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仙魔大会,以往一个不来的魔道魔尊这次却一次性来了两个,即便是专注清静无为之道的元机也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当年,道主少言身化天柱,终结正魔两道长达千年的纷争,震撼了整个正道与红尘,令人感佩于心。但是对于唯恐天下不乱的魔道来说,这并不算是一件好事。
    魔界十八魔尊与问道七仙分庭抗礼,自恃与他们平起平坐,可是原本身为问道七仙之一的道主却身化天柱,成了天道行走人间的意志,硬是比他们的地位高出一截,让这些原本是死敌的魔尊们如何甘心?他们不将道主放在眼里,也不将所谓的仙魔大会放在眼底,与他们而言,他们乐意修魔就修魔,何必争夺什么道统?
    但是如今九百年过去了,元机思忖即便魔道修士再怎么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所谓的道统其实是气运之基,不管是正道还是魔道,都趋之若鹜的东西。
    拥有气运之基,不管是修道还是传道都将顺风顺水,这也是为何正魔两道针尖麦芒对峙了那么长的时间,正道却始终占据上风的缘由。
    只是气运一事飘渺无依,魔道修士的心中恐怕也没有底。他们只是吃瘪了九百年后想找回场子,此次仙魔大会只怕不从正道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是不会罢休了。
    元机很冷静,冷静到近乎从容。他身为天地二仪之师,博览群书,熟读道教三千道义,不管对方盯上了哪个道统,他都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一反驳回去。
    论道坛上,素鸢与章尤仍在争吵,端坐一方、身穿流云飞鹤道袍的童子忍不住厌烦地皱了皱眉头,神情染上了些许不耐。
    自从认识了小一之后,问道七仙对时间的观念有了一定了改善,不再像以前一般修仙不知年岁,眨眼千年,也因此对“浪费时间”这件事情心感不耐。
    双十年华的小一已经阅尽沧桑,心有沟壑,而素鸢与章尤这俩人都活了常人的三世了,怎的还如此耽于红尘一叶障目?
    听了满耳朵污言秽语,元机几乎要忍不住拂袖将两人打下台去。
    男女调和之道一如太极阴阳,这点本心都立不住,一昧抓着尊卑贵贱不放,哪里来的资格受领道统?简直胡闹!
    元机板着脸端着架子不说话,思忖台上的争论只怕没有三天是吵不出结果的,正想阖目入定,却耳目灵敏地听见一旁的阴朔突然出声道:“小一?你来了?”
    原本看似正襟危坐实际都在各干各事的问道七仙齐齐睁开了双眼,他们居于上座,距离论道坛较远,只要设下结界,就不担心下方修士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
    “是啊,我刚到家。”低柔的女声微微喑哑,声音里还藏着掩盖不住的疲倦,“突然多了这么多人,我真是吓了一跳呢。”
    清淮抬手掐了一个静音决,神情依旧威严肃穆,嘴里却道:“别害怕,都是一群半大的孩子在胡闹,放着不管就是了,你看紫华都睡了半天了。”
    被指控“睡了半天了”的紫华微微瞠大了眼睛,抖了个激灵,反驳道:“我才没有睡!你污蔑我!”
    他张嘴想喊,但嘴里塞了奶糖,嚼得一边腮帮子鼓鼓的,说话也含含糊糊:“小一,我怎么觉得你走了好久了呀,我好想你。”
    紫华说得直白,身旁的几位道友却都齐齐沉默,紫华说的是实话,但他们却没办法像紫华那般坦诚地宣之于口,毕竟人老了,要脸。
    “我也很想你们。”易尘轻笑着回应了一句,却是话题一转,“少言他……还好吗?”
    几人一时沉默,素问抬头看了看居于论道坛正中的白衣男子,他们所在的位置与对面两位魔尊两两相对、平起平坐,而少言则居于论道坛正中的主座上,正对着下方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小辈。这般位置安排,倒是颇有几分红尘中三司会审的感觉。
    素问远远看着神情淡漠仿佛无情无欲的神祗一般的道主,忍不住微微摇头:“他此刻不可妄言妄语,并非刻意不理会你,小一你莫要失落。”
    “怎么会?”易尘赶忙解释道,“本来想着提前回来好歹能帮上忙的,没想到竟将琐事都抛给了少言,我已是心中愧疚,何来失落。”
    “倒是不知晓论道何时结束?……只是想同你们私底下说说话罢了。”
    易尘临时给问道七仙组了一个讨论组,但是对于原本清清静静的论道群还是有些恋恋不舍。
    ……私底下说说话?
    阴朔猛然回过神来,忍不住秀眉微蹙,仙魔大会争夺起道统来可谓是没完没了,总是这么偷鸡摸狗一样地说悄悄话总不算个事。
    比起听这些小辈吱吱哇哇,跟小一一同品茶论道尽享清欢岂非美哉?
