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宁堂内,静谧的空气中,气息隐隐凝重。
    贾琮入内后,便直截了当开门见山问道:“不知芙蓉公子相招,有何贵干?”
    如果说两人曾经的关系,已经快达到了红颜知己的地步,那么现在这一刻,两人之间似隔了一道天河般遥远而疏离。
    饶是以叶清的心性,此刻也不由感到一丝委屈。
    不过,她极快的冷静下来。
    她素来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一会儿她就算承受再大的委屈,也不能吐露分毫。
    贾琮的真正身世,除了她和武王外,世上再无第三人知道。
    多一人知道,不止贾琮危险陡增,连武王亦是如此。
    武王能稳妥的活到今日,除却他影响力着实太大外,还有一个极重要的缘由,那就是他绝后。
    一个没有血脉子嗣的人,又到了这个年纪,基本上已经绝了坐上那个位置的可能。
    所以,那位才能容忍至今。
    但若让人知道了真相,那么宫里那位即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一定会斩草除根。
    甚至不惜鱼死网破!
    在宫里长大的叶清,再明白不过皇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它可使夫妻恩绝,可使父子成仇,可使骨肉相残!
    历朝历代的皇宫里,都上演着一幕幕血腥、残酷、畸形、诡异的阴谋大戏。
    周而复始,从未衰绝。
    另外,今日的崇康帝,也已不是十年前那位平凡无奇的王爷了……
    当年又有谁能想象得到,那位其貌不扬的低调王爷,在登基十年后,会有如此堪称雄才大略的心胸和手段?
    武王都没想到……
    崇康帝手中到底积蓄了多少力量,军中到底被他拉拢了多少人,谁还是忠心的,都是未知数。
    武王和叶清均不曾奢望,当日追随武王打江山的那些旧部,还会全部死忠于武王……
    六大国公坐镇军机,执掌天下兵马,位高权重,业已达到了人臣的巅峰。
    想让他们仅凭十数年前的忠诚,就冒着抄家灭族遗臭万年的风险起事,可能吗?
    更不用说都中十二团营中,除却始终站在宫里那边的京营外,其余十一大掌军使,又被宫里分化拉拢了几许……
    若说他们还全都忠诚可靠,武王和叶清自己都不会相信。
    所以,但凡有一丝消息泄露,就是天崩地裂之势。
    素来想做一番事业出来的叶清,又怎会做这等蠢事?
    因此,她心中那丝委屈极快消散。
    叶清相信,日后总有贾琮与她道谢赔罪时……
    她面色淡然的靠在锦靠上,修眼看着贾琮道:“一来感谢你上回出手援救之恩,二来……希望再得一剂神药。王叔的身体,还未好利落……”
    见贾琮面上浮现一丝嘲讽,想都不想就要拒绝时,叶清提前提醒道:“贾琮,王叔不会白受你的大恩。但如果他不能完全转好,当日知道事情的除了你我和王叔三人外,还有那个古倔头。他是认定你还有神药的,若是知道你见死不救,日后必然会说出去,到时候你……”
    这一番“善意提醒”说罢,贾琮的脸色直接成黑的了……
    他几乎用看仇人的目光在看着叶清,不明白之前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转眼间心就黑成了这样!
    天家的人,果然没他么一个是好东西!
    却又听叶清幽幽道:“贾琮,再教你一个乖。在身份地位不匹配之前,不要用这种眼神看人。我素来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怎么还这么幼稚?”
    贾琮脸色由黑转红,再到白,最后恢复正常,他缓缓点点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支木盒来,放在一旁高几上。
    叶清见之,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她看出来了,贾琮这一套卖相,其实未必是真,至少有一半是装给她看的。
    因为他早就料定会有这一遭,但他这样表现,也堵死了她下次开口的路数。
    只是他这番心思却白费了,若有下一次,她根本不会有丝毫犹豫和难为情……
    心中笑罢,叶清面上也一笑,道:“别这样,我说了,王叔绝不会让你吃亏。我院子里有匹极好的战马,送给你。另外你贾家没有亲兵多少年了,我从王叔那里要了四个人……怎么了?”
    叶清没说完,见贾琮目光如冰的看着她,眉尖一扬,问道。
    贾琮一字一句道:“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是我不需要。”
    叶清呵呵了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贾琮,不是你想不要就能不要的,另外,你这心态要不得。”
    贾琮简直想笑,道:“武王还不是君呢!”
    这话已经算是撕破脸皮了,但叶清笑的比他还灿烂:“对你来说,有区别么?”
    贾琮发誓,这是他自入红楼以来,第一次如此厌恶一人。
    他将叶清那张脸深刻入心底后,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
    大明宫,上书房。
    暖心阁内,戴权看着忙于政务的崇康帝,几番欲言又止。
    直到又批改完一次奏折后,崇康帝才淡漠的看了这个奴才一眼,道:“什么事?”
