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刘氏焦灼不安,却也舍不得叫楚怀安一直举着杯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咬牙接过茶一口饮下。
    待她喝完,楚怀安将杯子放回桌上,又端端正正跪在她面前磕了三个头。
    他向来是个没心没肺的,哪怕每年去皇陵祭拜都偷奸耍滑不好好磕头,今日这三个头却磕得实打实,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重重捶在楚刘氏心上。
    楚刘氏捂着胸口,呼吸有些不畅。
    磕完三个头,楚怀安抬起头来,额间有些发青,表情难得肃穆:“娘,远昭国很快要不安宁了,您好生在院子里待着,别管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子要去做一些事,也许会有是性命之忧,若万一儿子哪天不在了,您莫要伤心难过,陛下定会让您颐养天年!”
    他这话像是在交代后事,楚刘氏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即流下两行热泪:“谨之啊,你别吓娘,娘还等着看你成亲让娘抱上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呢!”
    楚刘氏这一生享了不少富贵荣华,可早年丧夫,独自一人把楚怀安拉扯大终是不易,如今老年若再丧子,还不如让她去死。
    “娘,儿子只是说万一,儿子向来命大,一般人伤不到儿子的。”
    楚怀安故作轻松的说,他刚刚是给楚刘氏做了最坏的假设,楚刘氏这时怎么还听得进去,泪流不止,抱着楚怀安不停地说:“谨之,娘知道娘对不起苏梨,你让她冲着娘来,只要她能解气,娘什么都可以听她的!你是娘的命根子,你不能出事啊!”
    “娘,儿子的决定与阿梨无关,国之将乱,在这场风波中,所有人都不能幸免,儿子身为男子,又有爵位在身,自然要担负起应有的责任!”
    楚怀安平静的说,以前楚刘氏骄纵着他,他除了吃喝玩乐,便再没有别的追求,可苏梨此次回京,叫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那个世界随时都可能会有流血牺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守和意念。
    他荒唐度日二十多年,如今也该清醒了。
    “什么责任?”楚刘氏红着眼问,一巴掌呼在楚怀安肩上:“娘是盼着你有点出息,不要成日在女人窝里打转,你是当今陛下的亲表弟,就算远昭国的男人都死绝了,也轮不到你去卖命!”
    楚刘氏怒吼,她心中没有家国大义,只有这个儿子,这是她唯一的希望与寄托,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出事!
    楚刘氏的这种思想早已根深蒂固,楚怀安也没想用只言片语就扭转她的观念,像幼时一般抱了抱她:“儿子知道娘是心疼儿子,娘放心,儿子会保护好自己的,只是有些事,儿子既已做了决定,便是万人阻挡,儿子也绝不妥协!”
    就像他当初决定喜欢苏挽月,明知于世俗不容,明知有千难万险,也还是一步踏了进去。
    “谨之!”
    楚刘氏急得跺脚,楚怀安松开她站起来:“儿子还有事需要处理,娘早些休息吧,若是过几日得了闲,儿子再来给娘请安。”
    楚怀安说完转身离开,楚刘氏急急的追出去,却不及他走得快,追到门口的时候,被门卫拦住:“夫人,侯爷说这些日子京中恐不安宁,请夫人回屋,属下会拼命保护夫人的安危!”
    楚刘氏怅然的看着漫无边际的黑夜,一颗心惶然无措,没了着落。
    这厢楚怀安出了逍遥侯府并没有直接去宫门口等着,而是去了大理寺,赵寒灼比楚怀安慢了些,没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出来,被留在了宫里,楚怀安几乎成了大理寺的常客,狱卒也知道他现在是昭冤使与自家大人是协同办案,犹豫了一会儿便放他进去了。
    已是后半夜,牢房里的犯人都睡了,楚怀安放轻步子走到苏梨所在的牢房,岳烟还没睡,还在用热帕子帮苏梨擦身体。
    熬了一个日夜,她的高热还是在反复,岳烟不敢大意。
    楚怀安让狱卒打开牢房,岳烟本想开口,被楚怀安抬手制止。
    岳烟也不想吵醒苏梨,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自顾自的帮苏梨擦脸。
    楚怀安没打扰她,就蹲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看着。
    苏梨睡得不大安稳,眉头拧成‘川’字,脸颊烧得泛红,唇瓣却一片苍白还干裂出几道小口子,往外渗着血,与之前那个与他摊牌要了断干净的人截然不同。
    她有多要强?
