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城,荣国府。
    却说自薛姨妈一家进京后,被贾母王夫人留客住于梨香院中。
    梨香院本是荣公晚年暮养之处,在贾府东北角上,一角门通一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东面。
    每日或饭前或晚间,薛姨妈便来此或与贾母闲谈,或许王夫人相叙。
    其子薛蟠,则被贾政安排去贾族义学进学。
    薛蟠原本不愿,只碍于长辈好意,且又有母亲妹妹相逼,才不得不去。
    只是没想到,贾族学里多浪荡子弟,而都中纨绔诸般顽法竟与南边大不相同,因而勾得薛蟠每日乐不思蜀。
    日日不用姨妈相逼,便主动前往族学,令姨妈惊喜不已……
    其女宝钗,则每日与贾家姊妹们一处,或看书下棋,或做针织女红,倒也乐业。
    唯有一人,却并不愉快,便是黛玉。
    宝钗未来前,黛玉在府中,倍受贾母宠爱,连迎探惜春等亲孙女尚不及她。
    因而脾性难免有些孤高自许,目下无尘。
    然宝钗来后,且不说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其行为也豁达随分,从不得罪于人。
    故此,人多谓黛玉不及宝钗也。
    黛玉心中便多有些悒郁不忿之意……
    若是如此,倒也还罢。
    偏生,自黛玉来府后,便一直小意相待,处处谦让她呵护她的宝玉,如今似也变了心,两人言语渐多不合起来……
    这日,黛玉去寻宝玉,听闻他又去梨香院顽耍,便闷闷不乐独自回了院中。
    其实此时两人并无其他心思,就是亲近些的姊妹兄弟。
    只是因为看到往日里亲密无间的兄弟,如今偏向别个,心里难免郁结。
    回到屋里坐下,又想起自己亡母来,念及若母亲尚在,又怎会如此,因而落泪不止……
    紫鹃雪雁苦劝不听,正巧探春前来看黛玉,见其如此,便笑道:“好姐姐,快莫哭了!你有什么委屈,只管和姐姐我道来,我为你做主!”
    “呸!”
    林黛玉哭的梨花带雨,却不忘啐她一口,怪道:“你也来欺负我,还想做我姐姐……”
    探春咯咯一笑,道:“若不如此,你只顾着哭,我又没二哥哥的本领,哪里哄的好你?只是你有什么恼处,总要说来才是。
    我若能做主的便做主,做不得主的就去寻凤姐儿太太老太太,必不会让你给人欺负了去。”
    林黛玉闻言,幽叹一声,道:“你哪里知道我的苦处?纵然哪一日死了,怕也没人伤心落泪。”
    探春闻言忙劝道:“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当你说这些?你有老太太宠爱着,太太和老爷们也只向着你,哪里肯让你受一点委屈?
    若你还这般,旁人还怎么活?”
    林黛玉闻言语滞,只是也有些不经意,心中未尝没有旁人如何能与她比的心思……
    探春伶俐,见她如此神色,知道她没上心,就继续劝道:“我今儿才听到一新鲜事,你听了,保管再不觉得委屈。”
    “什么事?”
    看探春语气神秘,林黛玉也燃起了点八卦之火。
    探春叹息一声,却先让紫鹃和雪雁出去。
    紫鹃和雪雁知道,探春虽然是庶出,性子恢宏,但规矩极大。
    因此不敢忤她,出了里屋。
    探春方对林黛玉叹息道:“好姐姐,你日子里稍有些不顺,就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不知,有人才是真正的委屈呢。”
    林黛玉不喜听这个,道:“你懂什么?难道你们受的气就是气,我受了气合该就忍着?”
    探春无语,不和她缠这些,道:“我哪里说我?我并不放在心上什么。是三哥哥那边……”
    “是他?”
    林黛玉闻言,奇道:“琮三哥又出什么事了?”
    探春犹豫了下,道:“有些事本不该咱们闺阁姑娘家说,议论长辈更是不该,只是……有些话实在咽不下。”
    见探春俏脸涨红,满是不平色,黛玉就知多半又有祸事落到贾琮头上了,问道:“到底怎么了?”
    探春压着声音,将贾赦那起子腌臜事说了出来,几乎令黛玉作呕。
    只是为长者讳,不能说什么。
    却不想,探春说出了更唬人的事……
    “大老爷如今一日里必发一回病,据说已经病入骨髓了,只是听说半年一载又不会伤了性命……”
    “可现在大老爷的脾气比以往更暴虐十倍,昨儿个连大太太和链二哥都一并打了……”
    “我刚才听说,链二哥和大太太商议好了,罪不能让他们全受了,要让琮三哥回来为大老爷侍疾……”
    “哎哟!”
    林黛玉都变了脸色,骇道:“那大老爷还不把琮三哥给打坏了……”
    探春修眉拧起,眸眼中满满的担忧:“怕是这般……”
    林黛玉忙道:“那二舅舅呢?他不是一直护着琮三哥吗?”
