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姑娘才十一二岁,漂亮得跟一朵花一样,那一双眼带着淡淡的笑,又亮又美,就是心如钢铁之人,被她这样笑盈盈地望着,也要融化了。
    这样娇美可爱的小姑娘,说出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凌厉。不仅将她的想法全部猜中,连后路都给她堵死了。
    两人四目相对,马医婆忌惮骇然,江令宛漫不经心,片刻之后,马医婆终于避开她的视线,低下头去:“小姐的吩咐,婆子不敢不从。”
    江令宛满意地点了点头,戴上帷帽出了回春坊,按原路回到女学,出了大门,上了自家的马车。
    “回去吧。”江令宛吩咐道。
    现在万事俱备,就只欠东风了。
    静好院里,江伯臣与梅雪娘还在争吵。不,应该是说是江伯臣一个人在气急败坏地说话。
    “……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没有什么陷害抹黑,更没有人想要害你。媛姐儿今天是不对,但是我已经罚了她。她的错是她的错,与你落胎是两码事。”
    他喋喋不休说了半天,说得舌头发硬,嗓子眼火烧火燎一般,茶水也一杯接一杯朝肚子里灌。
    梅雪娘却只是淡然地坐着、听着,一个字也不回复他。
    江伯臣又气又累,鼻子咻咻喷气,抬手拎了茶壶去倒茶,发现茶壶里的水早被他喝光了。
    “人都死哪里去了!”江伯臣勃然大怒,扯着嗓子喊:“倒茶、添水!”
    他连喊了好几声,一个回应他的奴婢都没有。
    江伯臣气得发抖,指着梅雪娘:“你就是这么当主母的吗?看看下人懒惫成什么样子,我的话不管用了,当耳旁风吗?既然下人不听话,那就都卖了,通通发卖!”
    “老爷,你看看镜子。”
    江伯臣转头就望向床榻旁的宽衣镜,镜中的男子脸红脖子粗,咬牙切齿,一脸怒色,像个竖起毛发准备战斗的公鸡一样,自以为威风凛凛,其实外强中干,十分可笑。哪里还有他平时半分的得体儒雅。
    江伯臣立刻就不说话了,望着镜中的自己,他慢慢冷静了下来,急促的呼吸也渐渐趋于平稳。
    室内陷入安静,梅雪娘才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声音温柔似水:“长青,你知道,我是被冤枉的。我肚子里怀的是咱们的亲生骨肉,就这样被打掉,你不心疼吗?”
    江伯臣身子一僵,眸中闪过一抹恍惚。
    十三年前,长女媛姐儿满月,他与妻子去寺庙上香还愿,路上遇到土匪,他被打昏,醒来后失去记忆,流落到山东青城县。是梅雪娘救了饥寒交迫、昏迷不醒的他。
    他那时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梅雪娘便给他取名长青,希望他如冬日青松,迎寒不倒。还让他跟着她姓梅,给了他栖身之所。
    半年后,他入赘梅家,与梅雪娘结为夫妻。
    梅雪娘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十四丧父之后,靠着一己之力撑起了家中的玉石铺子。她长得美,又会做生意,家里外面都是一把手,又对他温柔似水,百依百顺。他们恩爱缠绵,日子过得比蜜还甜,谁不羡慕他有福气?
    一年后女儿宛姐儿出生,他想起自己的身份,就带着梅雪娘与女儿回到了京城。自那之后,梅雪娘便叫他伯臣、后来是老爷,再没叫过他长青。
    此时再听到这个名字,江伯臣忍不住回忆起在青城县那段时光,他临窗读书,她红袖添香;花前月下,他们海誓山盟。
    他的神色慢慢软了下来。
    突然手里一暖,却是梅雪娘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放到她的小腹上:“长青,这是咱们的孩子,留下他吧。他会出生,会长大,会软软地叫你父亲,张开小手让你抱,会茁壮成长,读书识字……就如你一直期待的那样。”
    江伯臣眼中闪过一抹挣扎。
    他自然相信梅雪娘的人品,也愿意相信她肚子里怀的,是他的骨肉。他也知道,梅雪娘之前连落两胎,这次再落胎不仅以后再难有孕,而且风险极大,一个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要不然他也不会犹豫这么久了。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孩子不是他的呢?难道他冒着混淆血脉的危险给别人养孩子……
    江伯臣倏然下定决定,他猛然抽回手,转过身,逃也似大步朝外走,眨眼就走到门口。
    “长青!”梅雪娘失声喊他:“青郎……”
    江伯臣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有些狼狈道:“我这就让人拿了帖子,去请赵老太医来,有他看着,你不会有事的。”
    梅雪娘站在室内,脸孔雪白。
    她目光怔忪地望着青纱门帘,不一会,这怔忪又化成坚强、嘲讽地一抹笑。
    “夫人。”杜妈妈哭了:“老爷他怎么能这样狠心!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可现在已经不是以前了。”梅雪娘大抵是失望到极致了,她扯了扯嘴角,反而劝慰起杜妈妈来:“不必哭,没什么好难过的,为了他这样的人,不值得。貌合神离的夫妻又不是没有,我也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离了情爱不能活,以后就这么样吧。”
    她声音平静、语气淡然,好像再说一件极其微不足道的小事,杜妈妈听了,反而更加难过。
    “可是夫人,您还这么年轻,才三十岁。”杜妈妈望着梅雪娘素雅白净如玉兰花般的面容,忍不住悲从中来:“这剩下的日子,您真的就怎么槁木死灰地过吗?”
