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有其他孩子站在远处,抻着脖子向秦峰张望。秦峰注意到,那些孩子的脸上无不流露出羡慕的神情。还有一些孩子的眼中透着嫉妒,嫉妒里不免夹杂着怨恨。
    年轻男老师道:“今天咱们院里来了个大领导,他想领养一个孩子回去,相了大半天,没看中一个合眼的。”
    说话间,年轻男老师和秦峰走到了院长办公室的门前。
    院长办公室的大门是棕漆对开双扇大门,位于一条长长的廊道尽头。
    廊道里灯光昏暗,大门的高大影子笼罩在秦峰的身上,带给了他莫名的压迫感。他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但被身旁的老师拉住了手,推他往前走。在开门的同时,男老师在秦峰耳边说道:“好好表现,院里可就剩下你还没被他看过了,他等你到现在了。”
    门打开了,秦峰看见李院长的办公桌前坐了一个中年男人。他戴黑框眼镜,穿黑色中山装,腰杆挺得笔直,一副器宇轩昂的领导派头。
    李院长走出来,把秦峰带到中年男人面前:“谭局,他就是秦峰。”
    谭局对秦峰上下打量了一番,点了下头道:“就让他跟我回去吧!”
    听到这里,林蔓讶异地问秦峰道:“就这么简单?”
    秦峰道:“就这么简单,李院长他们也很吃惊,不过后来他们都以为是谭局和我比较投缘,所以一见我就带我回去了。”
    林蔓道:“可是我怎么听着像是……”
    “像是他到那里找我,所以看到了我,就带我回去了?”秦峰和林蔓也有着同样的怀疑。这样的怀疑以前在他心里并没有多少,只不过就是偶尔回想起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是自从发现孤儿院里的档案被更改了后,这件事就突然从他的记忆里跳了出来,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说起来,谭局去孤儿院□□,没道理会那样挑剔。难道偌大的孤儿院里除了他秦峰以外,就没有其他乖巧的孩子了?为什么偏偏是他!
    林蔓道:“那后来呢?你跟谭局回家后,就一直住在他家里?”
    秦峰道:“谭局带我回家后,谭婶虽然感到意外,但还是马上就接纳了我。”
    林蔓道:“照你这么说,谭婶并不知道谭局要领养一个孩子,甚至连打声招呼都没有,就直接带你回家了。”
    秦峰点头道:“没错。”
    林蔓道:“这事也奇怪得很,哪儿有夫妇两个□□,女方不知道,只有男方知道,并且连知会一声都没有。”
    受林蔓提醒,秦峰又发现了一个蹊跷的地方,感叹道:“是啊!这事按常理推断,确实说不通。”
    林蔓道:“那再后来呢?”
    秦峰道:“再后来就没什么了,谭局把我安排进他们单位的职工学校。高中毕业后,我本想念大学,但因为生病而没去成。三年后,谭局调我进了公安局。”
    林蔓道:“你说生病没去成,就是记忆空白那三年?那三年是怎么回事。”
    秦峰道:“高中毕业那会儿,我在家里等成绩单。有一天傍晚,我的眼前突然白了一片。再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像睡了很长的一个觉,等我醒来时,已经是三年后了。我问谭局谭婶怎么回事,他们只说这三年里我生了一场大病,大部分的时候昏迷,没怎么醒过。”
    林蔓道:“你醒来的时候,有觉得四肢无力,没法走路,或者没法拿东西吗?”
    秦峰摇了下头:“一点也没有,我当天下午就跟着谭局谭婶回家了。”
    林蔓感到奇怪,喃喃地念道:“不对啊!要是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三年,不可能一醒来就像正常人一样走路。除非……”
    对于林蔓想到的事情,秦峰也一早想到了:“除非这三年里,我根本不是躺在床上,而是一直像个正常人活着。因为只有这样,我的生理机能才会一点都没有退化,刚从床上醒来就健步如飞,跟好人一样。”
    林蔓道:“你就没有好好问过谭局和谭婶,那三年到底怎么回事?”
