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果然是春天。
    当庞大人壮着胆子来到了前面,一眼瞅见厅堂中间负手立着的那个一身华服的老太监,老太监笑眯眯的拱手向他道喜时,庞大人便感觉自己开始荡漾了。
    尤其是又看到左近几个房舍里,各房管事、书吏躲躲闪闪的偷窥着,眼中露出的又是忌惮又是羡慕的目光,庞大人就觉得自己整个被春天包围了,笑的见牙不见眼的。
    “哎呀,不知上使如何称呼?此来又寻庞某何事啊?”庞大人心中心花怒放,不过面上却还要端着点。
    总算他还记得自个儿乃是儒门子弟,这儒门必须是清流。而清流嘛,跟阉宦总是要保持距离的,这样才不会被人诟病。
    “咱家内务府管事李广。”老太监慢悠悠的说道,脸上皮笑肉不笑的,很假。
    “哦,李公公。”庞大人一抖大袖,再次作揖道。眼神儿却是左瞄右瞄的,瞄的李广都有些发毛了。
    什么毛病啊这是?那眼神儿,真是……太猥琐了!即便是如李公公这般的,都有些顶不住了。
    “庞大人在找什么?”李公公眼中有光芒闪动,尖声问道。
    嘎?庞大人愣了。找什么?当然是找圣旨了,一个宫里的大太监到了顺天府,不是来宣旨的难道是来一日游吗?
    “呃,没……没找什么。这个……公公此来……”庞大人赔笑,小心的问道。貌似有些不对劲儿啊……
    “咳咳!”李广咳嗽了两声,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儿。
    庞士言猛省,赶忙转身往里让,心中更加忐忑起来。这春天貌似有远离的迹象哇,这可不是好兆。
    本来嘛,按照正常道理来说,像庞大人这个等级的官员如果要升迁的话,当由清吏司考察后,上报后再由吏部审核,然后呈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皇帝审阅后方可正式行文,再转由吏部用印。最后一步才是下旨宣布,但多半是由礼部官员完成。
    至于说太监来宣旨的也不是没有,但那多半不是经过正常程序,而是直接绕过内阁和吏部,直接由皇帝发出的中旨。而这,便是常说的传奉官了。
    当然了,庞大人开始以为的便是这种。至于说传奉官不是正途,庞大人会在乎吗?
    可眼下看来,这分明没有这种迹象啊。不然的话,多半会在庭院中直接宣读了,又哪会这般避讳?要知道升官这种事儿,本就是给人添光的,正要大张大办,给人张脸面的事儿。
    宫里的太监们,个个都是人精,哪会不懂这些?可李广眼神的暗示,分明是不想张扬的意思。这就让庞大人有些腿肚子转筋了。
    宫中隐晦!
    他脑子里冷不丁的冒出这四个字来,顿时不由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什么春天冬天的,全尼玛不见了。
    这四个字儿能沾吗?那绝对是谁沾谁死啊。自己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儿,咋就摊上这种事儿了呢?论级别也不够不是?庞大人快哭了都。
    不过好歹之前有过一回激动了,这会儿倒是没再直接软了。强自支撑着进了房,让了李广上座,这才失魂落魄的在下首陪了。
    “庞大人,你要发达了。嘎嘎……”端起下人上来的茶水轻啜了一口,李广这才开口说道,发出一阵公鸭般的笑声。
    庞士言这会儿哪还敢真的期待什么发达?当即咽了口唾沫,强笑道:“公公说笑了,庞某一介末官,位卑言轻,何敢言发达二字?莫不是公公哪里弄错了?”
    李广一愣,笑声戛然而止。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心中暗暗古怪。按照他调查的情况所知,这个庞推官应该是个热衷名利的官儿啊。怎么这会儿,听到发达的消息,反倒是有往外推的意思,一点儿也不像消息中所报的那样呢?
    这般想着,脸上却是不由一沉,哼道:“庞大人,你莫非没听到咱家所言?咱家说你要发达了那便是一定会发达的,只要你办好一件事儿,便想不发达都不行啊。”
    噗通!
    出乎李广意料之外,他这话说完,预想中庞大人的欢喜欲狂没看到,却先见庞大人整个人出溜地上去了。一张胖胖的圆脸上,满是惊怖恐惧之色,抖得跟只鹌鹑也似。
    “这……”李广傻了,讷讷的指着他说不下去了。
    “公公,公公啊,莫要说!莫要说!庞某只是个外臣,内宫大事儿不敢与闻,不敢与闻啊!求公公放过下官,放过下官吧。”
    庞大人放声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那叫一个伤心啊。简直就差爬过去抱大腿了。
    李广就觉得头顶上天雷阵阵,又恍如千万只乌鸦嘎嘎飞过,心中真是哔了二哈了。
    “你……你这……蠢人!蠢人!你在乱想些什么,什么内宫大事儿,混账话!”