    哪怕身体下一刻就撑不下去了,这一刻也要把该说的话全都说明白。
    她有多脆弱?
    像这样躺在地上,只要旁人捏着纤细的脖子轻轻一拧,便能将她的脑袋拧断。
    明明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头,怎么就学不会服软呢?
    楚怀安在心里叹息,忍不住抬手用指尖轻轻按压她眉心的褶皱。
    岳烟:“……”
    侯爷,男女授受不亲,你这么直接上手不大好吧?
    岳烟直勾勾的盯着楚怀安的手,脸上写满了不赞同,楚怀安掀眸与她对视:爷乐意你管得着爷?
    “……”
    岳烟一脸无语,这人究竟是真的王孙贵胄还是街边的地痞无赖?
    不知道是岳烟帮苏梨擦身体让高热退了还是楚怀安硬把苏梨的眉头揉得,总之没一会儿,苏梨一直蹙着的眉结散了,安安稳稳的睡下。
    见她睡得安稳,楚怀安也没再动手动脚打扰她,自己坐到一边,在草堆里寻了个不那么难受的位置躺下闭目养神。
    岳烟:“……”
    狱卒:“……”
    侯爷你是脑袋被驴踢了吗?侯府松软的大床不睡,你跑这儿来睡又臭又潮湿的牢房!
    楚怀安也没睡多久,寅时刚过他便醒了,再过一个时辰,百官就该聚集在宫门口等着上朝了。
    睡得不怎么好,脑袋有点痛,楚怀安揉着太阳穴坐起来,偏头不期然对上苏梨一片清亮的目光。
    这几日她烧得糊涂,睡了醒醒了睡,这会儿看见楚怀安,记忆还停留在那夜与他摊牌的时候,两人对视片刻,苏梨忽的翻了个身背对着楚怀安,瓮声瓮气的开口:“我伤了侯爷的心上人,侯爷日后不必对我愧疚,还是赶紧出去看看贵妃娘娘与腹中胎儿是否安好吧!”
    楚怀安:“……”
    这种戳心窝子的话说一遍就够了,怎么还要再来一遍?
    楚怀安内伤,理理衣襟蹲在苏梨身后把她的头发揉了一通:“脑袋还不清醒就老实歇着,这次爷不跟你计较,下次再说这样的话,爷就要记仇了!”
    “……”
    苏梨背对着他没吭声,揉完脑袋,楚怀安心情愉悦了些,抬腿出了牢房。
    到底是要上朝,狱卒在赵寒灼平时休息的小房间给楚怀安打了热水沐浴,又送了干净朝服来。
    这是楚怀安第一次穿昭冤使的朝服,衣服是青色的,上面用橙色丝线绣着活灵活现的锦鲤,领口和袖口都用银丝绣着统一的官服暗纹,一指宽的腰带上面攒着足足七颗宝珠,衬得人腰肢挺拔,极为丰神俊朗。
    换好衣服,狱卒又牵了一匹马来,楚怀安翻身上马,直奔宫门,衣摆翻飞之间折射着耀眼的暗芒,狱卒站在原地看得失了神。
    这放荡不羁的逍遥侯正经起来真真是绝了啊!
    狱卒牵来的是好马,脚程极快,楚怀安到宫门口时,候在外面的只有熙熙攘攘几位大人,陆啸腰板挺直,神采非常人可及,楚怀安远远的一眼便瞧见了他。
    及至跟前,楚怀安拉了马缰绳,利落的翻身下马,几步跨到陆啸面前拱手行礼:“国公大人早!”
    他下马的动作做得极漂亮,衬得这身官服也越发合身俊朗,陆啸眼底流露出几分赞赏:“侯爷今日真是丰神俊朗,不同一般呢。”
    旁人说这话还有可能是恭维,陆啸说这话却是实打实的夸赞,楚怀安不免得意,挺了挺胸膛:“国公大人过奖了!”
    这小模样,倒是与苏湛有几分相似,陆啸不由得弯眸笑起来,正要再说点什么,在宫门口守了大半夜的家丁匆匆跑来:“侯爷,人晕了。”
    楚怀安脸上的得意顿时消散,表情微冷:“晕了便晕了,一会儿弄醒便是!”
    他的语气不好,陆啸越过他瞧见瘫倒在不远处的思竹:“侯爷一会儿要带人进宫?”
    “嗯,家中刁奴管束不当,犯下大错,自是要亲自送进宫中谢罪才行!”