    秦峰道:“据谭局说,那三年里他被调到了外地工作,谭婶跟着他一起过去了。我被送进了一个疗养院,可以说那三年里,照顾我的人始终是疗养院的护士。”
    林蔓道:“疗养院?就是江城外,我们上次去的那个疗养院。”
    秦峰道:“没错,我也去疗养院找人问过。但是疗养院后来有人员调动,当我找过去时,原先照顾我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还是跟过去的无数次一样,但凡查到了有用的线索,都会莫名地绕进一个死胡同里。
    瞥了一眼秦峰刚刚合上的档案,林蔓又道:“要不然,我们去查你服役的那个部队。你要是真在那里当过兵,那么那里的人就一定认得你。而要是你没在那里当过兵,指不定我们能借此查到一些眉目。”
    秦峰苦笑了下,摇头道:“查不到,我刚刚特地留意了一下,档案上记录我所服役的那个部队只有一个番号。近年来,各个地方部队的番号调整过很多次,要想追查到那个部队,恐怕很难。再者,我也没有这个权限。涉军的档案不比其他,除非有上头的特别审批,否则常人根本动不了。”
    林蔓轻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
    秦峰突然有了主意,打断了林蔓的话道:“要不然,我们还是再去问谭局和谭婶吧?或许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会愿意把真相告诉给我们。”
    林蔓眼前一亮,提醒秦峰道:“还有陈院长!我们还应该去找她问一问。说不定,她也会想起什么有用的线索。”
    秦峰点头道:“上次送陈院长走时,她给我留了一张他儿子单位的电话。我试着打一下,看看能不能联系到她。”
    商量定后,林蔓和秦峰又把档案从头到尾地翻了一遍。除了之前他们发现的问题之外,他们再没有找到别的可疑之处。
    于是,秦峰去找带他们上楼的女人还档案,顺便找她借用档案馆的电话联系一下陈院长儿子的单位。
    秦峰下楼以后,林蔓一个人留在2号档案室里,忽然突发奇想,想找找看她自己的原始档案。
    据郝正义说,那次原始档案被调出来以后,经人核查无误就还回去了。
    档案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迈着闲闲的步子,林蔓穿梭于满是档案袋的架子之间,伸纤纤的食指划过沾满灰尘的铁间。蓦地,她眼中掠过一道锐利的光,视线最终停在了一个土黄色的档案袋上。那档案袋上有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林蔓。
    听外面没有传来上楼声,林蔓快速地取出档案袋,打开袋子的封口,一把抽出里面厚厚的一摞纸。
    纸上的内容,让林蔓既熟悉,又陌生。
    说是熟悉,那是因为林蔓之前见过一次,所有的一切皆是按照她事先的编排所记。1962年之前,她的经历同红旗生产大队的林蔓相符。而1962年之后,则就是现在她这个林蔓的一切了。
    说是陌生,那是因为在原有的内容中,竟多出了许多林蔓所不知道的内容。这部分内容,大大地完善和弥补了她之前材料上的错漏。
    可以说,因为这些弥补,她过去的经历与材料已经无懈可击了,任是再严格的部门核查,都不会查出她有问题。
    直接将档案翻到最后,看到上面的内容,林蔓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
    用不着多猜,她也知道是谁那么好心,替她完善了她那经不起仔细推敲的档案。
    答案就在档案最后一页的家庭成员一栏上,林远的名字被写在林蔓的下面。一旁有黑体字标注着:哥哥(同父异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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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1章 朋友 三更
    约莫二十几分钟后, 秦峰和年轻女工作人员回来了。
    收起桌上的档案袋, 女工作人员让秦峰在一个簿子上签字。
    站在一旁, 林蔓问秦峰道:“联系到陈院长了吗?”
    字签完了, 秦峰收起钢笔, 同林蔓肩并着肩,迈步下楼:“那边的人说,他儿子已经离职了。”
    “怎么会这样, 是找到别的工作了?”林蔓感到奇怪, 现年头可不比后来,跳槽如家常便饭。在这个年代里的人一旦进了什么单位,多是一个萝卜一坑,就这么一直干下去了。
    秦峰道:“这就不知道了。”
    林蔓道:“那陈院长呢?”
