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首原,武王府。
    萧瑟秋风,微雨淅沥。
    武王府好似一座孤坟一般,静静的矗立在龙首原上,好似一匹受了伤的孤狼。
    又浑身暮气,似就要走向终点……
    贾琮自马车上下来后,看着这一幕轻轻一叹,对依旧啜泣的青竹道:“不要哭了,进去吧。”
    之前贾琮一行人于荣国府正门前,见到了匆匆赶来的青竹。
    当青竹说明来意后,不用贾政、贾珍等人开口,贾琮就婉拒了她的邀请。
    武王府实在是天下第一忌讳之地。
    只是,青竹却传了叶清之意,让他还第二个人情……
    说这话时,青竹眼泪汪汪,满面羞愧。
    贾琮与贾政等人解释了缘何欠下的人情,当得知是因薛蟠和王熙凤之由所亏欠后,贾政等人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虽还想劝阻,可是,武王府虽犯忌讳,太后母族唯一的血脉,同样得罪不起。
    真让叶清往慈庆宫太后凤驾前告一状,贾家也吃不消,关键是理亏……
    没法子,贾琮只能走这一遭。
    青竹一路上不停的哭泣道歉,贾琮说了几遭他并没有生气也不顶用。
    这会儿依旧没有停止流泪。
    巴巴的从袖兜里掏出一块青铜对牌,在王府前几个老卒面前亮过,青竹就引着贾琮进了这座蕴着巨大悲意的王府……
    入内之后,贾琮发现,与其说这是一座王府,不如说这是一座兵营。
    路上摆放的不是名贵花木奇石,而是一排排兵器。
    不过,看起来兵器架子上的兵器都很老旧了……
    一路上,不见任何奴仆侍女,只有一个个身着老旧军服的老卒,手持横刀,如磐石一样把守在各处。
    同样,一个个面带悲意……
    莫说青竹,连贾琮都被这股悲壮之气所感染,面色凝重起来。
    进入二门前,青竹忽然悲伤道:“清臣公子,这些老卒都是王爷当年的亲兵,他们说,他们说等王爷去了,他们也要陪葬,呜呜……”
    “……”
    贾琮闻言,感到心口沉重,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直行到一间大厅门前,看到厅内正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猛虎下山图时,贾琮才被图中猛虎的威仪所惊醒。
    抬头看去,只见一匾在门上,三个拙直大字:
    白虎堂!
    门前,两个披甲老卒持横刀而立,面色凄怆。
    贾琮与青竹入内后,发现厅内有五人在,除却一仆人外,还有四名白发苍苍的老郎中。
    无人说话,都静静的坐着。
    贾琮原以为也要在此静候,却不想被青竹引着直接入内。
    厅内五人见之,皆留意了贾琮一眼……
    又过了一重院落,再进一间正房后,青竹才让贾琮稍候,敲了敲门,一个断了一只胳膊,面上还有恐怖伤疤的中年男子双眼布满血丝的出现,形容骇人。
    青竹忙道:“古大叔,这就是小姐要找的人。”
    中年男子闻言,血红的眼睛盯了贾琮一眼,这一眼,让素来自以为有一颗大心脏的贾琮,差点没冻结住。
    贾琮前世在手术室内待过好几年,自认为见多了生死。
    可这一刻,他才知道曾经见过的生死,有多小儿科。
    心悸,心惊,心骇!
    他可以肯定,这个恐怖的人,手上一定沾过不知多少条人命,杀人如麻!
    青竹见贾琮面色唰的一下变白,忙握住他的手,看着中年男子央求了声:“古大叔啊!”
    古姓男子缓缓收回目光,声音如铁耙刮地般刺耳,道:“还算有点胆子。”
    说罢,转身入内。
    青竹赶紧解释道:“清臣公子,古大叔人很好的,他只是……武王将小姐视若己出,所以……”
    贾琮深吸一口气,这会儿也听不进什么解释,只想赶紧看到叶清,问她到底想怎样,解决完赶紧离开这个是非地。
    太恐怖了……
    他缓缓点头道:“放心,我没事。”
    青竹闻言,才有些不舍的松开手,幽怨的看了贾琮一眼后,引着他入内……
    进了正间,青竹让贾琮稍候,她匆匆赶去东暖阁。
    贾琮与那位古姓男子留在正间,气氛压抑凝固。
    好在,这个古姓狠人没有再看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响起脚步声。
    贾琮看去,就见依旧一身白色儒衫的叶清脸上带着悲色,眼睛红肿的出来,对贾琮点点头,开门见山道:“九王叔因妻儿之死,自责煎熬了十多年,如今……重伤难治。因王叔爱妻生前极爱好词,我问王叔有何未尽之愿,王叔说,想为亡妻带一首新词做见面礼。我便想到了你……”
    贾琮闻言,没用说什么,只静静的看着叶清。
    他并未询问,叶清为何没有称呼武王的妻子为王妃,而是称之为“王叔爱妻”,这些并不重要……
    他是极理智的人,他相信叶清也是。
    若只这样一个借口,就将他卷入这场注定会激起惊涛骇浪的大变故中,贾琮认为这不是一个好说辞。
    叶清目光隐隐复杂,看着贾琮道:“这是最后一个人情。”
    贾琮方缓缓点了点头,心里也不知是不是在品尝后悔……
    沾染上这份因果,日后得付出何样的代价……
    不过他并没有拿捏什么,既然当初欠了别人的人情,就必须要还,这点担当他还是有的。
    再寻借口,凭白让人瞧不起。
    他没有多言,见青竹一边落泪一边在一旁准备好笔墨纸砚,正在研墨。
    贾琮上前,展纸提笔,蘸墨后,略一思索,挥毫书就。
    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贾琮便收住了笔,侧脸看向叶清。
    两人四目相对一刹那,叶清第一次先转移开目光,上前将纸笺拿起,只扫了一眼,心中原本存在的丁点怀疑就不见了。
    眼眸瞬间泛红,落下泪来。
    拿着纸笺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小姐啊……”
    青竹在一旁不知发生了何事,哽咽唤了声。
    叶清止住哭泣,对贾琮点了点头,道了声:“请再稍待。”
    说罢,转身入内。
    ……
    内堂,简陋的陈设。
    普通木床粗布帷帐,没有燃香。
    有股浓郁的腐朽烂臭气……
    但是叶清并未在意这些,她持着纸笺入内后,看着木床上那个头发凌乱花白,枯瘦如柴,但面色平淡的男子,心痛的垂下眼帘。
    她这位九叔,曾经是勇冠三军,霸绝千古的盖世英雄。
    却为红颜骨肉,自囚自刑至如今的地步。
    谁人又不心痛?
