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不是强压着自己不难受了,而是学会了在不幸中找幸运。
    小丫头看了外面动静,跑了进来脆生生来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要是以前,方夫人早就捂着心脏掉眼泪骂沈家畜生想要逼着她女儿跳火坑了,如今听了,却是满眼都透出了喜意来,啐了一口。
    “活该,让他们想要算计我儿,现在好了,那么多人看着他沈云倾跟着一个野丫头跑不见,就算是沈家再怎么手眼通天,恐怕也救不回来了。”
    “真是没想着,这还是个脑子不清楚的,也不想想,他身为有名气的才子,原本一切就都是靠着名声给堆出来的,这年头,就算是他真的有文采,名声臭了就是臭了,如今又来了这么一出,就算是那些同样登报离婚的文人,恐怕也不屑与他来往了。”
    方黎澄垂眼,安静的喝着鸡汤,听了沈云倾的名字,眉眼平淡无波,竟是一点都不在意的模样。
    可她没有露出难过来,就足够让方夫人高兴了。
    她看着女儿喝完了,将汤碗递给小丫头让人拿了下去,握着她因为一直在暖和屋子里而不见冰冷的手,眉眼带笑道:“还是我女儿有福气,早早的就脱离这个大坑,等着瞧吧,有这样的儿子,还是独子,沈家风光不了多久了。”
    方黎澄抬起眸子,轻声道:“女儿知晓,如今最重名声,沈家独子出了差错,恐怕于沈家的生意也有妨碍。”
    “可不是吗!”
    知道沈家马上要不好,方夫人高兴的恨不得挂起鞭炮来好好吹打一番。
    “让他们丧尽良心,就该成了个破落户才对,这几日啊,娘没少打听外面的事,之前还没注意,没成想这离婚另娶的文人还真不少,只是那些原配家里都要个名声,自从离了婚被送回娘家,就连门子也不出了,真该让她们也像是咱们家一样闹上一场,好好叫那些才子们知道知道,打着新时代的旗号干畜生事,迟早要受到报应!”
    不光是方夫人,方黎澄最近也在看过往的和最新的报纸。
    曾经的她在家中被养的不让认字,等到去了沈家,沈云倾去了国外,她没了夫君撑腰,干什么事都要听从公婆的,就连想要认字都要偷偷摸摸和小丫头学,如今回了家,方夫人是只要她能高兴干什么都依着她,方黎澄躺在床上也就又继续认起了字。
    她之前学的不多,毕竟那丫头也认识不多,方夫人为了让她高兴,特地找了个识字的女先生来,每日来府中教导,有了专业的人教导,即使方黎澄还不能下床写字,能认识的字也一天天多起来了。
    方夫人还是不能理解女子为什么要学字,毕竟在之前,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个观念已经深入人心,若不是方父心疼女儿,再加上方夫人自己就没有缠足,方黎澄现在也就不会是一双天足了。
    一开始方夫人还犹豫着,只因为那时女子不缠足不好找夫家,她能嫁给丈夫,靠的便是两人从小就定了亲事,但她自己没有吃过这个苦,也不想让女儿吃这个苦,也就一天天拖了下来,等到之后,国家动荡,西洋文化冲击,缠足便成了陋习,也就不了了之了。
    方夫人如今是说起什么都要往她们运气真好的方向偏,此刻说着说着便又感叹了一句:“还好那时你爹心疼,不让你缠足,瞧瞧这报纸上写的是什么,女子缠足竟然也成了离婚的理由了。”
    “那些丫头念给我的时候我都要气笑了,缠足又不是女子自愿,就是小时候打算给你缠足的时候,你那时候才三岁的年纪,话都说不利索,疼的直哭,何况现在不是还能放脚吗?那些登报离婚竟都是一个样的,将错处都归在了女人身上。”
    方黎澄眼中也多了一些波动,将报纸放在一旁,抱起了一边睡着的儿子,轻轻摇了摇,“我问过了,这些文人登报离婚后不久都会再娶,甚至还有刚刚登报了便立刻再娶的。”
    “男方倒是岁数各异,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女方却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就光是那个任茯苓,听说才不过十七的年纪,正正是青春年华,又颇有才名,也怨不得能入了沈云倾的眼。”
    说到这里,她唇角嘲讽的勾了勾。
    说是夫妻,实际上她与沈云倾是相处不多的,但也对这个人的性子有些了解,他自负有文采,因此就喜欢有文采的人。
    如方黎澄这样的,即使因为她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而心甘情愿的与她圆了房,却也会因为光有外面而没有内涵被他嫌弃。
    在沈家时方黎澄还会将错处都归在自己不识字的头上,等到被家人接出来,跳出来再回想,却是看清了许多。
    若是沈云倾真的不在乎外面只看文采的话,当初掀开盖头,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为何不问问她是否识字,有没有文采。
