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稍有不对,哪怕平时再温和的老好人,都会一瞬间火上心头,红着脸大吵起来,非得得出一个结论才肯罢休,毕竟这份钱虽然不少,可赚得实在不容易。
    裴闹春很快从拥挤的人群里钻了出来,他熟练地蹲在外头的台阶上,数起了刚刚拿到手的工资,这个月他干满了31天,再加上夜班执勤,到手的统共有5142.5元,是扣了税的,在这个时候,已经算得上是“高薪”了,没有什么特长的普通人,出来找工作,能赚到的钱,最多也就差不多这个数了,只是这份工作挺辛苦,一个月顶天了休息个两天,多了就要扣工资,平日里若是赶不及,还得加夜班,至于天气炎热,在外暴晒又没有什么补贴,这也是常事了。
    一到发工资的日子,众人也话痨起来,小王满头汗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一见着裴闹春,便也跟着蹲下,裴闹春赚的钱要比他多一点,可也不算多,按他自己心里想的,对方干的那些活计,是值得更高的薪水的,毕竟他力气大,肯卖力,又不懂得叫苦叫累的,可他想归他想,工头哪会随便调整工资线,便也只给了裴闹春这熟练工人的工资:“闹春,你这个月赚得可不算少,你想好没有,要怎么花?”
    这花钱也是一门学问,工地里人人都是省钱天才,平日里窝在工地宿舍,包吃包住的,能干出一个月一分钱不花的事情,一个月到头,也就花薪水这天,才会有人难得大方,舍得花一些。
    不等裴闹春回话,那小王就自问自答起来:“我打算给我婆娘汇点钱,要她买个手机,省得她出去,老接不到电话。”这几年,彩屏的手机已经开始流行,若是还买黑白的,那还挺省钱,要不了多少就能买上一个,“等赚够了钱,我也带他们来c城。”
    小王笑容里带着点酸,事实上像裴闹春这样的,很得工地人的羡慕,他们大多背井离乡,老婆和孩子都不在身边,生平理想就是赚够了钱,要嘛在老家村里起了楼,要嘛运气好,带着他们到这样的大城市里定居,可夜深人静时,辗转反复,总是会思乡,想念起远在家乡的一家老小,不知道他们过得如何,裴闹春每天家里工地的来来往往,虽然是辛苦,可终究能和家里人住在一起,不用承受分别的苦,已经足够了。
    “不敢花,我儿子过段时间要上中学了,要是没能去好点的学校,存点钱也能择校。”裴闹春笑得温吞,和善地回话。
    “也是,是该留点钱。”一听到这话,小王便也不多说,立刻表示赞同,穷什么也不能穷孩子。
    “不和你嘀咕了,我先回去送钱。”再度确认了钱数没错的裴闹春也不耽搁,把钱塞到包最里头,背好了便要到家去,他心里算过一笔账,这两个月的钱,应该能缓解不少来自家里的压力,兜里有钱,心里不愁,他走得轻快,可脚步不由自主地偏向另一个方向。
    ……
    每到了下课,铃声刚响,班上的同学便也像逃荒一样迅速地背包跑走,哪怕老师再三吐槽,说他们这样搞得学校像是灾难现场,同学们依旧没有改过,毕竟到了放学的点,谁都不想多在教室里头待上一待。
    “一飞,你要回家吗?”苏依依脱口而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有点儿傻。
    “嗯,要回去。”裴一飞很配合,对于他来说,苏依依是他很长一段时间内,唯一的朋友,两人又有同样的经历,说起话来很有共鸣。
    “生民小学招考的成绩过几天就要出来了,你有没有把握呀?”她试探性地问,出乎意料的是,招生考试那天,裴一飞竟然也去了,她坐在妈妈的摩托车后头,远远地看见了和裴叔叔一前一后走着的一飞,只是那时时间紧迫,她没找到时机打招呼,后来回到学校,便也就没再问了。
    说到这,裴一飞往外走的步子顿了一下:“考得还行。”生民小学招生考试的题目出题方向,以课外阅读和初中教学为主,考了许多什么生啤的成语、歇后语之类的东西,作文题目也是直接选的一句有些要人难以理解的作家格言,裴一飞从小就喜欢看书,这些东西他多少知道一些,考得挺得心应手。
    “我没想到你会去考。”两人并着肩一起往外走,苏依依的声音挺轻快,为好友觉得开心。
    “我也没想到。”