    连叶清都没想到,他会这样快就……
    他不是败在别人之手,他是没了求生之念啊。
    “小九?”
    木床上的男人似乎发现了叶清的不妥之处,他有些艰难的转过头,唤了声。
    声音虚弱,但是那双凹陷进去的眼睛,却蕴着让人心碎的忧郁和思念……
    叶清甚至不敢多看,她抬起头,轻笑道:“九叔,我的心上人来了,他还为婶婶写了首新词,你听听,看满意不满意?”
    武王已经没有笑的力气了,他眨了眨眼。
    叶清见之,鼻子一酸。
    她方才骗了贾琮,根本不是武王想要看什么诗词,她只是想让贾琮有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出现在这里。
    而对武王,她给出的则是“心上人”的借口……
    见武王成了这样,叶清不敢再看,她平举纸笺,用并不纤柔的声音,微微沙哑的诵读道:
    “江城子·崇康十二年八月初十闻有所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
    神京西城,荣国府。
    荣庆堂西暖阁,碧莎橱内,如今黛玉还在此休养。
    入了秋,她的咳疾又犯了……
    午饭罢,贾家诸姊妹们都在此处说话。
    不过今日,众人的情绪都不大高,尤其是宝钗……
    湘云气鼓鼓道:“真真忒没道理,哪有这样的人?难道凭她是太后的侄孙女儿,就能抢人?”
    探春则面色复杂的再吟遍那四言,而后叹息道:“叶家那位姑娘,想来也是极好文之人,不然,也不至于此。”
    今日青竹来请贾琮,并未说明来意,只说去武王府。
    贾家姊妹们哪里明白武王府代表何意,连宝玉都不知道,只当是一群金枝玉叶想见贾琮。
    湘云懊恼道:“三哥哥也真是,就那样跟人去了……”
    黛玉娇滴滴的说了句公道话:“难道还能不去?都说了不是因为畏惧人家权势,也不是贪慕她富贵,当初为了宝姐姐的哥哥,不是欠了人家的人情嘛。人家现在指明了要三哥哥还人情,你说他还是不还?”
    说着,侧着脑袋,瞧向宝钗。
    宝钗闻言,差点没怄出血来,面色羞愧涨红,颤声道:“却是我家的不是,待琮兄弟回来,我给他赔罪。”
    黛玉也是刀子嘴豆腐心,见宝钗当真了,又忙笑道:“你也真是一点顽笑开不得,咳咳……素日里你们都笑我心思小,今日怎地都成了小心眼儿了?
    三哥哥本就和咱们女孩子不同,咳咳……难道还能一直躲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见人?
    虽说叶家那位是姑娘,可人家自己却不这样以为,不是说,太后将她和公子一般教养,还说日后只准她招赘婿吗?
    咳……如此看来,人家多半也将自己当公子,和咱们并不一样,咳咳咳……”
    秋咳的人,不能多说话,一说多就容易咳嗽。
    见她咳成这般,宝钗心生愧意,忙起身走至黛玉身边,替她轻抚后背,道:“咳成这样,快别说话了。”
    黛玉嘴上又不饶人了,怪道:“分明是……咳咳,分明是某人,快要……咳咳,快要背《长门赋》了。”
    宝钗闻言,登时羞恼的俏脸浮起红晕,恨不能将黛玉那张刀子嘴给堵上!
    《长门赋》是金屋藏娇的主人阿娇被冷落后,重金托司马相如作的怨词。
    这话中深意又岂能瞒过别人,不过大家都装作没听懂,嘻嘻哈哈说起别的事来。
    黛玉见宝钗一张脸都红透了,也隐隐自责刚才只顾逞一时口舌之利。
    只是她又拉不下脸面来道恼,灵机一动,悄悄扯了扯宝钗的衣袖,神秘兮兮道:“你听说了么,咳咳,袭人的月钱,涨到二两了,都和你一样了,嘻嘻!”
    宝钗:“……”
    如贾家、薛家这样人家的小姐,月钱都有定例,大多是二两,和姨娘一样。
    听起来不多,可也足够外面寻常百姓人家一家子一个月的嚼用了。
    黛玉倒不大同,明面上虽也只二两,但贾母必会于私下里贴补不少,让她拿去赏人。
    只是事情虽是这样的,可这话听起来,怎那样别扭?
    和我一样?
    难道我日后是二两的命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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