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尘观察了一阵子,发现他状态还好,便也安心地走进了大殿里。
    两人谈话的声音终于引起了殿内两人的注意,道思源语气沉着地念诵完了整篇道经,便将书册收起,站起身来朝着易尘望去。
    “易尘。”难得没有在易尘身上看见那宛如树袋熊的小娃娃,道思源便径自走过去牵起易尘的手,“莫喑呢?”
    “鹿灵抱着呢。”易尘随口回答了一句,一抬头却发现那名衣着朴素的僧人也已经结束了念诵,正有些茫然地回过头来。
    易尘看了僧人一眼,并没有从对方的身上看出“佛子”亦或是“血莲”该有的特性。
    这名僧人虽然生了一张俊秀的皮相,但气质既不出尘亦不高华,反而朴实敦厚,颇有几分木讷之感,实在看不出被奉为一国上佛的佛子该有的高贵仪态。但是易尘也无法否认,对方这个模样反而更符合她认知中对“和尚”这一身份的模板形象。
    咳,毕竟和尚到底是出家人,正经和尚不能把僧衣穿出诱惑感,穿出木讷感才是正常的吧!
    那疑似芬陀利的僧人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狼狈,但唯独一双眼睛澄澈如泉,无垢无尘,灵秀得令人惊叹。
    “……易尘?”芬陀利细不可查地呢喃,那双宛若稚子般的明眸就这样定在了易尘的身上,“是……易檀越?”
    易尘被喊得微微一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掉了马甲,看着那原本喜怒不形于色的和尚微微瞠大了眼眸,似乎比她还要震惊的模样。
    易尘一开始只是想要打个招呼,但是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刚自己和道思源的对话太像一对新婚夫妻,顿时忍不住抖了个激灵。
    噫,自己瞒了那么久的“师娘”的身份果然还是纸包不住火吗?
    “佛子阁下!”易尘先下手为强,故作开朗地朝着芬陀利打了个招呼,“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檀越。”芬陀利依旧怔怔的有些回不过神来,他看了看易尘,又看了看牵着易尘手不放的道思源,“这位是……”
    易尘的冷汗几乎要下来了,芬陀利和道思源都是懂礼之人,两人自然不可能共处一室却不交换名姓,芬陀利如此询问定然是问询她与道思源之间的关系。虽然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但易尘依旧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心虚,大概是因为身旁的少年目光太过迫人的关系。
    易尘倒是不担心自己被别人误会,只是她身份暴露之后难免会有人揣测道子和道主之间的关系,这对改名换姓的少言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还有一位魔尊在一旁虎视眈眈,一心想要将道主拉下神坛取而代之。
    易尘尴尬沉默了一瞬之后,却是坦然大方地开口道:“这位是上清问道门道子道思源,是……我的爱人。”
    易尘没有说“道侣”,因为她此时面对的是生有一双明眸的佛子,能洞悉世事的佛子自然能看得出来她与少言之间尚未有道侣契约的牵扯。
    “……原来如此。”芬陀利沉默了半晌,却是双手合十,缓缓下拜,“恭贺两位檀越喜结良缘。”
    对于“问道第八仙”与“道主之徒”走到了一起这件事情,芬陀利未必心无困惑,但是他宽怜世人的胸怀让他选择了祝福而非质疑。
    感受到这种无言的体贴,易尘也忍不住微笑着道:“承你吉言了,佛子阁下。”
    “檀越唤我‘芬陀利’即可。”佛子面上无甚表情,一双明眸认真中却透着稚子般的纯粹,道,“易檀越乃是我一言之师,不必如此多礼。”
    易尘一想起自己曾经把极九大会当做是网络聊天辩论会的操作就觉得尴尬不已,一时间忍不住苦了脸,道:“往事不提,往事不提。”
    话虽如此,但易尘也从善如流地称呼佛子为“芬陀利”,她对那些达则兼济天下的人都有着莫名的好感,就像少言一样。
    “思源,这位是佛门佛子,芬陀利阁下。”介绍完道思源,易尘也介绍起了芬陀利,“我与他曾有一面之缘。”
    双手合十的芬陀利闻言眨了眨眼,忍不住再次强调道:“檀越渡我寻得己身佛道,在下感激不尽,亦为此钦服不已。”
    易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回头却发现道思源面上了无笑意,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芬陀利。
