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斌独坐静房之中,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一颗心起起伏伏的,无处安置。
    今个儿苏默忽然冲进镇抚司来要人,他连见都不曾见,便直接使人将其赶了出去。这事儿究竟做的符不符合皇帝的心思,他实在有些摸不准。
    早在武清那一次,他就隐然感觉到了苏默这个人的不凡。不过当时也仅仅是觉得不凡而已,并没太多放在心上。
    可是之后一系列的事儿发生后,他再次审视其人,却不由的暗吸口冷气,数次在心中重新给予定位。之所以如此,一来自是苏默的种种作为令他侧目;这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他作为皇家的近卫,能明显的感觉到,皇帝对这个苏默的不同。
    尤其是这一次,皇帝竟然直接下旨将程敏政放出诏狱,转至刑部受理一事,其中内情别人或许还要猜测一二,他却是最明白不过了。
    什么程敏政于社稷有功,什么君臣相得全都是幌子。真正的原因,就是向那个叫苏默的小子传达善意罢了。
    煌煌天子,竟然向一个平民示好,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你说苏默不是平民是钦差?好吧,传奉官听上去是官,但是在所有人心目中都清楚,那根本不算数。至少,在此时的大明朝,真的是不算数了。
    但是不管那官职如何,就算苏默是一个白身,可单就这份圣宠,可比任何官职都重要了。这样一个人,牟斌得罪他真的妥当吗?
    实话说,今个儿苏默上门,牟斌真的挣扎过。考虑是不是适当的满足苏默的要求。不敢说应他所求直接放人,但至少可以让他见一面那囚徒,也算是一桩人情。
    可转念一想,他又咬牙否决了这个念头。无他,他是皇帝的家臣,那就必须先对皇帝忠心。否则一旦失了皇帝的信任,那他便什么都不是。
    苏默固然得了皇帝的青睐,但皇帝不也没明面上表示什么吗?更何况,这小子此次还是偷摸跑回来的,他作为皇家耳目,不直接拿人就已经是极限了。如果再暗中勾连……。牟斌才不会认为自己身边就干净了,没有皇帝暗中吩咐的眼线盯着。怕是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所以,他终究还是决定一切行动听指挥。没有明确的命令,他就按照正常程序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锦衣卫指挥使,听上去好厉害的样子。往昔锦衣卫的威风煞气,确实也够霸气。然而牟斌却清醒的认识到,那些所谓的威风,所谓的煞气,都不过是过眼烟云。
    锦衣卫所有的权利,都来自于皇帝的一念之间。文武官员们如果犯了错,还要经过什么三司会审、六部合议的,但是若他们厂卫如果犯了错,却根本不需要任何手续,皇帝说杀便直接杀了,没有半点顾忌可言。
    这便是家臣!
    不过虽说如此,他也从不去做太过分的事儿。其中固然是本朝弘治帝善心仁慈,有意识的约束厂卫的原因,但和牟斌自身也时刻自省有着极大的关系。
    锦衣卫是家臣,是天子的耳目、鹰犬,按说就该张牙舞爪,就该全心只为天子一人之利而动。换成朝中大臣的说法,那就是必须要做一个纯臣、独臣才对。
    可是牟斌却有着足够的清醒,他知道真要那样做的话,那他的下场绝对和他历届前任没有太多差别。比如当初的纪纲……
    家奴就是家奴,天家无情也不是说说玩的。如果他真的那样做了,或许皇帝会开心,但是一旦到了需要的时候,却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将他抛出来顶罪。
    那样的话,即平息了民愤,还赢得了朝野上下的支持和好评,简直不要太合适了。
    牟斌不想做那种傻乎乎的牺牲品,所以从他执掌锦衣卫以来,面上虽严苛冷峻,但实则手下却极有分寸,从不做过头的事儿。甚至在某些时候,还会暗暗对某些涉案之人给予些照顾。这也使得他在士大夫们的眼中,一改昔日锦衣卫的恶劣形象,从所未有的得到了文臣们的认可。
    正是本着这个原则,今天苏默来闹腾的时候,他虽然没有放水,但也没多为难苏默。否则的话,真当锦衣卫是那么好闯的?张悦这个英国公世子有面子不错,可那面子要他这个指挥使给才算有,若是不给,那便什么都不算,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毕竟,张悦只是英国公的儿子,还没有真正袭爵,这是其一;其二,即便是真正英国公驾临,可这里却是北镇抚司衙门,只对天子一人负责的所在。英国公再如何位高权重,却也没那个资格指手画脚。
    所以说,他能轻描淡写的放过两人,任其离去便已是天大的人情了。
    然而事情做完了,他还是有些不踏实。别人如何看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怎么想!
