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好像谁都有苦衷,谁都没有错,那就只能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
    空青说:“眼下最好还是让少夫人转移转移注意力,可惜身在霍府,抬头低头都是咱们,再乐天达观的人也没法轻易想开啊。要不郎君将她送去沈宅,让她换个环境住一阵子。”
    霍留行皱眉否决:“城里这么多流民,我怎么放心。”
    “那至少今夜,郎君还是让少夫人一个人睡吧。少夫人看见您,心事只会更重。”
    霍留行揉着太阳穴,努努下巴跟京墨说:“叫她们传个话过去,就说我今夜有事忙,不去少夫人院里了。”
    *
    一夜过去,又有下人向霍留行回报沈令蓁那边的情形,说她昨夜按点歇,今早按点起,不见有什么异常。
    但这不见异常,偏偏就是最大的异常。霍留行忍不住了,让空青推着他往内院去,不料到了半途,却见沈令蓁和霍妙灵并肩迎面走来,身后跟着一串下人。
    霍妙灵侧着头与沈令蓁说:“阿娘说嫂嫂不肯出来与我们一道吃早食,我就猜嫂嫂是因为昨日阿姐的话伤心了。阿姐后来与我解释了,说什么仇人不仇人的,都是她吓唬我的,不是真的,嫂嫂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咱们还是好好的!”
    “我知道不是真的,也没有放在心上,”沈令蓁掩饰着疲惫,笑着说,“你看我这不是与你一道出来用早食了吗?”
    推着霍留行的空青心又碎了一地。
    已经这么难受了,还得顾念二姑娘的感受,跟没事人似的撒谎,换谁谁不心疼啊。
    他低头看了眼霍留行,果见他皱起了眉头:“妙灵,你嫂嫂最近身子不太好,不想走动,你别老缠着她。”
    霍妙灵一愣,还没开口,就被沈令蓁接过了话茬:“没有。”她笑着说,“不用听你二哥哥瞎说,走,我们用早食去。”
    霍留行只得跟上了两人。
    几人到厅堂时,俞宛江与霍舒仪已在席上。
    霍舒仪一见沈令蓁憔悴的倦容,再看霍留行阴沉的脸色,自知此事全怪她失言,一面有些抱歉,一面又想到沈令蓁的身份,不愿低头,别扭着一声不吭。
    俞宛江客客气气地招呼沈令蓁,悄悄拎拎霍舒仪的袖子,示意她给人家点笑脸。
    霍舒仪正要憋出个笑来,反被沈令蓁解围:“舒仪,你一会儿还上街去施粥吗?”
    她不自在地答:“去啊。”
    “那我能不能……能不能跟你一道去?”
    霍舒仪诧异道:“你又舀不动……”
    霍留行一个眼神杀过去,打住了她:“你那力气又有多大?”
    “我这不是……”霍舒仪这次倒是无意中伤沈令蓁的,小声补救,“我这不是想着街上这么脏这么乱,怕她有个磕磕碰碰吗?”
    “你嫂嫂想去,就带她去。”
    霍舒仪点头应“好”,沈令蓁尴尬地摆摆手,赔笑道:“我只是想着,不知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家里的,帮不上就不去添乱了,我也没有那么想去……”
    她讪讪笑着,闷头吃起了早食。
    俞宛江作为长辈,有意说些什么缓和缓和席上气氛,却见沈令蓁躲闪着目光,连与她对视都不敢,一顿饭的功夫,就没抬起过一刻头。
    一家子便全都没了声,诡异地沉默着。
    沈令蓁似乎又觉自己搅得大家不高兴了,挤着笑,亲手盛了四碗茶汤,照尊卑长幼次序分给他们。
    霍留行一言不发地接过,给她也盛了一碗。
    一顿饭吃得僵硬又煎熬,没有一个人舒坦。
    饭毕,霍留行正想叫霍舒仪带沈令蓁上街去,接济流民当散心,忽见京墨急匆匆地从府外奔了进来。
    京墨为人相对沉稳,少有这样惊慌的时候,席上几人都有些意外,霍留行也蹙起了眉头:“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郎君,八百里加急。”
    霍舒仪一愣之下大惊站起:“西羌人打进来了?”
    霍留行却已经看到京墨手中那一卷明黄色的信筒。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可以用,敢用明黄色。这不是定边军传来的消息,而是汴京来的。
    京墨不忍地看了看沈令蓁,垂下眼,向霍留行双手奉上信筒:“是圣上的手书,请郎君过目。”
    沈令蓁被他那一眼看得一阵发慌:“发生什么事了?”
    会是怎样重要的消息,竟连个传旨的宦侍也来不及派,逼得皇舅舅以八百里加急的手书传信?
    霍留行拆了信筒,将里头明黄色的绢布展开来,视线一目十行地掠过去,脸色沉下来。
    沈令蓁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踉跄着上前去:“怎么了,郎君?”
    霍留行看着她,咬紧了牙关。
    沈令蓁愈发心慌:“你说话呀,郎君!”
    他深吸一口气:“太后崩了。”
    沈令蓁一个腿软凭空栽下去,被霍留行一把撑住。
    她愣愣地看着他喃喃:“郎君说什么?”
    “太后因病崩于宝慈宫,临终嘱托圣上,一定让你回汴京送她最后一程。”
    沈令蓁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不会的,我走的时候,皇外祖母还……还好端端的,她还跟我说……”她自顾自点点头,紧紧盯着霍留行的眼睛,“对,她分明跟我说,让我先嫁到庆阳,她会再想办法将我接回汴京的……这是不是她想的办法?”
