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滢唇角微动,现出一个姑且可称之为笑的神情:“多谢父亲爱赐,女儿教父亲费心了。”
    “为父猜着你来山东用得着,提前叫人备下,果然不曾白做准备。”陈劭语声清和,笑容温润:“我儿且先挑一件罢,待挑好了,便与为父回家,拜见你外祖母并舅父他们去。”
    这话乃是正理。陈滢来到济南府,自需先期拜见长辈亲人,才合礼数。可她谁都没见,却直接跑来裴家破案,细较起来,委实有些失礼,若遇着那一等爱挑眼的,单此一项,便能为人诟病。
    陈滢自不会推拒,从善如流地应声是,挑件银红衫子披了,由得寻真等人替她打理,那厢,陈劭亦终是转眸,给了裴恕一个正眼。
    “稍后小侯爷还请留步,不必相送,本官识得路。”他的声音仍旧温和,神态亦绝不算冷淡,唯有真正与他相对之人,才能品出那语中的凉意。
    裴恕却是面不改色。
    未来泰山大人的几个冷眼,有何不能受的?
    莫说是冷眼了,便是冷脚、冷鞭、冷棍,他也会欢欢喜喜地接着,还要道一声“多谢”。
    陈劭压了压眉峰,望他一眼。
    二人相距不过数步,然这一眼望来,却若千山万水,迢遥无尽。
    裴恕敛眸躬立,面不改色。
    这等眉眼官司、口角机锋,惯是文人手段,他自来靠拳头说话,对此感应迟钝,此乃其一;其次,这一年多来,他在刑部挂职,见惯冷眼,如今被未来泰山老大人这般看着,他甘之如饴。
    陈劭见了,眼风中不免便多了些意味,神态越发寥远。
    好在,陈滢此时终于收拾妥当,适时语道:“父亲,好走了。”
    陈劭这才拢回视线,凝望陈滢,见她一身银红披衫,清清淡淡一张脸,被这艳色衬着,益发清冷出尘。原本挽作男子发髻,此时不得换,好在齐禄家的早有准备,拿幂篱这么一遮,那通身的气派,便说是大族士女、清流闺秀,亦当得的。
    陈劭柔下神情,微微颔首:“这便很好。”
    陈滢不语,抬手放下帽裙。
    轻湖色长纱,水波一般柔软,无风而微动,倒有几分飘飘若举之态。
    裴恕瞧见了,情不自禁地咧开嘴角,心下对陈劭还是叹服的。
    未来岳丈到底是读书人,那一番风流潇洒,直印在了骨子里,连挑衣裳都挑得那么有仙气儿,真真好看。
    陈劭面色微沉,清嗽一声,朝裴恕拱拱手:“本官告辞。”
    “世伯慢行。”裴恕忙又躬身。
    他倒也知机,只送至阶下,便即止步,看来是谨记陈劭所言,不去相送。
    陈劭拂了拂宽袖,眸光若蜻蜓点水,向他身上点了一点,便负起两手,大步走了出去。
    寻真等人忙围随着陈滢跟上,齐禄家的领一众仆妇殿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跨出了院门儿。
    陈滢随众而行,心静如水,并无不能与裴恕话别的小女儿情态。
    春风温软,拂过空阔的庭院,不知何时起,西边的天空堆起大片火烧云,绛红、嫣红、桃红、紫红,各式各样红色的云朵,染就半边天空,灿烂荼蘼,扫去日薄西山的暮气。
    “这晚霞可真好看哪。”寻真悄声感叹,又低声叨咕:“‘早看东南、晚看西北’,明儿定又是个好天。”
    她惯是与罗妈妈亲近,这些民谚亦是向罗妈妈学的。
    陈滢笑了笑,正要说话,眼尾余光忽地一晃,似有什么动了动。
    她忙定睛看去,却见走在前头的陈劭,正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大幅度地晃动着身体。
    陈滢不由吃了一惊,赶前几步问:“父亲,您怎么了?”
    这微带急切的语声,听在陈劭耳中,有些飘忽,像被大风刮歪的风筝线,每一个字,都荡出一道弧波。
    他晃了晃脑袋。
    头很疼。
    眉骨也疼,额角更疼,好似有人抻起皮下筋脉,一抽一抽地往两旁扯。
    天空在旋转,周遭的花草与人影重重叠叠,围着他飞快地转着圈,将他的视线转得一片模糊,阳光显得如此明亮,亮得几乎叫人睁不开眼。
    他紧紧夹住眉心,身子向前弓起,两手捧住脑袋,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
    这刀斧穿凿般的剧痛,是他熟悉的。
    在刚回国公府的时候,每每强忆过往,便总会以这样的剧痛收梢。
    然而,这次又和以往不同。
    以往的疼痛,便如重锤击铁板,滞涩沉闷,好似脑海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隔成两半儿,将他与那消失了的八年,隔作两个世界。
    而这一刻,那横亘于脑海的铁板,碎了。
    在他那被剧痛搅烂了的脑海里,一幅幅扭曲变形、模糊难辨的画面,带着强烈的闪光、锐利的锯齿,正拼命地往他的脑仁深处里扎着、凿着、刺着。
    他忍不住痛苦呻吟。
    剧烈的旋转与抽搐般的疼痛,让他心头烦恶,喉咙深处发出阵阵干呕,似要将心肝脾肺尽皆呕出。
    陈劭死死捧着脑袋,两眼反插上去,惨白的眼眶里,暴起一根又一根的红丝。
    这个瞬间,他觉得,大片亮得刺眼的光正划过眼前,随后,一样巨大而坚硬的事物,向他迎面劈来。
    他努力张大眼睛、平衡身体,意图寻到能够辨明方向的东西:一棵树、一朵花、一个人乃至于一株小草。
    而最后,当他突起的眼珠终于掉回眼眶,他看见,那迎面袭来的物体,是一片微带着黑色的昏黄,其上,还杂着些许绿色。
    随后,那事物便重重便撞上他的身体,鼻息间被浓厚的土腥气包围。
    在陈劭模糊的意识中,好似听到一个熟悉的、清越的声音。
    “齐妈妈先去寻小侯爷,告诉他去请大夫;你们几位去裴府借张春凳,将父亲先抬去正房。”
    那声音镇定、平静、清冷,昭示着其主人强大的自信、与不容置疑的权威。
    不知何故,这个安静的声线,令陈劭放松,像是身边有个很亲近的人。
    他舒了一口气,放心地阖上双眸。
    在被黑暗吞没的前一息,他终是想起,那声音,来自于他的女儿,也终是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
    他的头痛症,再次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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