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梨抓着苏湛的胳膊问,苏湛自豪的点头,苏梨左右看看,把苏湛抱到僻静一点的地方:“刚刚那个捏面人的叔叔你也看见了吗?”
    “看见啦,他脸上生了好多痦子,一点都不好看。”
    苏湛摇头晃脑的说,苏梨抿唇,她了解苏湛,所以她能轻易看穿苏湛的小把戏。
    苏湛是故意拖住她的,他见到陆戟了。
    就在刚刚,在这繁华的京都大街上,在九五之尊的眼皮子底下!
    身为镇边大将军,没有圣谕皇命,不得擅离职守,这是死令,可陆戟现在违反了,这罪名远比斩杀粮运使的罪名要大得多,若是被人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苏梨的后背一阵阵发凉,脸色也凝重得可怕,苏湛被她感染得敛了笑,有些不安,胖乎乎的小手在苏梨脸颊戳了下。
    “娘亲,你……你不要生气,我刚刚的确看见……”
    “阿湛!”苏梨急切的打断苏湛:“你做得很对,刚刚的事,不管谁问你,你见到的都是那个脸上长满痦子的叔叔!”
    “娘亲,我……真的做得对吗?”苏湛犹豫,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他很多人都更知道军令如山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自己顶天立地的父亲违反军令了,很严重的那种,重到可以杀头。
    “嗯!你没做错!”苏梨捧着苏湛的脸肯定,仍心有余悸,急促的呼吸还没缓过来。
    陆戟不会无缘无故冒着杀头的危险到京中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让他不得不离开边关。
    到底是什么事?发生了这样的事为什么没有人上报朝廷?
    苏梨急速的想着,手心微微冒出冷汗。
    “苏小少爷,你在哪里?苏小少爷……”
    听见呼喊,苏湛兴奋地挥手:“我在这里!”
    话落,几个穿着短打、个子高大的人匆匆赶来,在他们之后,跟着穿着灰色长衫的陆国公。
    苏湛怎么会和陆国公在一起??
    苏梨诧异,抱着苏湛行礼:“民女拜见陆国公!”
    “不必不必!”陆啸急切的说,锐利的眼眸迅速扫过苏梨和苏湛,见苏湛一身狼狈,手上还带了伤,大手一挥:“先去医馆治伤!”
    “……”
    一行人形成两堵不可撼动的人墙将苏梨和苏湛护送到医馆,今儿是元宵,医馆的大夫都回去和家人团圆了,只有伙计留守着,陆啸信不过伙计,让人给了银子,自己亲自抓了药碾成粉给苏湛敷上。
    “小湛,痛不痛啊?要是痛的话就跟爷爷说,爷爷再轻点。”
    “……”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苏梨绝不相信驰骋沙场的陆国公会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跟别人说话。
    “不痛,爹说男子汉流汗流血不流泪!”
    苏湛勇敢的说,小脸平静,黑亮的眼睛眨巴着,一点水汽都没有,陆啸听他这么说,当即横了眼:“胡说!你还这么小,你爹怎么能跟你说这种混账话?”
    “我爹说,小时候他爹就是这么教他的,那我爹的爹说的也是混账话吗?”
    陆啸:“……”
    苏梨:“……”
    气氛一度十分微妙,苏梨轻咳两声:“阿湛,不许这么跟陆爷爷说话!”