    戴权忙赔笑道:“主子,清姑娘从武王府带出了一匹骏马和四个老卒,之后她又请了贾琮去了永兴坊,将马和人都送给了贾琮。”
    崇康帝哼了声,道:“太后素来将她当男儿教养,如今倒是……罢了,左右都是叶家的事。”
    又问道:“贾琮怎么说?”
    戴权忙道:“清姑娘连青竹都一并打发出了宣宁堂,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何事。不过,内间上呈,贾琮从宣宁堂出来时,脸色难看之极,绝不会是作伪的。清姑娘的丫头青竹都哭了……而且看起来,贾琮不愿在叶家多停留一刻,极快出了叶府,马和人他也只看了一眼,好似被人强行给的一般……”
    崇康帝闻言哼哼一笑,似觉得有趣,道:“贾琮是松禅公和牖民先生调理出的弟子,小小年纪搏得如此大名,内心岂能不傲?清丫头却仗着老九的势,强压他一头,逼他接受城下之盟,真是一朝臭棋!哈哈哈!
    到底是老九教出来的小九,果然和他当年一样霸道啊……”
    说着,崇康帝的目光变得无比幽深起来,暖心阁内,氛围一瞬间转寒。
    连戴权都大气不敢喘一口,过了许久,方才听崇康帝没头没尾的又道了声:
    “也好。”
    ……
    待贾琮与两个随从带着一马和四个亲兵回到荣府时,天已暮色。
    四个满身军伍气息的老卒,似连笑也不会笑一下,骑着马跟随至此,当被安排至马圈旁的草房时,面色也未变一下,径自随人离去了。
    看到这一幕,贾琮稍微松了口气。
    他倒非故意折辱于人,他只是想看看,领回来的是不是四个大爷。
    若果真如此,他就要早早的想法子,除去他们了……
    带着四个不受掌控的人,偏他又有不少秘密在身,不能暴露,着实让人别扭。
    心情不佳的回到墨竹院,还没坐稳当,就收到了一张请柬,打开一看,面上终于露出点笑容:
    娣探谨奉
    三兄文几:
    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又思兄之境遇,潸然泪下。
    然更佩兄之恢宏,器宇英豪,不以小挫为忤,视筚路为平途,昂然而行。
    娣能得兄如此,何其幸哉?
    知兄后日将远行万里赴戎机之始,心中实难亲舍,便与姊妹相邀,今夜于娣处,设东席会宴吾兄。
    若蒙兄之不弃,能踏月而来,娣则扫花以待。
    此谨奉。
    贾琮看罢,对一旁的平儿笑道:“三妹妹素有雅量,今日以文邀我去赴宴。她的字也有些火候了,嗯,还是真卿体更适合她……”
    探春描了一年多“清臣体”,始终难入门槛,在贾琮开导之下,终于舍弃之,重拾颜体。
    如今看起来,颇为大气,已得三分真意。
    平儿笑道:“难得她有这份心,家里姊妹们这么多,就属她最让人钦佩喜欢。我以前听二.奶奶说,连老太太那里都几次说,家里姑娘属三丫头好。”
    贾琮闻言笑了笑,道:“都好……对了,二嫂最近在忙什么?”
    平儿闻言笑道:“她如今比先前更忙许多呢,当初她管家时,有赖家、钱家、吴家那么多家老陈人帮衬着,虽累但也还好,如今却真真要把她忙毁了。不过我瞧着,她精气神倒比在东路院时强许多。”
    贾琮点点头,权利的确能让一个权势欲强的人容光焕发。
    他想了想道:“二嫂没说让你帮忙?”
    平儿摇头道:“如今我是这里的人,她怎好开口?”
    贾琮笑了笑,道:“怕也快忍不住了,不过经历上一遭,她必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待你,她不是傻子。”
    又道:“你若闲的无事,帮她一把也可以。”
    他知道平儿惯是怜贫惜弱的,王熙凤自然谈不上贫弱,但处境也不算太好。
    贾琏至今还未与她和好说话,就是公事上的交流也不过那二三言,谁也不肯与谁让步。
    再加上贾府事务繁杂,王夫人又将这些事一股脑的全交给了王熙凤,只看结果,不理过程。
    王熙凤心里憋着一口气,自然只能没日没夜的做事。
    这些事平儿看在眼里,若不心疼,也不是她了。
    只是她又最知规矩,如今彻底跟了贾琮,就要以他的意志为主,他不开口,她也不能过去帮忙。
    否则让贾琮这个主子如何自处?
    如今得到了准信,自然欣喜万分。
    不过,再怎样也要等平平安安的送走贾琮以后。
    二人又说了阵家常话,不外是一些嘱咐,虽老话长谈,却也情意绵绵,温馨暖人。
    直到墨竹院内将灯全部挂起时,贾琮才换了衣裳,往内宅探春院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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