    这句倒是大实话,在父亲回来之前,裴一飞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考什么生民,只想着哪怕被分配去四中、六中他也认了,毕竟这就是“命运”,就算那学校不太好,到时他就去读个专科,学些技术,早些毕业出来减轻奶奶的压力。
    可父亲头一个月,就给了他和奶奶一个大“惊喜”,看着他拿回来的厚厚一叠钱,祖孙俩互相对视一眼,相顾无言——一个成年壮劳力,在没遇到什么问题的情况下,赚得钱实在比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加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多得多了。
    然后……
    奶奶她又“打”了爸爸。
    不,准确点来说,应该是打了……爸爸旁边的床垫,裴一飞至今想起这段故事来,都有些忍俊不禁,那天爸爸拿回来钱,就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局促不安地坐在小板凳上,不敢吭声,事实上他回家后总是如此,像是个知错的犯人,用默默的行动和沉默的表情来忏悔自己的过错。
    然后那时,裴一飞拿着衣服去楼下洗澡了,那天没排队,他洗得很快便回了租房,房门是半掩着的,能隐隐约约地听到里头的声响,奶奶平日里总是不高不低的声音,此时却像是扯着嗓门般地骂着人。
    “……你说说你,在家里就能赚这么多,你出去干嘛?出去这六七年,你是赚到多少了?气死我了,要是你爸看到,都能给你气活过来,我恨不得每天烧香拜佛,和你爸爸好好说说,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像谁,反正一点都不像我。”
    “你现在立刻出门去问问,有多少人能赚这个数,他们凭什么看不起你?怎么就没出息了?是,你一开始下岗没能马上找到工作,可这能全怪你吗?不能,从小,我不就和你说过,咱们只要有手有脚,又肯吃苦,不要起什么歪心思,总是能有一口饭吃的,大不了就回乡下去,租块地种田,新华夏了,你又不是好吃懒做的人,还能饿死不成?”
    伴随着裴奶奶中气十足的骂声而来的,还有衣架打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吓人。
    “妈,我知道错了。”裴闹春的声音隔着门听则若隐若现地,听着很低落的样子。
    裴一飞站在门口,手握着把手,实在听不下去,纵然他到现在都叫爸爸,那也只是他心理上有槛过不去,再怎么样,爸爸也挺辛苦了,奶奶也不至于打他吧?
    那一个月的时间,裴闹春是在祖孙俩眼皮底下早出晚归的,按说老人和孩子都少觉,两人一向起得很早,可每天天才刚亮,便能看到屋子里已经少了个人,那时裴闹春已经静静地收拾好,出发去工地了,然后便是一天不见人,到了晚上,至少也得六七点,裴闹春才结了工回来,那时身上已经是大汗淋漓,原先还算得上白净的衣服,上头已经有了不少发脏的痕迹,即使累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会一回家就躺着休息,反倒是忙里忙外,帮着把家里该干的活干完才去肯去休息。
    然后祖孙俩便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前脚刚躺上那位置,后脚便直接睡着,甚至开始打起了呼,那声音挺大,又很有节奏,按说是该要人听着烦的,可祖孙俩不知为何,都没有舍得再吵醒他,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然后伴随着还算有规律的声音进入了梦乡。
    这之后,那床的垫子,被一点点的加厚,每天要是某人太累直接栽头就睡,便也会有不知是谁,偷偷地为他盖上一件薄被,生怕他着凉。
    门被利落地打开了,可开门后裴一飞见到的场景,和他自己事先想象的,竟是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只见裴闹春依旧和他去洗澡前一样,乖乖地坐在那小板凳上聆听着教诲,没有一丝反抗,而裴奶奶则是,高举着衣架,一下一下地抽着铺在床上的棉被。
    嗯,这是在干嘛呢?新兴的打棉被活动吗?