    “咱们离开江家回青城县去吧。”
    “不行。”梅雪娘声音疲惫却坚决:“我可以走,宛姐儿怎么办?她好不容易才考上京华女学,大好的前程,总不能因为我,毁于一旦。”
    杜妈妈哑然,京华女子书院有规定,只收官宦千金。不乏有女学生因为父兄丢官而失去资格,不得不离开书院。
    若是不带小姐走,夫人一定不放心。乔姨娘与江令媛居心叵测,笑里藏刀,小姐天真娇憨,没有心机,又怎么是她们的对手。
    若是带了小姐走,江家愿不愿意放先不说,至少这京华女子书院小姐就不能去了。
    “那就母亲自己走,我留在江家。”帘子一动,江令宛走了进来:“母亲,您不必担心我,乔姨娘母女动不了我。”
    她不知道父亲跟母亲之间竟然已经这样了,原本她还打算用手段逼父亲点头,捏着鼻子也要把弟弟或妹妹留下来。
    如今看来,不必如此麻烦,干脆让母亲离开江家好了。
    梅雪娘没说话,杜妈妈已经不敢置信地惊呼出声:“小姐,您愿意让夫人离开?”
    第5章
    江令宛微笑颔首:“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她前世就被休了,一个人活得自由自在,风风光光的。不必看婆婆小姑的脸色,不必跟妯娌斗法、小妾争宠。那日子不要太自在。
    江令宛笑着望向母亲:“您手里有钱,会做生意,离开江家,只会生活得更好,我一千一万个愿意。这几年您受得委屈也不少了,难道您不想过在青城县那样的日子吗?”
    母亲是外祖父的独生明珠,外祖父将她当儿子养,不仅教她读书识字,还将一手绝妙的玉雕技艺教给她。母亲十岁就跟着外祖父在外面做生意了,十四岁就能一个人撑起家业,心智眼界都不输男子。
    后来跟父亲成亲,那也是父亲入赘,在梅家,母亲依然说一不二。
    从小一直当家做主,来到京城却要伏低做小,如今有机会像从前那样恣意自在地生活,她不信母亲不心动。
    江令宛望向母亲,果然见母亲眼底有不容错识的怀念与向往。
    江令宛看着心里越发有底了,冲杜妈妈抛去一个眼神。
    杜妈妈神色激动,声音难以自持地发抖:“夫人……”
    “先不急。”母亲打断了杜妈妈的话,她一贯冷静果断的脸上竟露出几分犹豫:“容我考虑考虑。”
    可杜妈妈却没有听她的话,她着急地嚷嚷出来:“可是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我们考虑了,您要是不离开,腹中的少爷小姐就保不住。老爷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绝不会让您把孩子留下的。”
    “是啊,母亲,您不外乎就是担心我罢了,您看看我这两天做的事,也该放心了。”
    江令宛再接再厉说:“就在刚才,我出了一趟门,办了一件大事,这大事可以让您看一看我的手段,待会您就会相信我长大了。”
    她不等母亲说话,便问杜妈妈:“我出门前,让您转告母亲的话,您都说了吧?”
    杜妈妈擦了擦眼泪:“都说了。”
    梅雪娘本不欲女儿失望,想像从前那样哄着女儿。
    可她想着女儿这两天的表现,斟酌片刻之后,还是决定说实话:“宛姐儿,我知道你让我那些话,是为了吓唬你父亲,好让他因为落胎凶险而打消念头。可是你父亲如吃了秤砣一般,他让人去请赵老太医了。”
    江令宛大笑,被笑容点亮的脸庞比太阳还要耀眼:“我本来就没指望这样说能改变父亲的想法,我的目的就是让父亲主动请个太医回来。因为这样才能狠狠打乔姨娘的脸,保住弟弟或妹妹呀。”
    只是没想到,父亲请的竟然是祖父的发小、杏林界德高望重的赵老太医,简直比她预想的还要好。
    梅雪娘立刻反应过来,盯着她紧张地问:“你做了什么?”
