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退后一步,闭了闭眼:“好好待在这儿,不要耍花招,也不要妄想让蒹葭替你筹谋什么,你有圣上与镇国长公主撑腰,她没有。”
    他说罢夺门而出,与走廊里的蒹葭擦肩而过后又倒退回来,吩咐道:“她被老鼠吓得不轻,你好好陪着她。”
    蒹葭不敢耽搁,立刻去了沈令蓁的房间。
    霍留行则转头进了另一间厢房,朝京墨招招手,示意他来。
    京墨眼看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状,心里一凛,眼观鼻鼻观心地跟了进去。
    果不其然,一阖上门,便见霍留行面冷如霜地叱责道:“汴京那些酒囊饭袋成日里都在做什么?叫他们查个人,查到现在毫无音讯!”
    “郎君是说少夫人的救命恩……”
    “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这四个字。”
    京墨为难地低下了头。
    受之恩惠的是郎君,恨之入骨的也是郎君,这可真叫人百思难解。
    霍留行默了默,沉出一口气,指着沈令蓁厢房的方向问:“我这些日子如何真心实意地待她,你都看在眼里。那人不过是救了她一命,何至于叫她如此死心塌地,何至于叫她将我贬得如此一文不值?”
    京墨心道那救命之恩确实比所谓“真心实意地待她”更重一些,刚打算宽慰宽慰霍留行,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不对劲来:“郎君,少夫人难道已经知道了真相?”
    霍留行点点头。
    京墨霎时紧张起来:“那您打算拿少夫人怎么办?”
    霍留行一脸不舒爽地咬着后槽牙,恨恨道:“什么怎么办?我还真能动她一根毫毛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恼羞成怒霍留行:凑合过呗,还能离咋滴?
    第28章
    霍留行已经接连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 被劝着暂且咽下一肚子火, 在隔壁厢房歇下来,勉强睡了两个时辰,直到翌日清早,叩门声响起。
    京墨说, 沈令蓁亲自过来给他送早食了。
    他说这话时刻意强调了“亲自”两字, 想来也是不愿影响大局,有意当个和事佬,缓和霍留行与沈令蓁之间的关系。
    霍留行自然听得格外真切, 仰躺着眨了眨眼, 突然“嗤”地笑了一声,随即翻身披衣下榻,一把打开房门,一眼就看见垂头站立在门外的沈令蓁。
    她穿着一身不添纹饰的藕荷色罗裙,微微垂着头, 亲手托着一面漆盘。漆盘上搁着客栈里的粗茶淡饭,一碗稀粥,两个玉米馒头,再加一小碟腌菜。
    “郎君昨夜晚归, 应当没来得及用些吃食填肚子, 我叫客栈里的厨子给郎君备好了。”沈令蓁垂着眼说。
    霍留行目光一凝。
    这地方没有山珍海味,能准备齐全这些多少得花点心思,如此一想,再定睛细看这所谓的粗茶淡饭, 便觉稀粥光泽莹亮,玉米馒头表皮金黄,隐隐散溢着奶香,连黄不拉几的腌菜也好似精致得很,叫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又看沈令蓁这番乖巧的姿态,更觉舒畅不少,连带昨夜梦里死命追杀她那位救命恩人的戾气都霎时消散无踪了。
    他低咳一声,接过她手里的漆盘:“不嫌重?”说着便将饭菜搁到了屋内一张八仙桌上,转头见她还杵在门外,朝她招招手,“进来。”
    沈令蓁犹豫着迈出一小步,又停在门槛前,像是畏而不敢。
    霍留行上前去拉她。
    她一被他碰到手腕就一颤,拼命往回躲。
    他无奈地摇摇头:“我不使劲。”说着虚虚圈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带进屋里,反手阖上门,轻轻拉起她的衣袖。
    他昨夜气急之下失了分寸,眼下手腕上的红痕自然消了,但却可以想见之前曾有过的狰狞。
    他默了默,低头往她手腕吹了几口气,问道:“还疼吗?”
