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县衙门口,沈松笑吟吟的礼送苏默。看着苏默渐渐远去的身影,待到转身往县衙中走去的一瞬,脸色蓦地阴沉下来。
    因为他的一个小小的失误,结果不但没能试探出什么来,反而被苏默提高了警惕,还隐隐的威胁了一下,这让沈松心中又羞又怒。
    一个小小的童生,蝼蚁般的存在,居然敢威胁他堂堂一县之令,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在这一刻,沈松甚至都将没能试探出想要知道的消息的事儿抛到了一边。
    方才那番试探,其实两人都知道,并不代表什么,也不会真的引发什么实质性的结果。毕竟,那只是两人私下里的交谈而已,无凭无据的,无论是说苏默狂悖蔑视皇权也好,还是说苏默威胁要宣扬他刚来就打压苏默也罢,最多都只会是让人心中存疑罢了。
    但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苏默不过一个没有功名的童生,年纪又小,别说那蔑视皇权的谣言没人肯信。就算有些相信,但随着时间推移,也终会渐渐消散。
    可他沈松则不同了。他身居高位,又是刚来,本就有无数的猜测。一举一动莫不吸引着无数人的注意。若是传出他欺凌一个小童生的话来,必定会让他很难堪。尤其是苏默在武清还颇有才名的情况下,只会让他落下个嫉贤妒能的名头。
    就算他不怕这些,但如今好歹苏默也算是直达天听的人物了,这话无论真假,一旦传到天子耳朵中,天子会怎么看他?更不用说他所谋者大,他身后的主子又会怎么想?
    想想那后果,沈松便不由的激灵灵打个寒颤。这个苏默奸狡贼滑,完全不能用一个正常的少年人去看待。今日这个教训,必要引以为戒才是!
    想着这些,又想起苏默临走之际说的话。这小子竟要做一场大文事,还邀请自己参加。
    倘若今日没见苏默,没发生刚才的事儿,又或者这不是苏默而是别人这么来说,他说不定也就是听过就算,不会当做一回事儿了。
    可是现在,他绝不会再轻视苏默。这个小子面上看似轻佻,但实则心机深沉,一言一行都谋而后动。既然如此,那在自己刚来接任的关头,忽然搞出这么一出来,真的只是巧合吗?嘿,怕是想要给自己造势,以此让人生出忌惮多些依仗吧。
    沈松心中默默的想着,嘴角不由绽出一丝冷笑。想在沈某人面前耍手段?做梦吧!我管你是巧合还是有什么谋划,只要本官这里不准,让这个文事盛会办不成,看你还能耍出花来?
    想到这里,他心中大定。吩咐下人,叫将这几日送来报批的公文呈上来。
    下人应着转身去了,在那下人出门的时候,却见一个差役快步走了进来,见到沈松便躬身施礼禀道:“大人,外面有本县张府管家张宇求见。”
    沈松一怔,张府?他当然知道。当今娘娘的本家,算是这武清县第一家族了。而且,据说还是京里那两个混不吝捞钱的耙子。在他来武清之前,上面就特意叮嘱过他,不要轻易招惹这个武清张家。
    按理说,自己这个新任县令上任,一县的大户豪绅都要来恭贺迎请也是常理。其间,自然也会有些呈仪奉上,这都是不成文的惯例。
    只不过这种事儿,应当是这帮人联合起来一起搞才是,除非特殊情况,绝不会是单独弄出来的。要知道各家势力虽然有大有小,却也不是差的太大。你张家是第一大户,可要想一家独自结交了县令大人,莫不是想要独霸吗?这却是其他家决不能接受的。
    既非如此,那么,难道是代表其他家邀请自己的?唔,这也不无可能。毕竟这样也能体现出张家武清第一世家的身份来。
    想到这儿,沈松面色稍松,点点头,让差役请张宇前堂奉茶。自己则更衣之后,这才踱着方步走了出来。
    “老奴张宇,叩见明府大人。”客厅中,老管家张宇一见沈松走出,当即起身,上前两步,便要作势跪拜下去。
    单论身份,他只是张家的奴仆,见了沈松这个父母官,自然是要行大礼参见的。
    沈松却哪里敢真个受他的礼?且不说他代表了张家,张家后面又是皇后娘娘。便单单那两个国舅爷的尿性,他也不会因这点小礼数去恶了印象。
    “嗳,老人家,这又不是公堂之上,勿须这般,快快请起,请起。”他抢上一步,两手用力挽住张宇胳膊,不让他拜下去。
    张宇倒也不矫情,顺势站直身子,拱手笑道:“这怎么可以,礼不可废。否则回去,老爷会责怪老奴的。”
    沈松微微皱眉,嗳了一声,佯作不悦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圣人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本县虽不才,却也是深受儒门教诲,自问这一点还是做的合格的。若张老家主责怪,自有本县承担便是。老人家坐吧,且坐下说话。”说着,又唤下人上茶。
    张宇这才不再多说,却也没真的去坐,只微微欠身,在下首恭敬的站着。这份规矩还是要守的,张家再大,却也不是他一个老仆可以在一县之令面前跋扈的。至于那茶,自然也只是个客套,可不会真的给他上来,让他四平八稳的坐下品尝。若是换了张越老爷子来了还差不多。
    待见沈松坐定,便上前一步,从怀中摸出一张帖子双手递上,微笑着道:“谢明府大人坐。老奴今日来,是代我家老爷送帖子的。明府初来,我家老爷与县里诸位家主,欲要为明府接风洗尘,还望明府大人恩允莫辞。”
    沈松心道果然。伸手接过帖子打开,大体浏览一下,随即点头笑道:“本县初来,正当与各位名宿耆老见一见,共议我武清发展大计。老人家便请回告张老家主,本县定当准时赴宴,却是让诸位家主费心了。”
    张宇笑着躬身应了是,却并没马上告退,而是从怀中又摸出几张票据,上前两步,轻轻放在桌上,笑道:“是,老奴定将明府的话转禀老爷。”说到这儿便顿住,仍退后两步侍立。
    沈松眉头一挑,目光落在桌案上。这几张票据乃是广进钱庄的银票,也叫通票。可以在大明南七北六一十三省之地,但凡有广进钱庄的地方随意兑换相符的银两。
    他只大体扫了一眼,便心中有数。估摸着,应该是五百两差不多。目光又转到垂首不语的张宇身上,面上笑容少敛,淡然道:“老人家,这是何意?”