    “自然是做了该做的事。”江令宛有些得意,将自己收服马医婆的过程告诉了母亲。
    梅雪娘变了脸色:“你这孩子,怎么这样的大胆,你既然知道马医婆不简单,竟然还去招惹她,万一你出事了怎么办?那样的人,手段残忍,你一个小孩子又怎么对付得了……
    “母亲。”江令宛突然扑进梅雪娘怀里,紧紧抱着她,抬起头,仰着脸,撒着娇笑:“我做了这样大的事,您不夸夸我吗?”
    她这样的漂亮,这样的柔软,这样的耍无赖,梅雪娘训斥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最终只化作无奈地嗔怪:“你呀你,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江令宛嘻嘻地笑,对现状满意极了。
    母亲最是稳重,天塌了也不着急,却偏偏在她的事情上躁火。她前世不明白这是关心则乱,总是跟母亲犟嘴,还会尥蹶子跑掉去找江令媛诉苦。
    现在她知道了,母亲最疼她。只要母亲说她,她就用这一招对付她,一定有用。就像黑仔做错了事,也是这样撒娇的。
    江令宛有些得意,浑然不觉得自己一个千金大小姐学一只狗耍无赖有什么不对的。
    她美美地挽了母亲的胳膊:“走吧,我陪您一起去等赵老太医。”也等乔姨娘、马医婆。
    ……
    江伯臣背着手,在乔姨娘正房里走来走去,显得有些焦急。
    不一会,乔姨娘就提着一个黑漆食盒进来了。
    她不年轻了,却保养得当,妆容得体,说话不紧不慢,温温柔柔,就像是一汪轻盈的水一样,轻易就能抚平人心里的焦躁。
    “老爷,药汤都熬好了。现在就送过去吗?”
    江伯臣没有回答,反而问她:“这药安全吧?”
    “老爷是不放心我吗?”乔姨娘靠桌子站着,抬眸望向江伯臣。
    “不是。”江伯臣心里一直在想梅雪娘的话,有些担心:“我是怕马医婆的药不稳妥。”
    乔姨娘垂眸,语气里有淡淡的惆怅:“这些年我一直喝马医婆的药,要是药有问题,我怕是早就去了奈何桥,何至于活到现在。”
    “瞧我,说这些做什么!”乔姨娘掩了口:“老爷不爱听,我不该说的。”
    江伯臣朝前走两步,握住乔姨娘的手:“四年前梅氏病重,是你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在床前伺候她,为了不让我担心,你自己被过了病气都隐瞒不说。以至于耽误了病情,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留下了病根,这些年药都没断过。”
    “梅氏去庙里上香,回来有问题,也是你第一时间发现,跟我说的。我知道你的好,对你放心,所以才把这件事交给你去做。”
    “可是我不想做。”乔姨娘自责地撇过了头,露出一截修长洁白的后颈,显得有些孱弱:“我是怕夫人吃了亏,才跟您说夫人的事,却没想到夫人竟然……更没想到您要逼夫人打胎,还要我来熬药。我跟夫人情同姐妹,此番做了恶人,只怕夫人要记恨我一辈子了。”
    江伯臣顺势将她搂住,安抚道:“你放心吧,有我呢。”
    “我就是怕老爷……”乔姨娘抬起头来,眸中已经有了湿意:“落胎风险,便是医术再高明的大夫也不敢打包票说一定没问题,老爷今天让我熬药,万一、万一夫人出了事,老爷后悔了,怪到我头上,我又该怎么办呢?”
    她突然抓住江伯臣腰侧的衣袍,露出哀求之色:“老爷,要不然让夫人把孩子生下来吧,到底也是一条性命。就算他真的不是江家骨肉,也是夫人生的,不过是多双筷子。你不说,我不说,夫人不说,又有谁知道呢?或许那个人连夫人长什么样都没有看清,他肯定不会回来找夫人、找孩子的。”
    江伯臣听着,脸色越来越阴沉:“走吧,我跟你一起去。一切都是我的主意,就算梅氏怪,也怪不到你的头上。”
    乔姨娘松了一口气,梅雪娘太强势了,又是正妻,自己是妾,名分上矮了她一头,若是梅雪娘不喝药,她还真拿她没有办法。
    好在自己说动了江伯臣,有他在旁边看着,这碗药,梅雪娘不喝也得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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