    楚怀安没说思竹是犯了什么罪,陆啸却已然明悟,此事恐怕与贵妃被害一案有关,他点点头,想到苏梨多问了一句:“阿梨重伤未愈,在牢里没吃什么苦头吧?”
    问完,楚怀安还没来得及说话,顾远风已卷着一身晨露匆匆而来,及至跟前,气还没喘匀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侯爷,阿梨呢?”
    “……”
    她刚还要跟爷划清界限呢,能有什么事!有事的是爷,爷被她这一步棋捅得抓心挠肝,都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
    “没事,就是有点发烧,有人照顾她。”
    楚怀安平静的说,心里一股子委屈郁闷无处可说,陆啸放心的点点头,顾远风仍是一脸担忧表情凝重。
    天渐渐亮了,其他大臣陆陆续续赶来,安珏也是骑马来的,远远地和楚怀安对视一眼,一个眼底布满狠辣,一个眼底丝毫不惧。
    爷整你就是整你,你要是不服就再来,看爷收拾你的时候会不会手下留情!
    楚怀安想着舔了舔后槽牙,余光瞥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马车颇有些奢华,车檐上挂的车铃叮当作响,刻着‘苏’字的车牌晃得惹人眼。
    马车很快行至宫门前,车夫停稳,撩开马车帘子将苏良行请出来,然后是赵氏。
    赵氏的眼眶一片红肿,苏良行的眼睛也浮肿得厉害,可见这两日因为苏挽月险些流产的事难以入眠。
    赵氏心中焦急,一下马车差点腿软跌倒,幸亏苏良行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旁人都知道尚书府出了什么事,这会儿都涌上去宽慰几句,楚怀安没动,冷眼瞧着,苏良行打起精神一一谢过诸位同僚的关心,被众人簇拥着走到楚怀安和陆啸这边。
    “侯爷、国公大人、顾大人!”苏良行见礼,脸上满是疲惫。
    出事这么久还没见到女儿,赵氏心中不安极了,敷衍的冲其他人行了礼,便急躁的等着开宫门,余光不经意扫过思竹,猛地顿住。
    “侯爷,那……那可是我们府上的丫鬟思竹?”
    赵氏诧异的问,嗓子发紧,声音泄出几分紧张,楚怀安漫不经心的挑眉:“正是,夫人好眼力。”
    赵氏这会儿哪里听得进去他的夸赞,努力保持镇定问:“这丫头不在侯府好好待着,怎么到这儿来了?”
    “自然是她做了什么,不然这皇宫也是她随便能进的么?”楚怀安绕着圈子回答,对赵氏的反应颇有些感兴趣。
    毕竟思竹离开尚书府都快五年了,赵氏与她那点薄弱的主仆情谊,能让赵氏在这个紧要关头关心这种闲事?
    苏良行也察觉到赵氏的反常,沉下脸来把她拉到身后呵斥:“她早就是侯府的人了,就算做了什么也自有侯爷处置,轮得到你一个妇道人家在这里多嘴!”
    “请侯爷恕罪!请侯爷恕罪!”
    赵氏连声告罪,低垂着头,表情有几分慌乱,她隐隐觉得不好,直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好在没过多久宫门便开了,文武百官去议政殿议事,赵氏则被宫人带往潋辰殿。
    因才刚出了大乱,赵氏这次进宫比之前又多了几道检查的关卡,不仅要搜身,头上戴的那些个头饰也全都要取下来看里面有没有什么机关。
    赵氏心中的不安一点点放大,本就因为没睡好而十分憔悴的脸显得越发苍白。
    终于被人领到潋辰殿,赵氏一时也顾不上那许多不安,三两步跨进殿中。
    苏挽月进宫后一直挺受宠的,赵氏进宫看她的次数也不少,见惯了这宫里的奢华精致,乍然闻见冲天的药味,差点掉下泪来。
    “挽挽!”
    赵氏喊了一声冲进屋里,远远地瞧见苏挽月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一颗心又酸又疼,忙扑到床边抓住苏挽月的手,触手却又极凉。
    “这才几日未见,挽挽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赵氏哽咽着说,泪珠一颗接一颗的不停往下坠,苏挽月还很虚弱,脸白如纸,见到赵氏,眼眶也止不住变得湿润。
    “娘,我没事。”
    她低声说,声音轻飘飘的,一点底气都没有,赵氏哭得不能自抑,只能点头,说不出话来。
    入了这皇宫就是这样,哪怕是母女凑到一处,说话都不能随便大意。
    “翠屏,去帮本宫看看药熬好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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