    又为何在定亲的时候,不问问她父亲,她认不认得字,有没有文采。
    只不过是定亲时她父亲尚在,沈云倾不想拒了这门婚事而已,而入洞房时,又看见了她的脸,贪花好色,也就顾不上什么文采了。
    母女两个又说了会话,方夫人如今是觉得女儿喝口水都是极好的,她情绪不错,带的原本愧疚自己为家里添麻烦的方黎澄也放松许多,抱着孩子脸上露出了点笑来。
    未来的日子如何她也不知晓,也只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
    屋中点着炭火,又特地在转弯处开了一座小门带了纱窗透风,屋中透着鸡汤的味道,两人的神情都十分闲适时,外面传来了轻轻地敲门声。
    “婶婶,我来看姐姐了。”
    方夫人连忙让小丫头去开门,“快些进来,我们刚还说起你怎么这么半天没回来呢。”
    林时恒笑着进了门,“方才在外面沾了一些寒气,怕带到了屋里,就在后头站了会,身子暖了才进来。”
    “怎么如此麻烦,这屋中点着炭火,冻不着澄姐儿的。”
    方夫人自己也迎了上去,小心的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门前的事我们已是听着小丫头说了,那沈家其他人可是平安送走了?与他们起冲突没有?”
    “婶婶放心,沈家人被那贱人气的就差没吐血了,我瞧着,恐怕这沈家家主回了家怎么也要大病一场。”
    本就不是什么年轻人了,在寒风中吹了那么久,还被最疼的儿子给了重重一击,临走的时候,林时恒冷眼瞧着他身子都在打颤了。
    “活该!”
    方夫人可没有什么同情对手的心,听了沈父不好,脸上立刻露出了解气的神情来。
    “就该让他好好尝尝被儿子气的滋味!”
    “沈云倾当众让沈家丢了这么一回脸,又有那么多人瞧着,沈家这次元气大伤,他们家风光可不是光靠名声,还有铺子在支撑着花销,我让人带着他家的铺子名字出去好好宣扬了今日发生的事,再加上他家也有仇敌,肯定是要趁着这个机会下手的。”
    “沈家,再不足为虑。”
    方夫人听的精神振振,“我之前也想到了,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名声都毁了,也没什么差别。”
    “婶婶说的是。”
    林时恒笑着应了一声,突然看着屋中的小丫头们,扬声道:“你们先出去吧。”
    他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方家人,却也是被方夫人一直当做少爷养大的,小丫头们应了声,听话的都纷纷走了出去。
    一时间,屋中只剩下了三人。
    这场景似曾相识,方夫人立刻回想起了上次林时恒支开人是为了和他说要娶方黎澄的事,心下紧张起来,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女儿。
    自从方黎澄被接回来,她忙着照顾女儿,再加上林时恒又早出晚归,一时间,竟然还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如今想起来,心中就有些纠结。
    若是恒哥儿旧事重提了,她到底是应下还是不应下。
    诚恳的说,她自然是觉得自己女儿是非常好的,恒哥儿也是个贴心有担当的人,若是两人真的成了,日子肯定能过的和顺。
    只是让方夫人犹豫不决的是,她担忧林时恒是为了报答方家才提出的娶女儿,若是如此的话,那岂不是委屈了他。
    虽然知道他性子好也知恩图报,可都是一起在身边养大的,方夫人又怎么愿意让自己养大的孩子为了报恩将后半辈子都给搭进去。
    因为心中诸多想法,方夫人回头看女儿这一眼也就带上了些复杂。
    方黎澄有些不解,努力撑起身子稍微往上坐了一点。
    “恒哥儿可是要说什么事?”
    “是。”
    林时恒对着方夫人噗通一声跪下,“婶婶,我想去参军,请婶婶允了我。”
    参军?
    这件事比林时恒要娶方黎澄还要让方夫人讶异。
    “怎么好端端的起了这个念头,如今眼看着四处都不安稳,你若是参军,可是要去打仗的!那些炮弹可不长眼,万一有个万一……”
    说着说着,方夫人的话音都颤了起来,显然接受不能。
    “不行!咱们家好好地孩子,做什么要去用命博,恒哥儿,你就乖乖待在家里,一直在金城。”
    她很少这样坚决的命令这个从小养到大的孩子,毕竟林时恒一直乖巧,很多时候不用她去催,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
    但如今,地上跪着的年轻人倔强抿唇,眼中依旧满是坚决,丝毫不肯退让。
    “如今国家动荡,还有那些侵略者在我国土上耀武扬威,金城看似繁华祥和毫无危险,实际上只不过是镜花水月,在自欺欺人罢了。”
    “那你也不能去打仗!!”