    空气霎时间沾染了莫名的压抑。
    第106章 不着急
    佛子芬陀利自极九大会之后便离开了自己的国, 开始在人间流浪。
    极九大会上的一场论道虽然有惊无险,但擅于诡辩的苦蕴魔尊虽然并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却也毫不留情地揭示了佛门一直以来都视而不见的问题所在——佛门没有自己的道,从来都没有。
    佛子, 到底只是“佛子”而非“佛祖”。
    尽管令人无法接受, 但芬陀利也无法否认,佛门并未在神州大陆上立下道统——至少, 他们目前还未能走出一条被大道所认可的道途。
    那拥有一双读心晦目的苦蕴魔尊虽然满口诡辩之辞,但佛子也无法忽视, 是他自己佛心不纯, 本心未立, 因此才被人逼入困局。
    佛门对不起他们那披在身上华彩璀璨的袈裟与缁衣。
    想明白这一点的佛子脱下了袈裟, 换上了自出生以来便从未上身过的粗布麻服,陋衣裹明心, 就此离开了佛光塔。
    这一路行来,芬陀利与凡人同吃同住,不使用任何的术法神通, 亦不贪图任何声名利禄,沾染了一身铅华,却也隐有所悟。
    此时遇见了往日里的论道之友, 自然是满心感慨。
    易尘跟佛子一起蹲在街边的小巷口吃饼,只不过易尘吃的是香喷喷油滋滋的葱油大饼, 而佛子吃的是干巴巴的白面饼子。
    “你们佛教不能吃五辛, 还真是辛苦呢。”易尘略带感慨地叹息着。
    佛门视蒜、葱、兴渠、韭、薤为“五辛”, 认为五辛熟食则发淫,生啖则增恚,有碍修行,故而不宜食之。
    道教对此也有相似的观念,但是对易尘这个半吊子来说……嗯,真香。
    吃饼的这一小段时间里,芬陀利用一种仿佛朗诵经文一般平仄有序的语调将自己这段时间于红尘游历的见闻娓娓道来,易尘这才知道这位自出生便被送上佛光塔的佛子这段时间以来到底经历了什么,也终于从对方的倾诉中弄清楚,如今距离极九大会已经过去五年了。
    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对于易尘来说,极九大会的风波恍惚间还是今年刚发生过的事呢。
    这五年里芬陀利的经历可以称得上是多姿多彩,从苍山上下山归来后,芬陀利就把跟随在他身后的信徒们全甩了,自己一个人遁入凡尘。
    佛子在红尘中游历了五年愣是没有被佛门找到半点踪迹,给小孩看过诊,码头扛过包,旱涝时还帮忙垒过堤坝,秋收还下田干过农活……
    然后成功把自己从洁净出尘的佛子折腾成了眼下灰头土脸的苦行僧……
    ……等等这都什么鬼?虽然说要亲民一点但是这未免也太超纲了吧?码头扛包你是认真的吗佛子阁下?
    被质疑的佛子没有听出易尘充满吐槽欲望的潜台词,只是认真无比地点点头,还多此一举地赞美道:“渔村农家的饭菜别有一番风味呢。”
    ——虽然和尚只能吃海带就是了。
    除了这些见闻以外,芬陀利还给易尘带来了一些有用处的情报。
    天地大劫的具体灾厄究竟是什么,这一点只怕是问天楼的时千仙尊都说不清所以然来,毕竟严格来说,劫数是一种周期性的灾难,但是在灾难期会发生怎样的祸患,就并不是人为运算可以预知到的事情了。
    打个比方,你可以知道自己两个月后要参加考试,但是你并不能预知到自己具体要考什么一样。
    但是在芬陀利的描述中,易尘发现了一丝蹊跷。
    芬陀利去过神州边境之海,那里再过去便是神州的边境是浮罗仙岛所属的领地,由居住在那里的浮罗国子民镇守。
    作为拥有一位仙尊坐镇的领域,按理来说边境之海应当风平浪静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才对,但是实际上,芬陀利去过边境之海的港口,却听渔民们说过最近海上的天气糟糕透顶,鱼虾也躲得严严实实的,恐怕有大海啸即将来临。
    而除此之外,仙界据说经历了一场天火之灾,易尘听佛子的描述,感觉那场天灾应该是火山喷发。
    “五行失常。”佛子啃着白面饼,低垂着眼眸说出了自己的推断,“天道失序,五行失常,不知晓之后还会有何种灾祸。”
    易尘咀嚼面饼的速度逐渐放慢了下来,面具掩盖了她莫测的神色,语气亦听不出丝毫的异样:“天道失序?这个从何说起?”
    “若非天道失序,千年前的道主何必身化天柱,自缚苍山?”芬陀利摇摇头,眉眼藏着一分悲天悯人的慈和之色,“天地熔炉,众生皆苦。”
    佛子语带叹息,却有着仿佛顺从天命了一般的轻描淡写,他言辞真挚,并没有注意到易尘将油纸攥得发皱的手。
    “……是这样的呢。”易尘勉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流露出半分的异样,故作无事地打探道,“为什么天道会失序呢?是因为……天道徇私了吗?”
