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奇怪是不是自己一年不在,国公府改了格局,却见沈学嵘书房的门移了开来,阿爹阿娘与一身材颀长的男子先后走了出来。
    之所以说是“身材颀长的男子”,是因为这个人本不该这样直挺挺地,让她发现他的身材很颀长。
    沈令蓁一张小嘴张成了枣儿大。
    回京一年,她始终替霍留行保守着秘密,连家人都不曾开口,结果他怎么一进门,就当着她阿爹阿娘的面站起来了?
    霍留行抬眼看见她,低头笑了笑。
    这笑与方才在皇宫中截然不同,他是真被她这见鬼了似的模样逗笑的。
    沈令蓁看着三人和谐而立的模样,对这气氛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好像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人心事重重,他们都跟没事人似的。
    沈学嵘朝她招招手:“愣着做什么?看谁来了。”
    连赵眉兰也一改往日冷面,难得笑得有几分真意:“殷殷,陛下赐的府邸还不能入住,这些天留行暂时在这里落脚,就住到你院里,你带他过去。”
    沈令蓁“哦”了声,犹疑着上前去。
    霍留行看她慢吞吞的样子,主动迎上来,一抬手就去摸她脸颊:“怎么瘦了这么多?方才在宫里,差点一眼没认出。”
    沈令蓁对他这若无其事的亲昵问候感到一丝别扭,微微偏头躲了躲,垂着眼支吾道:“也没有差很多吧……”
    “怎么没有?好看了不少。”
    她一愣,抬头望向他笑意满溢的眼睛,耳边忽然响起去年庆阳霍府,从他口中说出的,那句她并没有多当真的承诺——那你再好好长一年,一年后我定发自肺腑地夸你好看。
    他竟然真的放在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  撩妹**之见面先来一波回忆杀。霍留行:还好我有备忘录。
    第38章
    霍留行倒不是故意哄她。
    方才垂拱殿相逢惊鸿一瞥, 她素裙曳地, 如云乌发半绾,迈着宫廷步袅袅娜娜地走来, 若非事前知晓是谁应召入宫, 他第一眼恐怕的确认不出来。
    一年不见, 沈令蓁着实变化不小,本似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现如今身段长开了,个子也高挑几分, 亭亭玉立着成了大姑娘,先前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没了余肉,更衬得五官愈发明艳。
    所谓“不傅脂粉而颜色若朝霞映雪”,大抵如此。
    方才在殿上全神贯注于言语机锋来去,霍留行没能细看她, 如今捱近了, 这低头一瞧, 他眼底的笑意是真没藏住。
    但沈令蓁对他, 还有爹娘此刻这般心平气和的姿态都有些不明所以,他越是这样亲近, 反倒越叫她惶恐。
    她拘束地看了看远处的爹娘,硬着头皮道:“我带郎君去我院子。”
    她刻意没接那句暧昧的话, 霍留行倒也似觉意料之中,笑笑跟上她。
    沈令蓁埋头走在前,临出月门, 听见一阵轱辘响动,回头一看,空青与京墨已将霍留行“放倒”回轮椅。
    她张张嘴,想问什么,犹豫了下还是没开口,继续埋头走路。
    霍留行努努下巴叫两位闲杂人士退下,自己摇着轮椅,在后边说:“长高了,走路带风了?你管管我,我跟不上。”
    沈令蓁脚步一顿。今早之前,她对霍留行的到来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午时在垂拱殿是迫于形势,方才在主院又是因爹娘态度殷切,不好推辞,现下只剩了两人,她一时不知该怎样与他相处,这才刻意走快了些。
    霍留行在她踌躇之时已跟上来,与她并肩:“这么久不见,你就没有什么话想问我?”