    一见到孙子进来,裴奶奶二话没说,就把衣架往身后藏,尴尬地笑笑,顾左右而言他,裴闹春倒是没什么差别,毕竟他并未感觉到这祖孙二人之间,一时流淌的尴尬。
    得,裴一飞明白了,不单是他,就连奶奶,也舍不得对爸爸下手。
    因为他们有眼睛,也都看得出,这个男人一直在努力改变,曾经因为分开变得生疏的心,也被再度贴合在一起,虽说留下的缝隙难以消除,可足够多的亲情,也足够将其填满。
    ……
    “一飞,你回来了!”裴闹春今天难得回来得早,这也是发工资日的福利,他一见着儿子进来,便很是热络。
    “嗯。”裴一飞立刻回话,他注意到父亲失落的表情,也跟着低下了头,拳头紧紧握着,明明在进家门前,做了有千八百遍的思想工作,叫声爸爸,也只不过是开个口的事情,可他怎么就做不到呢?
    “快过来吃饭。”裴奶奶刚还在忙活她的那点计件活,虽然裴闹春说过了,他现在工资不低,要裴奶奶少干点,可这话得到了裴奶奶的强烈抨击,对方横眉竖眼,怒骂了一通自家没有长远目光的儿子,只有嫌钱少的,哪有嫌钱多的,她能干一点是一点,多存点钱,没准就能买下一套房子呢!当然,她也清楚的明白,她赚的这点钱,对于买套房子,那是杯水车薪,可那又如何。
    奶奶给了个台阶,裴一飞便也乖乖地坐下,他这才注意到今天的饭菜格外丰盛,难得的有了一盘子板栗炖猪蹄,还有个炸排骨,要知道猪蹄和排骨的价格还都挺高:“奶奶,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弄了这么多好吃的。”
    要说平时,裴奶奶应该立刻和善地回话,可今天,她却不由自主地追问了一句:“那还有别的什么不太一样吗?”
    一听奶奶这话,裴一飞便立刻正襟危坐,活像是人体扫描仪一样,开始玩起了找茬游戏,可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就没找到不同呢?
    “你再看看?”裴奶奶挺热情,又转了半个圈,侧面对人。
    “……这个,腰带?”裴一飞总算注意到了和奶奶风格不太一样,又显得很突兀的“腰封”,那是亚麻色的宽版布料,上头还有着些许褶皱,应该是用魔力贴之类的东西贴在腰上的,旁边还连了条电线,接到了旁边的插头上面,只要认真看,大概都能认出。
    “对,就是这个。”裴奶奶立刻笑开了,若不是怕把开关扯下来,她没准能再转几个三百六十度圈,“你爸给我买的!”
    她热情地介绍起来:“你看,这插上电了以后,里头就会发热,中间还放了药材呢!对人的身体很好……”她活像是个传销出身的,介绍起来头头是道。
    裴闹春今天才领了工资,便上了街,目的便是给要给家里买点肉菜,同时也给裴奶奶和裴一飞买上这么一份礼物。
    他想过很多种礼物,诸如衣服什么的,不过他有预感,只要买了,肯定又是要被裴奶奶一顿好说,毕竟在对方看来,衣服这些身外之物,买了就是浪费,可这么一想,竟是觉得买什么都不太对了,他选了选去,选中了裴奶奶曾经提过一嘴的护腰仪。
    事实上这东西有点智商税的成分,可在中老年人那边很是管用,他们都挺坚定的相信,只要买了这个,多用用,腰部的疼痛,都能多少得到缓解,说到底,这东西和“热敷”的效果差不多,只是变成了充电发热,更方便一些,裴闹春听裴奶奶说过好几回,说她腰疼不舒服,又听见她和认识的朋友在唠嗑,说听到收音机里的广告,觉得这东西很喜欢,他确认了这东西的价格不算跪,便买了一个,全当安抚裴奶奶的心。
    果不其然,东西刚买回来,他就又被说了,若不是他很坚定地说这东西不让退货,没准裴奶奶真能干出要他退货的事情,可在确认了不能退后,裴奶奶立刻改了神情,美滋滋地把这东西带到身上,到现在也没脱下来过。
    “来,你摸摸,很暖和的!”裴奶奶格外热情,拉着孙子的手,就往护腰仪上搭。
    “嗯,是挺暖的……”裴一飞愣神地回答,他仰头看着裴奶奶额头上的汗水,和身上挺轻薄的衣裳,再看看自己都有些汗湿的衣服,一时无言,他就不追问奶奶现在到底热不热了,既然奶奶肯戴着,那大概……也许,是挺凉快的吧?