    秦峰道:“和她儿子一起离开那里了。据说, 她儿子在厂里还有房子呢!他们连夜搬走, 没跟任何邻居打过招呼。”
    林蔓略蹙眉心, 喃喃地念叨:“说不通啊!放着好好的工作不要, 连分的房子也不要了。”
    秦峰道:“觉得奇怪吧!不光我们这么觉得, 他们单位的人更是觉得奇怪。”
    说话间, 林蔓和秦峰一起走出了档案馆,外面的雨小了不少, 再不是大雨倾盆,而是淅淅沥沥的毛毛小雨。可即便这样, 天还是阴冷得厉害。尤其是被裹挟在狂风里的小细雨,一个劲儿地往人的脖子里钻,沁得人阵阵地心凉。不时地, 这小雨点还打在人的脸上,一滴一滴得好像雹子。
    “哈切!”站在马路沿上等车子,林蔓又打了一个喷嚏。同时间,她感到刺骨的寒意,牙齿冷得发颤。
    指着马路对面一家火烧店,秦峰提议道:“我们先吃点东西再走吧!喝一碗热乎乎的豆花,你应该会舒服好多。”
    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林蔓往秦峰的身上不自觉地挨了一下,点了下头。
    无论是省城还是江城,各个大街小巷里最常见的店铺莫过于火烧店了。
    火烧店里卖的吃食极其简单。一块烧饼,要么夹酱汁肉,要么不夹酱汁肉。一碗咸鲜口的豆腐花,要么整块,要么捣碎。豆花的上面,必然浮着一层薄薄的红辣油,煞有诱人。
    推开店门,秦峰说道:“两碗豆花,四个火烧。”
    最多不过二三尺见方的店面里坐满了人,林蔓和秦峰不得不坐到外面,服务员在店门口摆了一张折叠桌。林蔓和秦峰刚一坐上去,立刻又有其他吃火烧的人坐在了他们的旁边。
    一张圆桌上坐满了人,为了不被人听见所说的话,林蔓和秦峰不得不将头挨得很近,低声细语。
    “早知道还要坐在外面,我就不带你来这里吃了。”秦峰后悔道。
    咳嗽了两声,林蔓满不在乎道:“外面挺好,屋子里怪闷,还不如坐在外面空气新鲜,人还舒服一些。”
    火烧店的屋檐上有一块帆布篷子伸展出来,刚好可以为坐在店门前吃火烧的人遮雨。
    小雨滴滴答答地打在雨棚上,从边沿垂落下来。
    买火烧的人有很多,林蔓和秦峰不得不耐心地等。
    在等待的过程中,林蔓失神地望了一会儿从蓬沿落下的雨滴。当听见街上公共汽车驶过的“轰轰”声,她又出神地望向车来车往的马路。
    说是车来车往,其实三四辆公共汽车交错而过后,马路上就什么都不剩了,从南至北,从北至南,皆是空荡荡一片。偶有几个行人穿街而过,无不是疾步而行,好像生怕沾染到街上孤清冷寂的晦气,每个人都渴望尽快远离。
    “两碗豆花,四个火烧。”一声高亮的吆喝把林蔓拉回了神。
    快迈了几步,秦峰从窗口取来了火烧和豆花。
    豆花在碗里,秦峰和林蔓每人面前各一碗。四个火烧则是在一个小篮筐里,他们两个先一人手里拿一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折腾了一上午,他们都饿了。
    喝一口热乎乎的豆花,林蔓突然感兴趣地问秦峰:“孤儿院时的日子,住在谭局家的日子,还有后来在公安局工作的日子,你最喜欢哪一段?”
    秦峰道:“对我来说,这些日子其实都差不多。不管是陈院长、李院长,以及领养照顾我的谭局,还有工作上一直很支持我的马队长,他们都对我很好。”
    林蔓道:“除了这些呢?”
    秦峰不明白林蔓想问什么,轻挑了一下眉梢,笑问道:“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林蔓道:“比如说让你印象深刻的玩伴,读书时谈得来的同学,还有工作以后,配合默契的搭档。我好像从来没有听你提到过这些。”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林蔓看着冷冷清清的街道久了,心里不免产生了一种孤独感。这种孤独感于她而言,算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了。她对它不陌生,谈不上讨厌它,也谈不上喜欢它。就像她一直以来对其他事物的感受一样,都是淡淡的,没有任何感觉。
    当秦峰把豆花端到她面前时,她的脑子里忽然兴起了一个念头。她恍然记起,秦峰似乎一直以来并没有什么太要好的朋友,除了工作上必要的应酬接触之外,在日常的生活中,一直是独来独往。
    这对于一个性格爽朗热情的男人来说,未免有些反常。
    是啊!像是秦峰这样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会没有要好的朋友?
    面对林蔓的问题,秦峰讪讪地笑了一下道:“一直以来,我都没有什么太要好的朋友。从小到大,我都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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