    苏梨低斥,陆啸回头很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低头在苏湛手上缠了一层纱布。
    “谢谢陆爷爷。”
    苏湛乖巧道谢,陆啸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过了一会儿,医馆门口一阵哭闹,一个绿衣丫鬟跌跌撞撞跑进来,看见苏湛安好无虞,腿一软跪在地上:“呜呜,小少爷,幸好你没事,要是你出了什么事,奴婢一定会被夫人打死的,呜呜呜……”
    丫鬟是真的吓坏了,苏湛听话又聪明,平时出去玩都没什么事,谁曾想今天才刚出门,她去给苏湛买小吃,回头就看见几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堵了马车把苏湛带走了,丫鬟吓得一路哭一路追,也是到现在才知道这几个男人是陆国公的手下。
    “行了,别哭了,小孩子阳气弱,大过节别哭着给他添晦气!”陆啸不满的呵斥,他其实并没有要凶小丫鬟的意思,只是在军营待久了,语气总是生硬带着股子塞北的冷厉。
    绿衣丫鬟吓得打了个嗝儿,眼角坠着颗泪珠都不敢眨眼睛,怕一眨眼泪就掉下来。
    “嗯,别哭了,我没事的。”
    苏湛拍着丫鬟的肩膀有模有样的安抚,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人想发笑,丫鬟一时哭笑不得。
    陆啸又看了苏梨一眼,分明是有话要说。
    苏梨隐隐察觉到他要说什么,暗暗叹了口气,冲那丫鬟到:“时间不早了,先带小少爷回府休息吧,以后仔细些,别再看丢了。”
    “是,多谢三小姐!”
    丫鬟连忙道谢,苏湛闻声眼巴巴的看向苏梨:“娘亲,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呢。”
    “过几日得空了再说,今日先回家去。”
    苏梨坚持,苏湛有些失望,却也能感受到苏梨与陆啸之间的暗流涌动,他点点头看向陆啸,一脸真诚:“陆爷爷,我娘亲对我和爹都很好,虽然我爹不在这里,但你不许凶我娘亲,不然我和……我长大以后会替我娘亲报仇的!。”
    苏湛本想说自己和爹都会替娘亲报仇,但想到自己爹已经‘死了’,便急急的改了口。
    哼!报仇?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样子还跟老子提报仇?
    陆啸在心里冷哼,面上一片严肃:“行了,我陆家的男人,从来不会欺负女人,别婆婆妈妈了,快走!”
    苏梨:“……”
    陆国公,您和孩子他爹说话的方式还真是……一模一样!
    苏湛第一次被人说婆婆妈妈顿时觉得伤了颜面,当即挺直背脊,昂着小胸脯带着绿衣丫鬟离开。
    等苏湛走了,陆啸一个眼神,手下的人便把药堂伙计也撵出去,四处把守着,形成一个静谧安全的空间。
    “说说吧。”
    陆啸抬抬下巴说,好似对所有的事都已了如指掌,一般审讯也都是这样诈犯人口供的,苏梨并不慌乱,从容反问:“国公大人想听什么?”
    陆啸掀眸,眼神似无形薄刃寸寸扎在苏梨身上,不曾见血,却实打实的扎着疼,若是一般人恐怕早就承受不住了,苏梨却还咬着牙忍着。
    片刻后,陆啸收了那股子嗜血狠戾的威压,唇角勾起笑,常年冷钩似的眼角也染上一分暖意:“这小崽子,和那臭小子小时候一模一样,连说话的调调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以为老子老眼昏花认不出来了?”
    陆啸的语气有些得意,一方面是知道自己有这么大个孙子开心,另一方面是因为苏湛的聪明讨喜。
    这孩子被教养得很好,聪明劲儿有,正义感也不少,是棵好苗子,以后做什么定然都是极有出息的。
    “请国公大人恕罪,阿梨贸然回京,还未探清京中局势,是以未让阿湛与国公大人爷孙相认。”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梨也没有再找借口搪塞遮掩苏湛的身份,索性大大方方承认。
    陆啸脸上的笑意未减,抬手指了指她:“老夫对你这个小女娃也有所耳闻,知道你有些不同,没曾想你竟如此有能耐,倒是叫老夫刮目相看!”
    “国公大人谬赞!”
