离多,夫妻感情并不深厚。
    她总是这样,平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含怒看着他时,那双眸子总能激起他心底浓浓的怒意。
    谢定之看着她,沉沉开口:“阿姣,我无意与你争辩。”
    公主讽刺一笑。
    谢定之道:“幺儿一心扑在成静身上,屡次偷溜出去,与人结交,不顾礼法,不管教如何能行?”
    公主冷道:“那你便让她罚跪?她那身子,如何禁得住罚?”
    “一时之痛,好过酿成大错!”谢定之紧紧抿唇,怒道:“若不管教,世人如何看我谢族?洛阳城中门阀鼎立,四处遍布着眼线,她去锦绣阁与寒门子弟附庸风雅,不知者以为我谢族肯与那些人为伍!彼时与几大家族互相猜忌,后果不堪设想!她之立场,已经站在了我族的对立面!”
    像谢映棠这样的身份,在外面公然结交书生,便是在替谢族表态。
    虽然偌大谢族,根基稳固,势力遍布天下,权势大可遮天,未必是她可以撼动的,但这样的事情,无异是家族之耻。
    谢族族规森严,对族中子弟的教养要求破严,礼法逾距已是大忌,如此之事……没有按家法打她几棍已是不忍心。
    公主微微一惊。
    她也料不到平日乖巧的女儿,居然触碰到了家族的底线。
    平日教她琴棋书画四书五经,闲暇时便带她煮酒烹茶,她几时又开始关注这些事了?
    这是……成静教她的?
    公主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冷淡问道:“此事……阿耶可有知道?”
    谢太傅平时虽儒雅斯文,在涉及这些问题的事情上,却是雷厉风行,从不心慈手软。
    难怪,谢定之从来溺爱谢映棠,竟亲自让她罚跪。
    若仅仅只有罚跪这般简单,倒也罢了。
    谢定之道:“今晚许是已经知晓了,我方才派人去守着了,阿耶若动怒,便说我已罚了幺儿。”
    公主含怒道:“成静……他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她想了想,又忽然问道:“倘若处理掉那些书生,可不可以将此事暂且压下,成静如今势弱……”
    谢定之瞥她一眼,冷笑道:“势弱?若他是依靠势力之人,便不会活到今日。他成族多数人死于先帝之手,今上亦欠他几条人命,如鲠在喉!成静如今看似为陛下手中刀刃,实则城府极深,荆州至今仍有旧属对其念念不忘,新任刺史如履薄冰,或难以长久,这样的人,哪怕他站在谢族那一边,我也不会答应让他娶了幺儿。将来他若被陛下弃之不用,我们的女儿……便要随他入狱流放不成?”
    公主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谢定之垂袖不语。
    公主扑到他面前,拉着他衣裳,惊道:“你是猜测……成静想造反?”
    谢定之攥紧她的手腕,低声道:“只是猜测,幺儿若执意不改,我只能将她早些嫁出去。”
    公主沉思片刻,又问道:“嫁给谁?”
    “崔君彦。”
    谢定之道:“幺儿幼时便与崔家二郎亲,崔昌平也颇为喜欢她,堂堂名门崔氏,比起败落的成家,更可以让她幸福安乐。”
    崔家长子崔君彦年少有为,如今二十有四,正任虎贲中郎将之职。
    其父崔昌平乃光禄勋,任职总领宫内事物,手中握有宫禁内外兵马,秩中二千石,位列九卿,权利亦重。
    谢映棠若嫁崔家大郎,不仅于两家有利,对谢映棠的未来也是极好。
    何况,崔家的几位郎君都与她熟识,去了也不会担心寂寞无依。
    相比之下,又何必去跟着成静这样的人吃苦呢?
    公主松开手,原地踱了几步,叹道:“那丫头性子如我,又怎会轻易妥协?她上次自尽一回,焉知没有第二回 ?”