    “对了,一飞,你爸也给你买了个礼物!”裴奶奶想到了这,立刻转头看向儿子,刚刚儿子回家就给她看过了两个东西,在看到了给孙子的礼物时,她那叫一个心花怒放,总觉得是父子俩人破冰的好机会,可看到给自己的礼物时,却又立刻皱眉苦脸,很是不满意,觉得那是浪费钱。
    “我?”裴一飞一愣,看向了父亲。
    “一飞……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买了这个。”裴闹春从身旁摸出了个袋子,塑料袋上印着店铺的名字,是裴一飞常去的那家书店,“我也看不太懂,就要店员帮忙推荐了两本。”他局促地笑笑,将袋子递到了儿子面前。
    裴一飞没吭声,低着头把那两本书拿了出来,脸上的神情便是一怔,他在书店时,最喜欢看科普、机械方面的书,大概所有男孩,心里都有个机械梦吧,只是这类型的书,大多是大部头,比别的什么小说漫画,拆得要慢许多,基本上每个月过去,都看不到几本新拆开的,而书店里的那些已经拆封的旧书,他已经都看得差不多了,这两本是全新的,放在销售榜单前三的,他路过过好几回,还没能看过。
    “我不要。”裴一飞回答得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生硬,他立刻补了一句,“这太贵了。”大部头的书,也往往意味着高价,像是这两本,加起来就要个小一百了,“钱可以存着,也可以给奶奶买点衣服什么的,给我花,没这个必要。”
    “没事,看书好,多买书我心里也开心。”裴奶奶稍稍松了口气,她马上便笑开了,还有什么比儿孙都孝顺要人开心呢?
    “我知道书店可以退的,这个太贵了。”裴一飞小心地把书装回袋子,眼神不住地在上头流连,舍不得移开,他从来没有拥有过“新书”。
    “不退。”裴闹春又把袋子推了回去,声音格外坚定,他目光温柔,“我以前不在,现在回来了,钱总是能赚到的,我会很努力赚钱的,如果你们不收,我心里真的很愧疚……”
    他立刻卖惨,低着头:“我知道我走了很久,你们心里多少有些怪我,现在我回来了,也做不到什么,除了好好地打拼赚钱,也就能给点这样的小东西,要是你们不收……”
    “我不是不想要。”裴一飞一看到爸爸委屈的模样,便也有些跟着着急起来,他立刻把袋子拿了回来,“那就不退了,下回别再买了,我想看书可以去书店、图书馆看,那里的书我还有很多没看呢,太贵了,真的不用……”
    “你们肯收下我就开心了。”裴闹春笑着抬头,轻声地回答,父子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好一会儿,“我知道我不在那么久,你和奶奶都过得很辛苦,我只希望现在我回来了,能慢慢地,让你们原谅我。”
    沉默,在空中蔓延。
    裴奶奶看着自家的儿子,想法很多,可到了嘴上,就化成了一句:“自家人,哪有那么多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呢?”