    沈令蓁当然有。
    想问他这一年都做了些什么,想问他与她爹娘是怎么一回事,想问他这回进京是否有什么重要的盘算。
    可这每一个问题都牵涉到政治,牵涉到一件,她已隐隐有了预感却不敢想的事。
    她最终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要问的,看郎君身体无恙,前程光明,应当处处都好。”又伸手一引,“前边就是我的院子了,郎君这一路风尘仆仆,先沐浴吧,我叫人备水。”
    霍留行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跟她进了院子,待沐浴完毕,有心再与她独处着说说话,又见她端端正正站在那里,对他说:“郎君饿了吧?阿爹给郎君置办了接风宴,请郎君移驾厅堂用晚膳。”
    霍留行轻轻“啧”出一声,却也只得跟她去了厅堂。
    两位长辈已在席上,一见两人,沈学嵘招呼:“留行啊,来,不晓得你平日里吃什么,各式各样的都准备了些,这八焙鸡,糟羊蹄,酒香螺,紫苏虾,鹌子羹,鲈鱼脍……”他一一介绍,报了一溜儿的菜名,“都是家常菜,你拣喜欢的吃。”
    沈令蓁看看这一桌用心张罗的汴京佳肴,再瞅瞅红光满面,热情似火的父亲,与始终笑得温和的母亲,微微皱了皱眉。
    霍留行谦恭落座,向沈学嵘颔首道谢:“多谢国公爷款待。”
    “你小子,这称呼是不是叫错了?”
    霍留行笑着点头:“是,岳父。”
    沈令蓁被这古怪劲搅得坐下半天都没动筷,刚拿起筷子,眼看沈学嵘又亲手夹了块羊蹄到霍留行碗里,而霍留行神态自若地接了过去,她便动作一顿,又停下了。
    席上原本看似专注于吃菜的三人瞬间齐齐向她投来目光。
    沈令蓁垂下眼去,明白了什么。
    沈学嵘瞅着她的表情:“殷殷,这些也都是你以前爱吃的菜,怎么,如今吃素吃惯了,觉得不合胃口?”
    她干笑:“不是,我未时才吃午膳,这会儿还不太饿呢。”
    沈学嵘与赵眉兰对视了眼。
    赵眉兰默了默,说:“不饿就别勉强,晚些再吃,给你留着菜,你先回房去吧。”
    沈令蓁垂着眼摇头。长辈都在,她离席先走,成何体统。
    赵眉兰看了眼蒹葭和白露,让她们送沈令蓁回房。
    沈令蓁不好再推辞,起身离开。
    她人一走,三人绷着脸搁下筷子,其乐融融的气氛消散得一干二净。
    沈学嵘摇摇头:“这女儿养得太精明,也不好。该说的,还得说开,我去劝劝。”
    他说着,一左一右各看了霍留行和赵眉兰一眼。
    两人都没有发表意见。
    沈学嵘权当他们默许了,叹着气去了沈令蓁的院子,一进门,就见她挥退了四面下人,一个人坐在秋千架上发呆。
    天色已晚,天井没点灯,黑黢黢的,沈令蓁愣了愣才看清人,立刻起身:“阿爹,您怎么也不吃了?”
    “阿爹来与你说说话,走,我们进屋去。”
    父女俩进了书房,点起灯。
    沈学嵘看了眼她发红的眼圈,叹息道:“你这孩子,有什么好难过的?”
    沈令蓁攥着手沉默。
    她看出来了。换作普通人家,女婿上门,今日这番亲热的情境自然合情合理,可霍沈两家的隔阂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消除干净的?这初次相见,她的父母与丈夫未免表现得太过轻松了些。
    事出反常,必有根因。而她就是那个根因。
    为了让她心里舒坦点,别老记着那些沉甸甸的旧事,他们一个个全在装,装得云淡风轻,装得和和睦睦。
    她说:“我不是难过,我只是看阿爹阿娘还有郎君为我受累,觉得过意不去。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用你们这么费心地护着我,商量着演戏给我看。”
    沈学嵘好笑道:“这你可冤枉我们了,阿爹指天发誓,我们一个字都没商量。”
    他们从未商量过,在沈令蓁面前应该怎样相处,应该表露出怎样的姿态,不过是方才看见她的那一刻,心照不宣地一致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沈学嵘继续说:“殷殷,你就是心思担得太重。木已成舟的事,谁也不能改变,阿爹实话与你说,要我们两家人跟普通人家一样和和美美,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但我们可以退而求其次,至少别像仇人似的争锋相对,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你说是不是?”
    “可以吗?”沈令蓁皱着眉道,“阿爹,我今日入了一趟宫,看郎君与孟家皇子对皇舅舅的态度,总觉得他们好像在联手图谋什么,我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他们把你皇舅舅的天给翻了?”
    “阿爹小声些!”
    沈学嵘笑了笑:“可谁也没规定,这皇帝当了,就一定要当到底,如果当得不好,为何不能换个人来当?”