    皇帝对苏默有所求,自己这么断然拒绝苏默,会不会打乱皇帝的布置?皇帝会不会迁怒?
    反过来说,在某种程度上,自己纵容了苏默的闯衙,也算是下了皇家的威仪和脸面,这么做会不会让皇帝误会,觉得自己有私心?
    这其中种种微妙,实在不好把握啊。如今这位天子,在外向以仁孝著称。世人但凡提起来,便皆赞不世仁君。可是牟斌却知道,这位天子仁则仁矣,却绝不是前朝北宋时,那位以仁著称的仁宗之仁。
    北宋仁宗那是真的发自骨子里的仁,便是对敌手都尽可能的从仁的角度出发对待。这也是为何,他薨逝后,甚至连当时的敌国大辽,无论从辽帝还是臣民,都莫不恸哭失声,哀悼不已的原因;
    而自家这位弘治天子,他的仁只是对忠于自己的人才会展露。若一旦让他认定是敌人了,那酷戾的手段,便想想都令他不寒而栗。
    牟斌可绝不曾忘记,昔日弘治帝刚刚继位伊始,是如何犁庭扫穴般的打击成化众臣的。那叫个干脆利索,果决狠辣。若有人看到当时那场面,又谁会跟一个“仁”字和这位联系上?
    牟斌微微阖目,心绪万端的想着。正烦躁之余,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待到门前才将将停下,随即一个声音在外唤道:“督帅,宫里来人了,有旨意。”
    牟斌微微一窒,连忙起身开门,却见正是心腹魏敞躬身侍立着。眼见牟斌出来,急上前一步靠近,低声道:“督帅,来的是杜大官。”
    牟斌遽尔一惊,脸上不可自抑的动容起来。略一点头,脚下又紧了几步,直往前厅而去。
    皇帝有旨意,往日最多就是派个小黄门跑一趟就是,何曾劳动过杜甫这尊大神?可以说,这十几年来,杜甫已经俨然是弘治帝的化身一般了。能让他亲自跑一趟的事儿,这得是多大啊?
    牟斌有些不淡定了。
    “哎呀,杜大伴,怎的劳驾你亲自前来了?斌迎接来迟,罪过罪过。”到的前厅,牟斌一眼看到厅中安坐的那个身影,可不正是杜甫是谁。连忙人尚未至,笑语欢声便先传了出去。双手抱拳,边迈步而入,边唱诺赔罪道。
    厅内,杜甫橘皮似的老脸微微抽动,堆起个假模假样的笑容,也同时起身还礼,尖声笑道:“都是为陛下效力,何来罪过一说?督帅却是客气了。”
    两人都属皇家家奴,平日里多有交集,倒也不须这般假作。但是这毕竟是在宫外,两人谁也不敢大意,露出什么过分的热情。否则一个天子近侍,一个密探头子,走的太过亲近想要做什么?
    是以,互相打着哈哈稍一客套,便直接进入正式流程。杜甫转身往上位一站,牟斌则微微躬身在下首站定,屏气凝息,静待旨意。
    然而杜甫却并没马上宣旨,而是先四下扫视一圈,淡然道:“此乃单对牟斌一人之旨,无关人员便都回避吧。”
    牟斌一愣,随即赶忙冲众人挥了挥手。魏敞等几个亲卫不敢怠慢,踮着脚招呼着一众下人瞬间走了干净。待到出的门去,又谨慎的回身将门也关上。
    直到屋中只剩下杜甫和牟斌二人,杜甫这才轻咳一声,低声道:“好了,此番圣上旨意乃是口谕,督帅好生听着便是,不需跪接。”言罢,上前一步,附在牟斌耳边,轻声说了起来。
    牟斌先是一愣,随即赶忙仔细听着。只是越听越是惊讶,到的最后,已是满脸的震骇不信之色,直勾勾的看着退后半步的杜甫,嘴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却是半响没说出一句话来。
    杜甫看的明白,眼底闪过一抹复杂,面上却是再次点了点头,示意他没听错。
    牟斌长出一口大气,似要将万般震惊都吐出去。随后又使劲闭了闭眼,将刚刚听到的旨意消化了一番,这才重新睁开眼来,躬身道:“臣,领旨。必不负圣上所命!”
    杜甫嘎嘎一笑,点头道:“好,如此,杂家便先行告辞了。”说罢,大袖一扬,径直推门而出,竟是半刻也不多留。
    后面,牟斌目送着这老太监的背影,脸上满是复杂难言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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