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皇宫之中,弘治皇帝负手站在窗前,身后老太监杜甫弓着身子,安静的立于黑影之中。
    “都有什么动静?”良久,弘治皇帝轻声问道。只是这个问题问的没头没尾的。
    但是对于这种没头没尾的问题,显然和他早有默契的杜甫并不会造成任何迷惑。
    于是老太监身子便在弓的深了一些,轻声答道:“回爷爷,还是老生常谈,都是在喊着抵制传奉官再现的那些言论。”
    弘治皇帝嘴角微微勾起,露出几分不屑之色,轻轻点点头。
    老太监却略微迟疑了下,又道:“不过……”他说了个话头便又顿住,显然是有些犹豫。
    弘治皇帝眉头不可察觉的轻轻蹙了一下,没有说话,但是身上的气势却无形中多了一分威压。
    杜甫心中一凛,不敢再多想,连忙道:“不过此事已经传扬出京师了,据说连大同那边都传的纷纷扬扬了。”
    他话说到这儿便停住了,垂着头又缩回黑影之中。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他知道,以这位帝王的智慧,足够从中听出隐藏的意思。而他作为一个中官,只阐述事实而不加以评论,也才是他的本分和立身之道。
    弘治皇帝似乎身子微微颤了一下,但却半天也再没任何反应。良久,举手轻轻摆了摆,杜甫便蹑着脚退出门外,挥手将附近的下人打发走,自己亲自立于门外守着。
    里面,弘治紧抿着嘴唇,白皙的脸颊上透出两片不正常的潮红,眼神中的光芒如同寒冰一般。
    “好手段,真好手段!这是摆明不将朕放在眼里了吗?”他轻声的呢喃着,眼中那寒冰似的目光如同实质一般。
    他当日忽然发出那么一道圣旨,原意正如李东阳猜度的那样。但是也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不过是特殊时候的一种特例罢了。
    当朝的老臣中,唯有英国公一系一直以来都是皇室最信任有加的存在。毕竟,如今的皇室传承再不是建文一脉了,而是成祖朱棣这一系的。
    而朱棣之所以能成功登顶,全赖昔日的荣国公张玉之功。东昌之战中,若不是张玉舍身冲阵,早没了还是燕王的朱棣,更不用说后面的靖难之役、永乐大帝了。
    所以,推本溯源,英国公一系实为大明自永乐之后,嘉靖之前最受信重的臣子。
    而张家也果然不负君恩,其子张辅后封英国公,跟随永乐大帝南征北战,立下无数大功。甚至直到土木堡之变中,身陷重重包围之中,也是死战不降,最终以身殉国。
    再后来张懋袭爵,也是坚定的站在皇室一方。弘治自登基伊始,便尽心辅佐,暗中维护。
    所以,弘治此番的看似出格之举,也是有安抚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的意思。
    在他想来,这种隐含的意义,朝中这帮子文官中,除了一些迂腐不灵的个别人外,大多数人都是能理解的。故而即便是有些杂音出现,只要站在上层的几个大佬不出声,便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无论是从公还是从私,几个大佬都不可能站出来表示什么,以他们的政治智慧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既如此,他这道圣旨发出后,只会让一些地方官吏更加谨慎,也杜绝了官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参与到对苏默不利的举动中。而没了官府的参与,草莽中的伎俩便容易对付多了,想必以苏默的本事应该能应付的了。
    这样一来,他明面上对英国公能交代的过去,也正好顺势暗合了自己的一些安排。
    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暗中这帮人竟玩出这么一出来。不能在站出来明目张胆的反对自己,却干脆顺势推动,彻底将这消息传扬的满天下皆知了。
    这样一来,官府固然是不敢针对苏默了,但若在不了解内情的情况下,势必会争先恐后的去主动搜寻苏默。如此一来,岂不是成了全天下帮着将苏默从暗推向明处了?那样一来,苏默的危险必将成倍递增。
    而且以他的智慧很自然的就能想到,既然对方施展了这个手段,就绝不是简单的只是将苏默从暗中推出来那么简单。甚至可以借此机会施展借刀杀人之计。
    只要一个消息送到关外,从中稍微误导推动一下,那些忠于北元的铁杆必不会容苏默活下去,怕是要千方百计的杀而后快。
    这一招借力打力、顺势而为,端的巧妙狠辣至极。既不明面上冲撞自己这个皇帝,却又使得自己有苦难言,无法可施。
    而且更是会在除却苏默这个目标的同时,也打击了皇室的威信,从而达到远超在朝堂上明面相抗的效果。
    自己刚刚以一招一石数鸟的妙招沾沾自喜之时,对方便以同样的一招一石数鸟反击回来,这岂不正是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中的表现?又如何不让他怒发欲狂?