    苏梨回答,语气不卑不亢,不曾因为五年前那些流言蜚语而自惭形秽,陆啸满意的点点头:“骨头不软,倒是与那臭小子的驴脾气有几分相似。”
    陆啸说着敲敲桌子,从袖袋里摸出一块银锁递到苏梨面前。
    那银锁是特别打制的,锁做得极精致,上面刻的不是元宝什么的,而是一只鸳鸯,苏梨会画画,一眼就看出锁上刻的是只鸳鸯。
    鸳鸯向来成双,这锁自然也是两个。
    苏梨五年前见过另一个,那是陆戟唯一随身携带的东西,后来,他再也没戴过那个锁。
    “这是臭小子的娘让人打的,是一对,一个在臭小子身上,这一个……”
    “国公大人,这个我不能要!”苏梨推辞,在陆啸不解的目光中低声解释:“国公大人,我……不是阿湛的生母。”
    “那他的生母呢?”陆啸轻声问,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悲戚,已经猜到几分,苏梨如实相告:“没了。”
    没了,就是不在了,这个世上再看不到这个人,听不到这个人的声音。
    陆啸一生见过无数生死,这颗心本应早已硬如铁石,如今听见这个消息却还是控制不住的难过。
    国公府很大,可很少有人可以让他说说知心话。
    他看着苏梨,想起某些悠远模糊的旧事。
    “臭小子的娘也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那时我在边关战事正急,她在京里染了重病,我回来时,她坟头草都长了快一人高了。”
    谈起早亡的发妻,陆啸的眼眶很快红了,向来挺直的背脊也出现一丝佝偻,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此生所有的柔情都给了那位早亡的佳人。
    “臭小子不记得他娘长什么样,现在他儿子又是这样……”
    陆啸说着哽咽起来,当年少痛失爱妻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的骨肉身上,总是要比发生在自己身上更加残忍。
    “将军把阿湛教得很好,阿湛这些年过得很快乐!”
    苏梨干巴巴的安慰,除了这个,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还能说些什么。
    想到苏湛,陆啸的悲痛轻了一些,他抬手揉揉眼睛,将还没来得及成形的泪意拭去,片刻后又恢复到平日沉静严肃的国公形象。
    像多年前在战场上接到爱妻死讯,一瞬间的悲伤之后,又继续上阵杀敌。
    他们这样的人,注定不能像旁人那样恣意快活。
    平复了情绪,陆啸复又看向苏梨:“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叫你回京以后,不入国公府,反而让我的嫡亲孙儿入了你苏家的祖籍?”
    陆啸这话问得很平静,并没有对苏湛入了苏家祖籍的事生气,只是想知道这背后的隐情。
    一语中的,苏梨无可隐瞒,噗通一声在陆啸面前跪下,重重的磕了个头:“请国公大人恕罪,民女回京,是为包庇斩杀粮运使的凶犯!”
    陆啸此人光明磊落,向来以‘上对得起皇天后土,下对得起君王百姓’为准则,以他的性子,就算是独子犯下大错,他也能大义灭亲,所以苏梨回京以后没敢立刻找陆啸据实相告。
    听完苏梨的话,陆啸有好半晌没说话,他的表情由震惊到了悟,到最后化为无尽的苍凉。
    “那个臭小子……斩杀了粮运使?”
    陆啸说得很慢,中间还停顿了一下,他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会干出这样糊涂的事。
    苏梨有些不忍心,还是硬着头皮回答:“是!”
    “这个臭小子,还真是给老子长脸了!”陆啸低笑,笑里满是无赖悲怆。
    他很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气,若不是被逼急了眼,断然不会做出斩杀朝廷命官这种事。
    他也很清楚朝廷律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无论出于怎样的理由,斩杀粮运使,是重罪,就算他们父子俩所有的战功加起来,也抵不了这一宗罪。
    因为这朝中会逮着这条罪名要陆戟性命的人太多了……
    “朝中有人贪污军饷,去年雪灾,边关暴动,将军上了折子请陛下拨款赈灾,赈灾款迟迟未到,将军用军粮安抚百姓,粮运使送来的冬粮却比平时还减少了一半!军中尚且不够吃,更遑论边关百姓?”
    苏梨急切的说出原因,她没有说的是边关暴动,军中将士一日只吃一餐,她没说那个粮运使的态度有多嚣张跋扈,她也没说粮运使运来那一半冬粮里,掺了多少发霉腐坏的烂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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