    这么想着,阴朔一扭头,却对上了素问面若好女的脸,两人面面相觑,素问立刻弯眸一笑,唇带莞尔。
    “小一,你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不如先好好休息吧。”身为辈分最大的长辈,比起叙旧,时千更关心易尘的身体,“我们都在这里,不会跑的,你安心。”
    “欸?我没事的。”易尘木愣愣地回复道,“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解决问题了就好,不然心里总是挂念着,反而没办法休息了。”
    时千有些无奈,却也没有再劝,只是温声道:“不过是听小辈论道罢了。”
    阴朔往尊座的靠背上一趟,微微颦蹙地道:“多是拘儒之论,无趣至极,我等又不好指手画脚。”
    阴朔话音刚落,论道坛上的局势却出现了变化。
    “道主在上,我等争执多时,唯恐贻笑大方,敢问道主,我等道统之争可是分出胜负了?”
    素鸢真人眼眶微红地朝着少言盈盈一拜,语气里藏着万千化解不开的委屈,仿佛替红尘女子揉碎了一腔愁肠。
    往常仙魔大会的道统之争一直如此,由两方势力派出论道者共同论道,最后由道主决出胜负,并不一定要说服对方。
    素鸢真人殷殷期待地仰望着道主,期翼对方点下矜持的头颅,他们两派已经是第二次于苍山云顶之上争夺黄赤之道的道统了,但是始终未见高下之分。
    让素鸢失望的是,听见她的问话,高高在上的道主只是摇了摇头,那张仿佛神像般清逸俊美的脸上连一丝动容都没有,并不为她口中所言的女子受到诸多苛责的言论而感伤。那样无情的姿态,几乎让素鸢怀疑对方是否还是那个因为悲悯苍生而身化天柱的高洁仙尊。
    见道主否决,素鸢与章尤面上都划过一丝遗憾,这证明道主并不觉得两大宗门有资格担负道统,黄赤之道依旧无主。
    摆在素鸢与章尤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重整言辞继续论道,直到道主点头为止;二是放弃本次论道,回宗门重振旗鼓,百年后再战苍山。
    吵得口干舌燥的两人面面相觑,眼底有恨,心底却觉得乏力,像是枯竭的心脏被夺走了生机,道心亦有不稳之像。
    他们的心中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丝惶恐——道主始终不点头,莫非是因为他们坚守的道义根本就是错误的?
    眼见两人面有灰败之色,阴朔忍不住轻啧一声,开口唤道:“小一,这俩小崽子的论道你都听了吗?”
    “唔?”刚刚翻完素鸢与章尤两人聊天记录的易尘迟疑了一瞬,“还行吧,怎么了?”
    阴朔单刀直入,一针见血地道:“你对他们的观念有何看法?”
    易尘:“……这个,有点说来话长……”
    “好,停,话长留着后头说。”阴朔一手托腮,冷笑,“很快你就能帮上少言的忙了。”
    就在易尘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之时,场中素鸢与章尤站起身来朝着道主款款一拜,齐声道:“晚辈愚钝,还望道主指点迷津!”
    易尘:“……噗!”
    易尘一口柠檬茶就呛在了喉咙里,那种想捂少言耳朵的冲动再次席卷而来,让少言给修黄赤之道的修士指点迷津?别开玩笑了好不好!我男神是多纯洁的一个修士啊!你们也太强人所难了!
    就在易尘忍不住扶额叹息之时,阴朔却突然出声道:“快,小一,到你了,去给他们指点下迷津!”
    易尘坐在茶餐厅里捧着柠檬茶一脸茫然:“啊?”
    阴朔的话说得没头没尾也就算了,紫华居然还附和道:“没错!小一快上啊!让他们叫你爹爹啊!”
    素问带着一脸温柔的笑靥,抚掌而叹:“甚好,小一遣词温柔,睿智清明,定能指点他人迷津而不乱他人道心。”
    时千亦叹息道:“偏执入心,迷途难返,若是小一能为其点亮一盏明灯,亦是大善。”
    清淮干脆把茶杯一推,坐直了身体,严肃道:“交给你了,小一。”
    易尘:“……”
    易尘顿时有些慌了,这份沉甸甸的信任真是让人受之不起。
    这么想着,易尘下意识地将求救的目光移向最严肃古板的元机,小老师一定不会允许他们胡闹的,总不能让她丢脸丢到外头去……
    【仪师】元机:哼。
    【仪师】元机:既然取缔我等口舌代为言之,便应当倾力而为,不可失了我等颜面。
    【仪师】元机:自去吧!