    只是正如先前分析的那样,自己便明知如此,却偏偏无法应对,只能郁闷的看着。这已是近乎阳谋了。
    “苏默,苏默……”他站在窗前,久久不动,嘴中低声呢喃了几句,眼中露出几分疲惫颓然之色。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惊怒无奈的时候,英国公府的后门处,一个中年人也正满面惊怒焦急,风风火火的带着几个卫士冲了出去,直往西北而去。这个中年人不是别个,正是苏默的老爹,苏宏。
    而在当晚,远在西北的洪洞县城外,老和尚嘉曼也是满面阴沉的出了城。不过这次却不是继续往前,而是掉回头来,一路往来的方向返回。
    嘉曼也是要郁闷死了。白天在终于弄明白了苏默根本没来洪洞后,又忽然听到了苏默竟然被封为了出使北元副使的差事,这不啻于都投给他一个闷棍。
    是,只看这洪洞县的架势,就知道苏默一旦出现在稍大些的城市后,自己便能很容易的跟过去,算是一个好处;
    但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一个身上有了官封的苏默,和一个只是微不足道的平民的苏默,要是出点事儿的话,那影响岂是同日可语的?
    这无论从自己下手,还是下手后的善后事宜,难度都将成倍数的暴增,这又让他怎会开心起来?
    更不用说,因为他白天的探问,使得他只能先进城猫了一天应景,等于白白又浪费了一天的时间。
    从两天前那个小村子离开,到如今,这里外里的三天就过去了。三天的时间,那个狡猾的小鬼怕不是早逃离了多远了。自己再想凭感应抓到他,更是难上加难了。
    白天的时候他便感应了一番,发现感应又再减弱了许多,已然隐隐约约有彻底脱离的危险。
    就以他此刻来说,大约只能感觉到一个极为模糊的方位,想精确的跟下去都要拼人品了。很可能一个疏忽,便是谬之千里,彻底失去抓到那小鬼的机会。
    这让嘉曼简直欲要抓狂,心中的暴戾快要积压到了极限,满是想杀人的冲动。
    如今之计,只能先回去那个小村里再重头探寻。苏默是三天前从那个村子出来的事儿肯定不会错,那么错的就只能是在半路上。
    倘若他当时谨慎一些,走一段路就仔细感应一下,怕是早就能抓到那小鬼了,何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尴尬的地步?
    眼下却只能回去慢慢查察一番,只要找到那感应出现变化的地方,再结合那模糊的感应方向,就能大致推断出较为准确的地点。
    嘉曼两眼冒火,强压着心头的怒气闷头赶路,一边暗暗盘算着。这次返回,他准备再回去那个小村一趟。当时走得急,很多细节都没问清楚,或许有些遗漏。
    先前的疏忽已经造成了极大的错误,这次他绝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于是,在之后的几天里,他时走时停,原本两天的路,返回之时却足足又多用了一天的时间。
    不过效果却是显而易见的,便在离着那村子不到三十里的地方,他终于捕捉到了一丝痕迹。显然,那个狡猾的小鬼当时便是从这里转向的。
    站在路边,他目光闪烁的望着一侧的密林,脸上终于露出释然的笑容。这次不会错了,看那小鬼还能跑到哪里去?那小鬼果然奸诈,竟然从这里就开始转向了,又有谁能想到?
    好在现在还是被自己发现了,任他奸似鬼,这次也休想再逃脱了。但是又转念一想,自己傻乎乎的直直奔了上百里,累的跟狗似的,这简直就是赤果果的嘲讽,嘉曼脸上的笑容瞬间又消失了,铁青的脸颊不自觉的连连抽动着。
    深吸口气,平复下心中的羞怒,深深看了周围一眼,这才转身又继续往洪县村而去。
    不到三十里地,他全力奔腾之下,不过也就是个把小时的功夫就到了。
    当再次站到老村长的面前时,让他惊疑的是,老村长对他的去而复返似乎并不怎么惊讶,这让他整个人都不好了的感觉。莫非之前这就是个圈套,专门等着我上当的?他眼神闪烁的想着。
    但是随即便否定了这个念头。若是真从开始就是个局的话,这会儿他回来就绝不会看到任何一个人,骗了人还在原地等着不跑,除非这些人都傻缺了。
    “老施主似乎知道贫僧会回来?莫非是修过什么神通秘法?”他打个稽首,目光瞬也不瞬的盯着老村长的神情问道。
    老村长呵呵一笑,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大师说笑了,老朽一阶山野村夫,哪里知道什么神通秘法的。只不过前两日苏公子也是去而复返,当时老朽便想着,该不会大师你也会回来一趟?哈,只是一时胡思乱想,却不想倒是被老朽猜着了。”
    嘉曼当场就凌乱了。尼玛,这样也行?但随即却被老村长话中的一个重点吸引住。
    “那小……呃,苏公子前两天又回来过?”他有些急促的问道。
    “是啊,他们说是半路遇上了怪事,担心碰上不干净的东西,特意回来要了一只大公鸡。老朽就琢磨着,真要捉妖拿怪却是大师的本事了,说不得需要些什么准备的,可不也要回来咱们这儿。要知道,这方圆百里之内,也就咱们洪县了,除此再没其他村落了。”老村长手捋胡须,颇是自得的说着。只是两只浑浊的老眼却不时的瞄着老和尚,眼中散着闪闪的金光。
    苏公子可是说了,和尚要做法,肯定需要些香烛朱砂什么的。要买这些东西,除了自己这儿还能去哪儿呢?
    肥羊,果然是肥羊啊!这一刻,老村长两只眼珠子都快变成孔方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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