    霍留行撇开了头。
    千军万马当前,谈笑自若的男人,被一个十五岁小姑娘的眼睛盯得撇开了头。
    沈令蓁忽地笑了起来:“外祖母真聪明啊,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我可以回家看她了,这个办法好……”
    霍留行握住她的一双手:“令蓁。”
    沈令蓁还在一个劲地笑。
    霍留行给四面众人打了个眼色。
    俞宛江带着人退了下去。
    他这才站起来,把她抱进怀里:“你乖,哭出来,乖。”
    沈令蓁笑着摇头:“我确实有点想家了,这是好事,我为什么要哭?不过外祖母也太调皮了,开这么大的玩笑,吓我一跳……”
    “没有人敢拿这样的事开玩笑,”霍留行死死抱着她,“外祖母已经不在了,你乖,哭出来好不好?”
    沈令蓁始终不掉眼泪:“我不哭,郎君放开我,郎君弄疼我了。”
    霍留行松开手,皱着眉道:“宝慈宫停灵四十九日,你现在赶回去,应该还来得及见她老人家最后一面,我给你准备车马好吗?”
    沈令蓁木讷讷地看着他,蓦地后退两步:“不,我突然又不想回去了,郎君不用给我备车……刚刚不是说好了要去施粥吗?我这跟舒仪一起施粥去。”
    她说着拔步就走,被霍留行一把拽了回来:“你方才不是说,太后说过要想办法将你接回汴京吗?她不是当真希望你去送她最后一程,而是在给你一个离开霍府,顺理成章回家的机会。她在最后一刻还记着对你的承诺,你不要辜负她。”
    沈令蓁收敛了笑意,一瞬间眼底什么光都没有了。
    霍留行闭了闭眼,朝外吩咐:“京墨,去准备车马和人手,白露,收拾行囊,蒹葭,带少夫人回房。”
    *
    霍府上下很快行动起来。
    沈令蓁看着这闹哄哄的场景,魂游天外似的呆坐在房中,始终没回过神,直到正午时分,被蒹葭和白露一左一右搀出了府门,才终于反应过来:“我们要回汴京了吗?”
    “是的,少夫人,您节哀顺变。”
    沈令蓁恍恍惚惚地回头看了一眼霍府的门匾:“那郎君呢?”
    蒹葭面露为难之色,小声提醒她:“姑爷的腿……”
    沈令蓁迟钝地点点头。
    霍留行眼下是不可能自投罗网地陪她去京城的。
    她迟疑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说:“那我去跟郎君辞个别吧?”
    犹豫间,空青拿着一封信从府里追了出来,与沈令蓁说:“少夫人,郎君说,您不必特意去与他辞别了,有什么话,来日若有机会,再说无妨,若没有机会……”他说着笑了笑,将信封以背面朝上递给她,“这里有封信,是郎君方才匆匆忙忙赶的,您千万收好。郎君说,您在霍府过得不开心,到了汴京以后,要是觉得那里的家人待你好,不想再回来了,就拆了这封信。”
    沈令蓁愣了愣,惊疑不定地翻到信封的正面,一眼看到“和离书”三个字,瞪大了眼睛,赶紧把这烫手的信递还回去。
    空青又把信推了过来:“少夫人,边关这仗恐怕也快打起来了,届时战火纷飞,人如浮萍草芥,生死难料,郎君万一有个不测,有了这信,您这后半辈子也好有个着落不是?总归有备无患。倘使没有需要,您便当它从未出现过。”
    沈令蓁哽咽着低下头,紧紧捏住了信。
    *
    空青送信时,书房里,京墨正惊讶地问霍留行:“少夫人只是去汴京奔丧,也没说不回来了,您这是……”
    霍留行淡淡一笑:“她既已知道真相,长公主岂能不心疼她如今在霍府的处境?这一次,必将以为太后守陵为由,让她滞留在汴京。”
    虽遭算计,霍留行却不得不承认,其实长公主一直以来都是对的。
    知道真相后的沈令蓁,卑微,弱势,只要身在霍府一日,就永远无法再抬起头。
    那个天真鲜活的小姑娘,是庆阳霍家没办法找回来的。想她重新笑起来,只有让她回到汴京去才行。
    “那您这和离书?”
    “她不会拆。”霍留行笃定道。
    这和离书,只是一出欲擒故纵。
    山迢迢路遥遥,总得有样东西,能够让她在汴京时时记着他,念着他。
    他终究是要去汴京的,就让她在那里乖乖等他吧。
    京墨恍然大悟:“您是故意让空青说那些话的……郎君英明,神机妙算。”
    他话音刚落,空青拿着一个包袱急急走了进来:“郎君,有件事,您恐怕没神机妙算成。”
    霍留行抬起头:“不是叫你去送信了吗?这是什么?”
    “信已交给少夫人,少夫人也收下启程了。这是底下人刚刚送来的,从汴京国公府拿到的物件。郎君此前不是差人去取了少夫人那恩公的绢帕与披氅吗?郎君看看这绢帕,就知道什么叫失算了。”
    霍留行皱了皱眉,立刻抬手接过,展开绢帕一看,霍然抬首。
    京墨也猛地拉长了下巴。
    少夫人曾说,绢帕上的题词与郎君的字迹不一样。可这手字迹,分明就是郎君的。
    只不过当初少夫人看到的,是郎君对外公开的字迹,而绢帕上的,却是郎君私下写密信用的。
    这手字迹,世上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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