    沈令蓁不自然地缩回手,低着头道:“不疼了……昨夜是我一时鲁莽,说了过分的话,这才惹怒了郎君,郎君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计较。”
    霍留行神情一滞。他还没道歉,她倒是低声下气上了。
    他被她这态度搅得心烦意乱,眼见她从方才到现在一直低着头,又觉得奇怪,伸手去抬她的下巴,这一抬,才发现她好像哭过很久,眼睛跟兔子似的红。
    他张嘴要说什么,一个“我”字出口又卡了壳,眉头皱得更紧。
    她这一路跟着他奔波劳碌,其实也没比他这没合眼的好上多少,此刻仔细一瞧,简直憔悴得面如菜色。她额角那块结了痂的伤口还明晃晃地刺着他的眼,叫他脑子里的弦绷得一抽一抽,青筋直跳。
    他抬手要去扶她肩,手还没到,见她又是害怕地一颤。
    他只得缩回手:“是我有错在先,没要与你计较,你回去歇着吧。”
    沈令蓁却不肯走,犹豫着试探道:“那郎君还会与别人计较吗?”
    “别人?”霍留行眼底丝丝缕缕的潮气忽然收干,气笑了,“你在说谁?”
    沈令蓁抿着唇不说话,像是默认了他的猜想。
    霍留行自顾自点起头来。
    他道她昨夜还大为光火,怎么哭了半宿反而竟肯如此委曲求全,又是亲手端来早食,又是低眉顺眼地道歉了,敢情全是为了平息他的怒火,好借此保全她的好恩公。
    他攥了攥拳头,深吸一口气:“你想让我怎么做?”
    “我此前与郎君交代了一句口信,让郎君派人去国公府取那件披氅与那块绢帕,既然……既然那不是郎君的,郎君能否当作此事不曾有过,不要拿走它们……”
    霍留行气笑了:“怕我将披氅与绢帕拿到手,通过那些线索找到了你那位恩公,对他不利?”
    她神情闪烁地道:“不是,我只是想,那毕竟是别人的东西,总该物归原主。”
    霍留行摇摇头:“沈令蓁,你不会说谎,别跟我说谎。”
    她吸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去拉他的手:“郎君,你要是为我昨夜出言不逊生气,尽管教训我,但能不能别伤害无辜的人?”
    霍留行低头看了眼她的手,闭了闭眼,再睁开,忽然笑起来:“教训你?怎么个教训法?”
    沈令蓁打个寒噤,却仍坚持道:“随郎君高兴……”
    他又笑:“夫妻之间本该和和睦睦,说教训不教训的倒是言重了,要不这样,我不动手,你自己做点让我高兴的事。”
    沈令蓁一愣:“我怎么做,郎君才会高兴?”
    “自然是做些夫妻该做的事。你看你嫁过来这么久,我们也没履行夫妻之实,这房是不是该圆一圆了?”
    沈令蓁一惊,瞠目看着他,又望了望那张简陋的木床,攥着手道:“在这里?现……现在吗?”
    霍留行大步流星地走到床榻边坐下,撑膝看着她:“在这里,就现在,过来。”
    她慌了手脚,目光躲闪着不敢看他:“我……”
    霍留行勾着嘴角打量她,眼见她后撤一步,退缩了,面上笑意更浓,却不料下一瞬,看她挣扎着往前迈了一步:“好,但是我……我不会,郎君可能得耐心点一步步教我……”
    霍留行的笑容瞬间“四分五裂”。
    一种难以言喻的暴躁和挫败忽然盈满了他的心头。
    查探沈令蓁那位救命恩人的身份一事,于他而言并非是一时冲动的行为。这个人对他知根知底,无比熟悉,然而敌友立场却不分明,行踪又无音信,他查探他,是为大局,而不是为耍脾气。
    所以不管沈令蓁怎样恳求,他都不可能放弃。
    他当然没有真打算让她现在跟他圆房,不过是横了一柄锃光瓦亮的剑,吓唬吓唬她,希望她在它面前知难而退。
    哪知她为了那个人,竟愿意迎刃而上。
    霍留行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郎君?”沈令蓁远远地试探着叫了他一声。
    他睁开眼来,声音沙哑地说:“沈令蓁,早在你主动提出口信这一主意的那日,我就已经派人去国公府了,再不久,披氅和绢帕就会送到我手上,你还是别犯傻了。”
    沈令蓁一愣,压抑了一夜的委屈复又重蹈:“所以郎君方才是在玩弄我?”