    “徇私?”佛子不明所以,却是老实地摇头道,“并非如此,天道失序,于更早之前。”
    “第二次天地大劫之时,此世就已踏入末法时代,是道主为此世换来了苟延残喘之机,但如今,也已然走至终局。”
    佛子朝着易尘微微一笑,他一勾唇角,便铅华尽去,如神佛一般慈悲宽柔:“大抵这便是天命吧。”
    易尘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她嘴唇微抿,欲言又止,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在佛子温言道谢并返回大殿继续净化阴骨时,易尘独自一人陷入了沉思,从佛子口中无意间听到的这则情报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却无法对他人言说,只能由她一个人挨着。
    在其位,尽其责,易尘想要守护这个世界的心是真的,不仅因为这个世界有她的友人,更因为她深爱着这个世界。
    ——她深爱着这个曾经只存在于她憧憬与梦想之中的世界。
    她喜欢道术,喜欢超越自然的能力,喜欢存在于虚空之中世界的本质,喜欢那些被现代人笑称为“幼稚”的东西。
    哪怕被全世界否定,被整个社会排挤,她也依旧义无反顾地喜欢着这些东西。
    仿佛,只要多了解一点,她就能距离这个世界的本质更近一点——就像本能一样,就连理智都无法违抗这种无望的追逐。
    可以说,这个世界的存在,本身就是易尘的梦想,而梦想往往是美好的,值得人拼尽全力去呵护的。
    易尘有些茫然地想着,这个世界中的问道者们明明那么可爱,就连魔道都有其耀眼炫目之处——可,为何这些美好的事物都无法长久存在?
    人常言,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是不是所有珍贵的美好都如易碎的琉璃,像彩云般风吹则散?
    易尘枯坐良久,久到她脑海已经化为了一片麻木的空白,也没能从不安与惶恐中寻找到自己的答案。
    但她却意识到,她应该做些什么,为这个世界、为这个世界中的人们做些什么。
    怀揣着这样的心情,易尘向道思源告别。
    “你要去哪儿?”淬不及防的别离让少年眼神微凝,那双逐渐肖似道主的眼眸里也如飘零薄雨的天幕,沾染了些许黯淡的色彩。
    “问天楼,我要去问天楼一趟。”易尘笑着摸了摸少年的脸蛋,却在不设防间被少年握住了手,随即他的唇落在了她的掌心上。
    窸窸窣窣的痒意让易尘不由得蜷缩了手指,缩起的指节却勾起了少年鬓边的一缕发。
    他微微偏首朝她望来,眼神沉凝,眉眼安静,似朦胧月色笼罩的湖光水色的美景,美得触动人心。
    易尘看着他浅淡如樱的唇,不由得心口微微一悸。
    “我陪你去可好?”大抵是不喜欢分别的场景,白衣胜雪的少年握着她的手,轻轻抵在唇边,似触非触,令人心生痒意。
    “不了……”易尘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却在不慎触及少年薄唇的瞬间有种被电到的错觉,“思源你也有自己想要游历的地方吧?不必迁就我的。如果顺利的话,我大概很快就会回来,只是想去问一些事而已。”
    易尘没有说谎,但其实目前的情况也不算乐观,这取决于时千的态度。
    问道七仙之中,唯独时千是完全把易尘当做小孩子来看的,他疼宠易尘就如同疼宠自己的孩子,因此,时千会为了保护她而做出一些善意的隐瞒。这一点,是易尘在与佛子的对话中意识到的。
    时千和少言,最早知道她“天道”身份的两人。
    但如今,对于天道失序这样的灾厄,少言封印了自己的记忆化为了道思源,而时千选择对她缄默,这其中的门道太过值得易尘深思了。
    易尘并不怀疑少言和时千会对自己不利,她只是担心他们为了保护她而做出一些她不愿意看见的事情。
    易尘并不喜欢一个人胡思乱想,与其自寻烦恼,不如付诸行动,向时千问个清楚明白。
    “这个,给你。”易尘抬手摸上自己的面具,缀在眼尾处的梅花仿佛活物一般流动着汇聚在易尘的指尖,逐渐幻化成一张精美的红梅笺。
    “带着它,就像我陪着你,好不好?”易尘伸手搂住少年的脖颈,为了迁就她,少年不得不微微前倾,任她双手将他圈得紧紧,抿唇承受着耳鬓厮磨却无法更进一步的亲昵,“你带着它,我才能彻底安心。”
    “好。”
    少年垂眸,伸手拥抱住女子。他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仿佛这次分离会让他们相隔太过漫长的光阴。
    不过也无妨,届时,他也已然长大,到了那时,他定然是要与她结为道侣,相伴往后更加漫长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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