    探春摇头叹息道:“事关孝道,老爷也没法子的。再者,若是这个时候三哥哥还不回来,于孝道上有亏欠,那可是了不得的事。
    日后纵然做了官,也会有人拿此事弹劾。”
    林黛玉闻言,又唏嘘一声,以她灵慧的心思,也想不出此局怎解。
    探春叹道:“林姐姐,我什么样的处境你也清楚,往常心里何曾不苦?
    可自从知道了三哥哥那些事后,往日里憋闷在心里的苦,好似都不算什么了。
    和三哥哥比,这世上又有几人,配说一个苦字?”
    言罢,探春眼中滚下泪来。
    林黛玉语滞之下,却再也不提委屈二字,想起那道身影,怔怔出神。
    他会怎样做呢……
    ……
    曲江池,杏花亭。
    与其说是杏花亭,不如说是杏花厅。
    因为曲江池边的这座凉亭,远较寻常亭轩广阔。
    若只大,却还不算有趣。
    有趣的是,有两湾浅浅的溪流,一内一外,在亭间循环流淌。
    两条由鹅卵石铺就的小河道,蜿蜒在亭间各石几前后。
    不用多言,此溪流自然是为了曲水流觞之用。
    不过,此处曲水更有一处不同。
    内溪流是在诸多石几间循环,方便众人一览彼此诗作。
    而外溪流,却是顺着一条小渠,潺潺往皇城内芙蓉园流去……
    遥遥望去,芙蓉园内紫云楼若隐若现。
    因此,每人诗作都要誊写两遍……
    堪称妙处!
    因为今日琼林宴,本就为新科进士所设。
    所以能来者,八成以上皆身着簇新进士服。
    坐在主位的,自然是今科状元曹辰曹子昂。
    今日琼林,他便为东道!
    再依次依照名次,榜眼、探花、二甲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
    一溜的排下去。
    不过,自然不可能将三榜进士全都请来。
    多则无趣。
    实则,连二榜进士也未来过半,只请了二十五人。
    不是进士身份的,更是只有六人。
    贾琮认识两人,都是国子监监生。
    一是周隆周剑文,另一个,则是赵伦赵原阳。
    两人经义文章火候十足,今科未中,只是因为运气不好都生病误了考期。
    下科不说十拿九稳,但也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就是三鼎甲之位,也未必不能争一争。
    因此二人能来。
    剩余四人,包括贾琮在内,分列当下长安城内“琴棋书画”年轻四绝。
    说起来,亦算是魁首之列。
    不过,贾琮六人到底还未得进士身。
    在这个读书人掌握世间大权的时代,没有进士身份,一切都是虚的。
    连进士身都还未得,其实还算不得真正的读书人……
    所以他们六人坐于后面。
    又因为贾琮最幼,所以坐于末位……
    此等文会,纵然出身再高,也只以功名年岁为序。
    不过,偌大个杏花亭内,并非只有这三十四人。
    除却他们外,还有另外一批人。
    举办风流文会,若是少了名妓相陪,又怎配风流二字?
    唐人孟郊的一首《登科后》,道尽了千古文人士子的幻想: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哪一个读书人,都想有看尽长安花的一日。
    此花,便是名妓之花。
    今日,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便要看尽长安众花。
    平康坊七十二家青楼,一共派出了七十二位镇馆花魁。
    可以说,整座长安城的花魁,悉数自荐而来。
    不为金银,只为扬名!
    二甲进士都只能进二十五人,这等超高门槛的盛会,只要参与,就足以让她们的身价飙升。
    哪里会有人提及劳什子阿堵物。
    除了每位琼林席上有一位花魁外,多出来的,或负责琴乐之声,或负责焚香之艺,还有的负责插花和茶道。
    均是大家,且花容月貌。
    新科进士与名妓间,谈笑风生……
    当下这杏花亭内,可谓高朋满座,胜友如云。
    不过,贾琮除了先前不动声色的留意了番今日的东道主,今科状元曹辰曹子昂外,并没有与太多人交流。
    不是他崖岸自高,实在是……
    众人金榜题名后的火热心气儿还未消尽,此刻也只将彼此同等身份的放在眼里。
    譬如一甲进士多与一甲进士平等聊天,与二甲进士聊天时,则多了层俯视。
    二甲进士多与二甲进士聊天,与一甲进士聊天时,则多了分卑微……
    而不管一甲进士还是二甲进士,面对“编外人员”时,那语气简直是施舍。
    贾琮暂时不想和非正常状态下的人交友,所以,打算先冷处理下。
    再过些日子吏部选官时,这些新科进士们大多会发现,他们远没自己想的那样重要。
    有门路背景的,多会选入上等县为官,也易升官。
    没门路的,只能选入下等县为官,还美其名曰磨砺人才……
    到那时,他们大概才会冷静下来。
    贾琮现在的注意力,多放在与他共一石几的那名花魁身上。
    倒不是他贪恋美色,而是因为此女隐隐木然的双眼中所蕴的悲恸之色,着实让人心惊。
    这显然极不正常。
    再加上之前就感觉到的一些若有若无的怪异眼神,贾琮心中浮起一抹警惕:
    事出反常必有妖!
    看来此次文会,来者不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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