    方夫人着急的恨不得直接将人捆起来放在屋里哪里也不准去,“你年纪小,不知道战场多么危险,可还记得在我们家做饭的厨娘?她的丈夫不就是被炸断了一根腿,日夜疼痛,吃药也治不了疼,为了止疼吃了鸦片,结果整个人都废了下来,把家里的钱花用光后瘾头上来半夜出门冻死在街头!!”
    “若是当初他没有去参军,怎么会落到这般光景!”
    “婶婶。”
    林时恒跪的板直,“我知晓您是担忧我,可若是人人都怕死,人人都不肯去参军,侵略者来了,谁来保护我们国家??”
    “谁去都可以,就是你不行!!”
    方夫人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在家中听从父兄的话,出嫁了听丈夫的话,那些国家大事,她也许会担忧,却绝对不会想着让家里人去参与进去。
    “恒哥儿,你听婶婶的话,不能去啊!!”
    她掏出手帕擦了擦泪,努力平复下心,软声劝道:“我知道你这个心,要不这样,我们捐一批财物,也算是为国家出力了。”
    “然后呢?”
    林时恒第一次没有温和的说着话,而是严肃神色,一板一眼的道:“继续在金城中生活,对着外界只能靠报纸来看,若是我们胜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败了呢?”
    “那些人是怎么对我们华人的,婶婶久居家中,也许不知道,从前不是没有被打败过,一旦败了,侵略者占据了我们的地方,杀男丁,辱女人,霸占财物还算是好的,最可恶的,就是有些败类以杀人为乐,坑杀活埋,点柴活活烧死,一旦败了,什么方家,沈家,都只不过是刀下肉,身家性命,都不是自己说了算。”
    眼看着方夫人白了脸,林时恒狠狠心没有停下,而是继续说道:“我们所有对外界的了解都是从报纸和人口口相传知道的,可报纸不会写那些往事,也不会写若是败了我们这些人都会被如何对待。”
    “婶婶,我是男儿,我想报效祖国,也想若是真的出了个什么事,我好歹还有能力保住我们家,这金城是有一心向国的才子,他们心有沟壑,让人敬佩,可也有许多沈云倾这样的人物,口口声声说着爱国,一股劲却都冲着女人使,说是要抛弃旧习俗,干的却只不过是将那些旧习俗批了层皮的恶心勾当,我自认自己是没有前者那样厉害的文采,可却也不想成为后者那样的恶心人。”
    他说完了,低下头,重重扣首。
    “所以,还请婶婶应下我!”
    方夫人被他说的一时无言,床上躺着的方黎澄眼睛却闪了闪,望向一向疼爱的弟弟的视线中多了一些敬佩。
    无论如何,能够说出这番话,恒哥儿就已经要强出太多了。
    “娘,您就应下恒哥儿吧。”
    她开口求情,又看向缓缓直起腰望向自己的林时恒,“恒哥儿,你能说出这些话,恐怕想要去参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之所以没有动作,应当是放心不下家里吧?”
    林时恒点点头,承认了,“是。”
    “做你想做的事吧,如今我已经回了家,公……沈家家主性子不太好,之前可能还会想做做些什么,但如今看这形势,沈家已然是自身难保,估摸着他也腾不出时间对我们家做什么。”
    “等你走后,我和娘会深居简出,不招惹是非,也不会让人招惹了我们,你且安心去,不用担心家里。”
    “澄姐儿!!”
    方夫人急的声音都变了调。
    “恒哥儿年纪这样小,还是个孩子呢,怎么能放心的了!”
    “娘,恒哥儿不小了,他这般年纪,都该娶妻生子了,您疼爱他,可也要想想,他是男儿,志在四方,如何只能屈着他在小小的金城里面待上一辈子。”
    方夫人还要说什么,林时恒又开口了,“婶婶,先有国,才有家。”
    “若是国不在了,我们家哪里能保得住,只求婶婶答应我,能让我为国效力!”
    说着,他又扣首,“请婶婶应了我。”
    方夫人捏着手帕,好几天没流过的眼泪此刻算是流了个痛快,泪眼朦胧的将人拉了起来,又气又怨,坐在了一旁凳子上。
    “你们两个都一块劝我了,我还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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