    ……
    …………
    ………………
    易尘:“……”
    你变了,元机小老师。
    在此刻,在这里,你不再是我的小可爱了,真的。
    第36章 超脱心
    众所周知, 仙魔大会上的道主少言代表的是天道的意志,是绝对公正严明的化身, 不带半点个人的私欲, 只辨是非,不提恩怨。
    而大道无情,天道也不会对凡尘中苦苦挣扎的问道者们心软,除非气运加身或是灵性非凡,否则等闲之辈都难得道主只言片语的提点。
    素鸢也好, 章尤也好, 此时站在这里说出这样的一句话,也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心了。玄素宗与卫道门因为这男女尊卑之分争执了百余年, 两方门派门下的弟子甚至还因为道统之争而出过人命,他们两方势力谁都没有道统,行走人间传道也名不正言不顺,倘若再无改变,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下一个百年。
    道家诸多门派对黄赤之道多有不耻, 但这个道统既然存在,就证明天道必然是认可这条道途的——区别只在于,他们是否真的难堪大任?方才不得天道青睐?
    如果不弄清楚这个问题,他们道心有瑕, 心魔丛生, 即便离开了苍山, 然后只怕也难以为继, 迟早会因为对自身道途的动摇以及怀疑而死在心魔劫下。
    与其煎熬百年, 不如在这里问个分明,问道者修道一生,朝闻道,夕死可矣。
    不管是素鸢还是章尤,都有这个为道而死的决心。
    原本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此时面上显露出如出一辙的孤勇,这一幕落在了乔奈的眼里,让他忍不住轻笑出声,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摩挲着嘴唇。
    正道的伪君子们依旧这么有趣,明明内心的贪婪与私欲盖都盖不住,却偏偏会为了追逐一些飘渺无依的东西而舍生忘死,一意孤行。
    这样的人,只要伸出手在他们身后轻轻一推——
    砰。
    乔奈嘴唇一张一翕,模拟了人从高处摔下时的拟声词,唇角笑意清淡,一双猩红的眼睛却仿佛带血,邪气四溢。
    虽然这两人不是自己的目标,但是作为大餐前的开胃小菜,也算是聊胜于无吧。
    乔奈猩红的眼珠子微微一转就落在了论道坛上的两人身上,他迤迤然地坐直了身子,面上带着温柔而又虚假的笑靥,正要开口说话。
    “听罢二位论道,在下心有所感亦有困惑,不知二位可否与我谈论一二?”
    一道低柔婉转的女声突兀地响起,竟仿佛自天外而来,清晰地回荡在所有人的耳畔,既不激昂亦不尖锐,潺潺如水,令人舒心。
    场中正在等待道主判刑的素鸢与章尤皆是一惊,而更令人诧异的是,高座之上无心无情的道主听见这个声音,居然微微抬起头来,冷肃的眉眼也有了情绪。
    虽然不知晓声音的主人是何身份,但是能让道主动摇至此,素鸢与章尤是万万不敢慢待的,当即抱拳一礼:“道友请讲。”
    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乔奈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不知道为何,他今天只觉得自己事事不顺,难道他真的得罪了天道?因为骂了道主一句就被剥夺了气运?
    就在苦蕴魔尊乔奈在心里无声咒骂偏心眼的天道时,被乔奈视作大猪蹄子的天道正吃着炸鸡块,双手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字道:
    【小仙女】小一:先问章道友,阁下曾言,女子见短不堪论道,因天资所限而大道难成,故而生来卑微,地位在男子之下,对否?
    一位来历不明但是身份定然尊贵的女仙这么直言不讳,章尤心里恼恨自己怒气攻心之下竟口不择言至此,只能硬着头皮道:“是……但是在下……”
    那个声音并没有给他解释了机会,而是顺着思路一路捋了过去,道:“那敢问道友,吾若强迫阁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来便受戒律,尊教条,一举一动束于框框条条,之后夸赞阁下一句贤良淑德,可愿否?”
    这话说得一针见血,场上当即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唯独章尤面色铁青宛如受刑,强压怒气道:“阁下莫不是要为玄素宗撑腰?直说便是,何必如此羞辱于我!”
    “在下不修黄赤之道,班门弄斧指手画脚多有不妥,故而只问二位‘尊卑’,不问‘黄赤’。”易尘很冷静,也没有让对方强行岔开话题,而是自然而然地接话道。
    “阁下提及‘羞辱’,在下便有话要问——男女皆是人,故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既压迫他人,又怎能责怪女子为了不被压迫而反抗?”
    章尤只觉得对方是在强词夺理,正想跟对方辩说一二,却听那清清冷冷地声音凉凉地说道:“男尊女卑,谁定的,你定的?既然是人心划下的位阶,阁下又何必强求大道认同?毕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男人也好,女人也好,花草树木猪狗豺狼也罢,在大道眼里,都不过是蝼蚁尔尔,并无尊卑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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