    谢定之沉声道:“此事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谢家祠堂大门紧闭,祖宗牌位前,烛台上灯火长明。
    谢映棠低头跪在地上,下人顾及她身子弱,怕她受凉,特意给她披上了披风。
    她拢紧披风,只觉双腿僵疼,也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
    身后大门发出吱呀一声,脚步声沉沉响起。
    谢映棠朦朦胧胧间睁开眼,只看见身边一缕描金的华贵袍角。
    头顶,男子嗓音低沉,“跪了一夜,反省出了什么没有?”
    谢映棠沉默不语。
    身边的人那人慢慢蹲下,伸手钳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眼看他,“回答我。”
    谢映棠小脸惨白,低声道:“阿兄,你不要逼我。”
    谢映舒眸子冰凉,“我只是在逼你不要自寻死路。”他冷笑一声,“幼时,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能替你暂且压下,可如今,我也救不了你。”
    谢映棠闭了闭眼,静默不语。
    她想好了,再怎样,也不能撼动她的信念了。
    除了她割舍不下的爱情,还有她面对流民的恻隐之心,她早就想过很多遍,士族与寒士,是不能如此互相仇视下去的。
    成静没有错。
    所以,她何来错呢?
    谢映舒看她顽固不化,表情愈冷,便这样冷冷站在她身边。
    祠堂内一片安静,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将烛火吹得跳跃,那火光镀上少女苍白的脸庞,更显得她纤弱无力。
    谢映舒皱紧眉,深深地看着她。
    她的坚决与倔强,不知是随了谁,可宁死也不承受屈辱,可受苦也不改变心意。
    他垂下眼,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叹道:“……你这丫头。”
    她抬眼,眼底惶惑不安。
    谢映舒收回手,转身看着祖宗牌位,淡淡道:“你可知,谢族在这天底下,究竟代表了什么?”
    第36章 软禁…
    谢映棠跪坐着,抬头看着那牌位,抿唇不言。
    代表了什么?
    谢映舒双瞳深黑,通身气质清寒,冷淡道:“我们一族之利益,早已不仅仅关乎一族,如今,我朝之主力便是士族,国家仰仗士族,而赐予贵族子弟高等官爵,让士族为了利益而护国,这种局面,是大势,没有人可以撼动。”
    谢映棠一怔,随即低声道:“可是上下猜忌,民心偏移,看似完整,实际分崩离析,长此以往,如何能行呢?”
    谢映舒微微扬眉,转头瞥了她一眼。
    他这个妹妹,平日是他小瞧她了。
    以为她活泼爱闹,单纯是闺中女子的烂漫,他便索性好好宠着教着,只等她嫁人的那一日,看她一生平安喜乐足矣。
    却不知她的心如此之大。
    他眯了眯眼,似感慨似愠怒,淡淡道:“难怪……成静会喜欢你。”
    谢映棠仰头看着他,“阿兄又如何解释我的话?”
    他笑了一声,淡淡道:“上下猜忌,两败俱伤自然是死局无疑,一方若可以彻底压倒一方,自然可解。”
    “可士族之间亦相互掣肘,难以同心协力。”谢映棠还记得成静说过的话,摇头道:“外敌在前,流民如此之多,你们仍要不闻不问吗?”
    谢映舒冷笑,“你还是不明白,成静能站在世族的对立面,是因为他的家族已经彻底垮台,他如今孑然一身,自然不怕。”他蹲下身来,抬手捏了捏妹妹的下巴,手劲之大令她吃痛要躲,他却不容许她的逃避,逼着她看着他,慢慢道:“谢族若改变立场,必群起而攻之,那便是下一个成家!你是想与自家人为敌,还是想与整个谢族同归于尽?”
    谢映棠心底一颤。
    一股寒意蓦地从脚底腾起。
    她忍着疼,摇头道:“我不是……”
    “我也希望你不是。”谢映舒的手慢慢下滑,又慢慢扼上的她纤细的脖颈,慢慢收紧,“你若不是我妹妹,我便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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