    沈令蓁惊大了眼:“阿爹在说什么……”
    “阿爹虽无官职,眼睛却还是亮的。今春西羌举兵入侵,环州与保安军先后沦陷,文武百官纷纷请旨,望圣上派军增援,圣上却久久按兵不动,你可知是为何?”
    “为何?”
    “圣上要探霍家的底,看霍家如今究竟还有多少实力,看这份实力,是否既能为他所用,又不至于威胁到他。”
    沈令蓁皱了皱眉。
    “这一仗,本不必打得这么久,这么悬。为一己私心,置黎民百姓,前线将士性命于不顾,殷殷,你觉得这是一个好皇帝吗?”
    沈令蓁点点头,示意明白了,又问:“可他与阿娘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沈学嵘叹了口气:“他若真将你阿娘当妹妹,将你当外甥女,也就不会让你嫁去霍家了。殷殷,你知道这些年,你阿娘为了这份所谓的兄妹情谊,做过多少牺牲吗?”
    沈令蓁摇摇头。
    “当年你皇舅舅能够坐稳皇位,多半靠你阿娘这‘智囊’。你皇舅舅主张强攻猛打,不服的旧臣一律斩杀,你阿娘却不赞成这样同室操戈的自损行径。杀光了那些栋梁,自断臂膀的朝廷能走多远?所以她四处奔走,劝降,令他们归顺。”
    “可也正因如此,统一后,那些旧臣多服你阿娘,反倒对你皇舅舅心有芥蒂。这无疑让他感到了威胁。毕竟历史上也不是没出过女皇帝。你阿娘为打消他的忌惮,急流勇退,避入深闺,在求亲者踏破门槛的情况下迟迟未婚,多年后,待朝局稍稳,才嫁了我这空头国公。”
    “生你的时候,你阿娘特别担心是个儿子,又叫你皇舅舅多虑,见是女儿才放了心,之后再没要第二个孩子。所以我们家,至今也没个继承香火的男丁。”
    “又后来,你二叔在朝堂上越走越高,参与的政斗越来越复杂。你阿娘不愿惹祸上身,与我商量着跟二房分家。当时你祖父还在,为这分家的事气得险些归西,痛骂你阿娘仗势妄为,也将我批得狗血淋头。可我们的苦又能跟谁说?这些年,我们一退再退,可是殷殷,你是阿爹阿娘的底线,这回,我们不能再退了。”
    沈令蓁眼眶一酸,险些溢出泪来:“阿爹……”
    “当初若不答应将你嫁到霍家,以你皇舅舅多疑的心思,很可能猜忌你阿娘对他不再忠诚,且不说他是否就此彻底打消赐婚的念头,即使打消,迟早也会发难沈家。所以你阿娘不得不赌一把。赌一个二十八年前为了苍生而放弃皇室的家族,同样不会对你一个无辜的孩子下手。”
    “现在一年多过去,事实证明,你阿娘赌对了。霍家人不仅守着道义,还存着实力。殷殷,倘使霍家与你皇舅舅的这一战在所难免,我们为何不选更可能成为赢家的那方?这狼和豹子确实曾经相互厮杀,但现在老虎来了,狼和豹子若不暂时放下恩怨,团结一心,就是死路一条啊。”
    沈令蓁浑身震颤。
    “其实留行今日来,也没跟你阿娘多说什么,只是做了从轮椅上站起来这一件事,你阿娘便什么都明白了,也下了决心,作为霍家主动摊牌,以及厚待你的回报,也作为对旧仇的补偿,从今往后,她将全力支持霍家。虽然隔阂一时消不去,但至少我们两家现在绝对不是敌人。你阿娘与留行同桌用饭,同在一个屋檐,并非全为你,更是为了大局。”
    “可是皇舅舅不仁,是皇舅舅一个人的错,赵家还有其他子孙,倘使郎君不仅要扳倒皇舅舅,还要颠覆大齐,推孟家皇子上位,阿娘岂不是……”
    沈令蓁没敢把“背祖弃宗”这四个字说出来,沈学嵘却也懂了,笃定地笑了笑,说:“阿爹相信,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
    沈令蓁从书房出来时,脑袋一片混沌,肚子却倒饿了。
    听说晚膳的饭席还没撤,她便跟沈学嵘一起回了厅堂,只是里头已然空无一人。
    她问白露:“阿娘和郎君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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