    “做错了的事情,当然应该……”
    “爸,我没怪你。”忽然开口的裴一飞,要这个屋子陡然安静,他认真地看着父亲,“回来了就好,奶奶常说,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裴闹春看向儿子,眼睛渐渐地有些酸,这孩子,没学会过怪人,哪怕是上辈子,原身一辈子没回来,连裴奶奶的葬礼都没出现,他最后都还怀揣着这点期盼,找上门去,却希望破灭。
    裴奶奶坐下,把儿子和孙子的手都拉过来,搭在一起紧紧握住:“一飞说得没错,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他来给你讲道理。”她眨了眨眼,憋回了眼泪,“以后啊,别再提那些有的没的,我说了好几次了,只要咱们一家都好好的,身体健康待在一起,那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好。”裴闹春答应,做出了承诺。
    “那就好,那就好。”裴奶奶头低低,不肯在孙子和儿子面前丢丑,她装作擦汗——事实上那东西带在腰上头,浑身就跟着热了起来,早在刚刚开始,她就热得不行,恨不得马上就脱下,这时,反倒成为了遮掩自己情绪的好东西,“该吃饭了,都别发呆,快点吃吧,多吃点。”她招呼着吃饭,然后无限温柔地看着儿子和孙子同时低头开始吃饭。
    “对了。”裴奶奶忽然想起了什么,“这周六晚上,你们俩都有空吧?”
    “怎么了,妈?”裴闹春疑惑地问,“应该有,工地进度很好,估计不会加夜班了。”
    “我周六没课。”裴一飞回答得也很快,他周六很闲。
    “那就行,一飞你姑奶奶家的阿鸿结婚,请我们过去,自家人一起吃,就两桌,咱们吃顿饭就能回来了。”她交代完,也不啰嗦,早点结束,早点休息,自家的儿子自己心疼。
    ……
    几日之后,裴家一行人,已经到了兴豪商务酒店的门口,这是c城当地人办什么婚丧大事,最喜欢选择的酒店,他星级不高,不过饭菜煮的很好,价格也在大部分人呢能接受的区间,又好停车。
    酒店的门口,摆着几个立起来的展示牌,里头装着红纸,上头写着字,他们看了两三个,总算找到了目标,裴姑奶替自家儿子定的是在二楼牡丹厅,他们也不耽搁,直接上楼,在推开门的瞬间,有些发愣,这是一间不算小的包间,屋子里统共摆了有四张桌子,现在已经坐了不少人。
    “嫂子,你带着一飞来了呀!”裴姑奶言笑晏晏地过来,她是裴爷爷最小的妹妹,和裴闹春年纪差不了多少,她的儿子去读了个研究生,毕业回来又拖了几年,这才结婚,听说对象是某个公司老板的女儿,家境很好。
    事实上两家人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裴姑奶当年毕业后被直接分配到了c城当地的一所公办高中,没被下岗潮影响,工作一直很稳定,找的丈夫是同单位的老师,两夫妻攒了不少钱,生活条件一直很顺遂。
    在听闻自家这个大侄子——也就是裴闹春,下岗后找不着工作,又被妻子甩了,离了婚,她便很是看不惯他那没用的样子,说了他好几回,谈不上是好心还是坏心,总之到最后,裴闹春一直挺排斥见他这个只比他大了几岁的姑姑,后头他跑了之后,裴奶奶也没再和他们联系。
    “哟,这是稀客呀,闹春也回来了呀!”裴姑奶一看到裴闹春的来到,便睁大了眼睛,她扯着嗓子往后招呼,神情很是惊诧,她没听说过裴闹春回c城的消息,还以为他一去不复返了呢。
    “嗯,我回来了。”在进了包间之后,裴闹春简被万众瞩目,他扯着客气的笑,看不出不自在。
    一见着他,二爷爷就来了,他很是不满意自家哥哥这个说不见就不见的儿子:“你不是说要去外头赚钱吗?现在总算回来了,钱赚到没有?”他当初,也是头一个说裴闹春不懂事,不知道努力上进的人,在他看来,这找工作哪有这么难,他们以前过惯了苦日子,都能好好地活下来,一定是他不会吃苦!