    张宇面上波澜不起,拱手道:“也没什么,只是我家老爷觉得我家侄少爷给明府大人添了麻烦,还请明府大人看在皇后娘娘的面上,多多包涵关照一下。”
    皇后娘娘?!
    沈松这下子再无法淡定了,霍的站起身来,沉声道:“什么事,竟然牵扯到娘娘身上?你家侄少爷又是哪个?”
    张宇又施一礼,恭声道:“我家侄少爷叫文墨,在这武清县城中开了一家小小的书房,叫做墨韵书坊。听闻年前小公主诞世,皇后娘娘甚是辛苦,便想要做一场盛事文会,为娘娘和小公主祈福,想来这会儿报批的公文应是递到县衙这边了。”
    “什么?!为娘娘和小公主祈福?不是说只是一场普通的文会吗?怎的本县之前没听说还有这个缘由?”张宇一说张文墨和墨韵书坊,沈松便登时反应过来。
    那个苏默要参加的,不就是这个什么墨韵书坊要搞的文会盛事吗?刚才还在想着要否了这个申请,怎么一转眼就跟娘娘和小公主牵扯上了?
    沈松这一刻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只觉得太阳穴一鼓一鼓的,额头上青筋都崩了起来。
    张宇不慌不忙的拱拱手,笑道:“明府大人,您应该知道的,当今天子勤政爱民,不施奢华,律己极严。娘娘贤淑有德,自然也是如此,当然不会同意官员们去搞什么祈福之类的劳民伤财。
    然而我张家不同,我张家乃是娘娘母族,族中多有娘娘的晚辈。这晚辈在力所能及的范畴下,主动想要尽一份孝心却是不碍的,只不过这名头总归是不好明言。
    唉,说起来,就为了此事,我家老爷也是又是震怒又是欣慰。震怒的是文墨少爷如此做有些给娘娘抹黑的可能;但同时却也欣慰,欣慰一个晚辈至孝的心思。
    只是家与国之间,终还是国为重。所以,老爷将文墨少爷逐出了张家,以为惩戒,却也不再去阻拦文墨少爷办这一场盛会。
    可后来又一想,这场文会办下来,怕是要给明府大人带来一些影响,或许到时候还需要衙门出面维持秩序什么的,可不能让众位差大哥白忙活不是?呵呵,所以嘛,这点银钱也算是略表心思而已。”
    老张宇啰啰嗦嗦的说完了,又是叹气又是点头的,完全是一副长辈看着小辈的慈爱又无奈的模样。可是沈松听完了,却是差点就当场一口老血喷出去了。
    好个奸猾的老匹夫!一脚把张文墨踢出张家,把自个儿和整个张家摘把的干干净净。事儿照做,还不用担丁点儿风险,却把所有的压力都转嫁到自个儿这个新任县令头上了。偏偏那话说的叫一个漂亮,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来。无耻!太无耻了!真真老贼也!
    是啊,官员们不能搞,可是人家自家晚辈尽孝不能说错吧;如果你非要挑这毛病,那成,人家现在把人都赶出家门了,你还要怎样?总不至于杀头吧。
    这且不说,就算你真管了,就是不准搞。好吧,娘娘那儿面上或许不会说什么,可心里却实打实的要恨上。沈松敢去出这个头吗?
    更不用说宫里那位娘娘,虽然确实是贤良淑德,可那是对陛下一个人好不好。对上别人,嘿嘿,当年上帖子请天子纳妃的人的下场,所有人可都是记得清清楚楚的。被那位娘娘恨上,啧啧,沈松想想都头皮发麻。
    原本还想着通过禁止这次文会的举办阻击苏默,眼下看来已然完全不可能了。不但不行,他沈松沈明府还要陪着笑脸,全心全意的帮着去搞,并且还要亲自帮着找个伟光正的名头冠上才行。
    这岂是郁闷二字说得?沈松这一刻只觉得无限憋屈,都快要憋出内伤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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