    李广真要气疯了。这尼玛真敢想啊,还内宫大事儿。他喵的,真要是内宫的事儿,你他妹的算哪根葱啊,轮的上你吗?还有,这话要是传扬出去,别说庞士言了,便是他自己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大明朝之初,梃击案和红丸案至今记忆犹新啊。一旦牵扯上“内宫秘事”四个字,不死也要扒层皮啊。
    不过也别说,自己眼下要办的事儿,如果真要硬望上靠的话,还真是说不定能靠上那么一丝儿。
    心急了,还是心急了啊。李广忽然有些后悔了,后悔这趟来的太过匆忙,以至于让自己陷入了这种被动的局面。
    然而此时此刻,便是再想回头也不可得了。不然的话,一旦传扬出去,说自己偷偷跑来私会外臣,闹的一个大臣差点吓死,那真是黄泥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想到这儿,他勉强挤出几分笑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尽量温和的道:“庞大人,可不是误会了?咱家此来,却真是有一桩富贵相送,却与内宫毫无干系。庞大人万不可胡言乱语,自误误人啊。”
    说罢,两眼死死的盯着庞士言,唯恐这昏官儿再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来。
    庞士言听他这么一说,倒是总算消停了些。壮着胆子小心翼翼的道:“不是……”
    “不是!”李广不等他 问出口来,便果断打断道。
    庞士言大大的长出了一口气,就那么坐在地上,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半响,才抬起头来看向李广,一脸哀怨的道:“公公,人吓人会吓死人的,何不早说清楚?”
    李广嘴角狠狠的抽搐两下,心话儿,早说?尼玛谁能想到你想象力这么丰富啊?而且,你妹的,咱家一来就言明了是好事儿,偏你这昏官儿自个儿瞎想,如今却来怪咱家,真真是岂有此理。
    不过这心里骂归骂,面上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倒不是他怕了庞士言,实在是怕再吓着了他。这要不明不白的吓死个大臣,他李广还要不要活了?
    “是是是,是咱家没说清楚。那庞大人可以起身了吗?咱家也好将事儿仔细说说,嘎嘎。”李广干笑两声,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
    庞士言点点头,撑着椅子起身。一起,没起来;二起,还是没起来;我再起……
    “我……我,那个,可否劳驾公公帮一把?下官委实浑身乏力,起不来了……”
    李广这个无语哦,曾几何时,自己倒了哪个衙门口上,不是被奉为上宾般的待遇。从来都是旁人来扶他,何曾他去扶过旁人?这好嘛,今个儿自己算是开了眼了,竟还有在宫外,也有人要自己伺候的。这尼玛你受得起吗?咱家可是除了皇帝爷爷和诸位后宫的主子外,还真没扶过旁人呢。
    他这里有心发飙,却又实在顾忌。眼前这一幕幸亏是在屋里,若是在外面,被人瞅见还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儿呢。而且自己还真就得伺候这死胖子一回,总不能让旁人进来看到这一幕不是。
    心中这憋屈的喔,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但最终还是叹口气,站起身来过去,伸手插到庞士言肋下,两臂微微发力……
    嗯?咋不动呢?再用力,还是不动!
    李广这脸色就难看起来,斜着眼瞅庞士言。妈蛋,你丫差不多点行了啊,这还要咱家真个扶你不成?
    他只当是庞士言演戏演全套,可这自个儿都配合了,你还要玩,那可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这么想着,心中恚怒,脸上那神色哪会好看了?然而当他看到庞士言那一脸的羞愧无奈时,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合着这位还真不是演戏,是真的没力气了。
    李广这下子是真的哭笑不得了。望着庞士言那无辜萌蠢的眼神,李广觉得自己真心要吐血了。
    罢了罢了,自己他喵的看来天生就是个伺候人的命啊。碰上这么一个奇葩,还能说什么?啥也别说了,再说全是泪哇。
    一二三,嗨!四五六,嘿!七八九,呼儿哟……
    心里喊着号子,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快要累成狗了,总算是把庞士言从地上重新扶到了椅子上坐好。
    房里一时无语,两人都全剩下倒气了。
    他们却没发觉,房门外,四周一片静寂,好多人侧着耳朵倾听,当听着这里面粗重的喘息声时,人人脸上都露出古怪至极的神情。
    实在是很难怪大伙儿啊,这一个太监,一个推官儿,本身就让人好奇的很。又神神秘秘的避开人,关上门却没动静。但最后忽然只听一阵乱,再后来就全剩下这喘息声了……
    哎呀,画面太美,简直不能看啊。
    房里两位哪知道此刻外面人的表情?好半天,待到喘息平复了,庞士言这才又问起之前的话题。
    “……咱家听闻你在武清安置流民时,曾扬言有过仙人指点相助之事。今日此来,便是奉陛下旨意,欲请你联系那位仙人,往宫中走一趟帮太康公主祈福的。”
    到了这一刻,李广也实在失去了再拐弯抹角的兴趣了,索性便直言而出。
    哐当!
    那边厢,庞士言庞大人应声而倒,干脆利索的再次从椅子上栽倒下去。这下更彻底,不但前功尽废,还干脆直接晕过去了。
    李广顿时是目瞪口呆,内牛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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