    裴奶奶一听,脸色已经挺僵硬,若不是看着亡夫的面,她今天根本不会来,看着这些人,她从前的那点回忆就涌上心头,自家儿子为什么会走,别人不知道,她这个当妈的心理知道。
    像是那位裴姑奶,她那时不就是这么过来,忧心忡忡地说:“……你现在没了工作,那这社保就断了,以后等你老了,可该要怎么办呀?你怎么就这么笨,不知道和人杠呢?你多吵吵,没准人厂子还多给你补偿呢!你看看我,在学校里不是就过得很好吗?”
    那位二爷爷说的则是另一套:“你说说,你怎么搞得连自家婆娘都嫌弃你?你看看别人,和你一样下岗的,哪有成这个样子的?你看看人家张三,这下岗以后,马上又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婆娘也是,两个人一起去干活,不也赚得很好吗?你再看看那王五,人家也挺机灵,看着找不到工作了,就去支了个小摊子,卖些便宜东西,我都听人说了,他现在每个月赚的,可不比以前的工资低,你再看看你?别说是你婆娘了,就连我都看不过眼!”
    还有还没过来的那位三爷爷,那时不也说了:“男人,就是一家的顶梁柱,你妈辛辛苦苦拉扯你到大,你爸死前都要记得把厂子里的位置让给你,你是怎么回报他们的?你看看你现在这没用样子,连分工作都找不到,养家糊口都不行,现在你婆娘要和你离婚了,要我们整个家族都跟你丢脸!本来好好的日子,就被你过成了这个样子!”
    她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曾经总是爱笑的儿子,就是自那开始,头永远是低着,看着地,发着呆,像是被骂得都习惯了。
    如果说自家儿子不知上进,也不知道努力,那被骂,被说两句就算了,可她这个当妈的,是每天眼睁睁地看着这孩子早出晚归,四处奔波努力的,一个工厂突然要下岗工人,难道是他能做主的?一下子c城无业游民到处都是,也不是他自己想要的!一份工作百人去求,他没能得到这工作机会,也该是他的错吗?
    是,裴奶奶承认,她自己心里头也有些怪儿子,毕竟这个年纪,是该承担起一家的责任,可她总不能逼死自己儿子吧?她自己也在厂子里工作过,刚离工的时候,多不习惯,她心里晓得,工厂和外头,根本不是一个情况,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一出来就如鱼得水的。
    她有个笨儿子,可笨不是罪吧?她知道儿子在想办法、也知道她在努力,可他们怎么就非得要他承认自己无能无用一无是处才满意呢?
    裴奶奶到今天都不明白,是不是说得越狠,那些人心里会越开心?
    时隔经年,他们又卷土重来了,裴奶奶看着几人,脸色很是难看,可却还碍着那点亲戚情面没说出口,在一旁的裴一飞听得脸色同样很难看,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他事实上并不太理解,爸爸曾经说过的那句“所有人都觉得我没有出息、不是人”是什么意思,可现在,他格外清晰的明白了这句话,到底是爸爸在如何的心境之下说出的。
    “没赚到多少,外头的钱也不好赚。”裴闹春倒是大心脏,他扯了扯嘴角,看上去还挺和善。
    “你出去这么久都没赚到钱?”裴姑奶奶翻了个白眼,她把在旁边待客的自家儿子扯了过来,“你看看我们家阿鸿,还不到三十呢,现在可是研究生毕业,马上就要去银行工作了,我和阿鸿他爸,也没法替孩子做什么,也就替他讨个老婆,买个小房子、买辆车……”
    她意有所指:“你出去这么久了,也要知道想想,你们家一飞,现在虽然才十几岁,可这时间过得很快的,一眨眼就没了,你要是不知道存钱,以后这压力可全在孩子身上了,毕竟你和我嫂子都没有养老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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