    “不是,”他叹口气,站起来,“我不能答应你,不去找出那个人。但我可以向你承诺,只要他不做对我不利的事,我也不会动他一分一毫。我是杀过很多人,却从不滥杀无辜,何况他既有恩于你,便也应当是我的恩人,昨夜说要杀他,是我故意吓唬你的,你聪明点,别被我骗倒了。”
    沈令蓁神情戒备地看着他:“郎君的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已听不分明了。”
    霍留行面露无奈,伸出三根指头来,竖掌道:“这些是真话,若有半句是假,就叫我霍留行重入西羌战俘营,真废了这两条……”
    沈令蓁慌忙奔上前去捂紧他的嘴,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冲得跟头小豹子似的。
    待打住了他那个“腿”字,她才松了口气,搁下手,又走到窗边,探出半个身子,朝天上摆摆手:“方才没有人发誓,没有人发誓……你听错了……”
    霍留行愣愣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被逗笑了。
    沈令蓁听见他这似得意似舒畅的笑声,沉着脸转过头来,狠狠剜了他一眼:“郎君笑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只是觉得,你不该因自己的过错而对不起你的家人,让他们为你一起承担这个后果。”
    他忍着笑,严肃地点点头:“嗯,你教训得很有道理,这誓是我发得不对。”
    沈令蓁点点头,小大人似的倒背着手,扬起下巴道:“好,我姑且相信郎君方才的承诺。但我也要与郎君说清楚,我并没有原谅你过去对我的欺骗。现在我要问一问郎君,从这一刻起,我是不是可以理直气壮地生你的气了?”
    霍留行当然知道她不该这么快消气,刚才那番强装的柔顺,不过又是在顾全大局。
    如今看他只是一只纸老虎,自然不再顾虑。
    沈令蓁这连生气都如此实诚的模样,着实叫霍留行不知该喜该忧。他沉默半晌,点点头:“可以。”
    “好,”沈令蓁凉凉地瞥他一眼,“我不理你了。”说着腰背笔挺地离开了厢房。
    霍留行叹息着摇摇头,又似想到什么,追上去与她交代:“我用过早食就要离开白豹城,天黑之前未必赶得回来……”
    沈令蓁回头瞪他:“我管你回不回来呢,就是回来了,我也不见你的!”
    “……”霍留行脸一黑,又认命似的点点头。
    行吧。他果然不该如此天真地相信她那番“郎君在我面前可以只做自己”的甜言蜜语。这不,刚一做自己,她就跑了。
    *
    沈令蓁回到自己的厢房便爬上了床榻。
    她昨夜当真担心霍留行一气之下伤及无辜,下半宿一直在思虑此事,根本没合过片刻眼,且因为他的威胁,也不敢与蒹葭讲明原委,只假称被老鼠吓坏了,自己默默纠结。
    这下总算放宽了心,能够好好补场眠了。
    只是她刚被蒹葭服侍着盖好被衾,脑海里却蓦然浮现出了霍留行方才撑膝坐在床沿,与她说“过来”的场面。
    她先前答应今日同他圆房时,实则是一心记挂恩人安危,正如她当初跳下庆阳茶楼边那条河一样并未多想,此刻回忆起来,倒真起了后怕,一颗心怦怦乱跳着,怎么也无法静气凝神,翻来覆去,眼前都是霍留行那蔫坏蔫坏的样子,和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她恼恨地挥挥手,想将这“人”给挥散了。
    蒹葭一愣:“少夫人,可是天气太热,闹蚊虻?”
    “可不是嘛,阴魂不散的。”她皱着眉头道。
    蒹葭拿起一柄蒲扇,替她来驱赶“蚊虻”,边叹:“您跟着姑爷来这一趟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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