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正义不跟林志明多废话,径直冲进门。他的身后跟了十几个政治组的组员。这些人,一冲进林志明的家,立刻就七手八脚地忙开了。他们拉开每一个抽屉,打开每一个柜门,扯出或扔出任何一个阻了他们视线的东西。对每一样可疑物品,他们都“剥皮拆骨”地细究,生怕放过一样。
    屋里睡觉的人纷纷醒来,站在门口。林志明的母亲对满屋子的狼藉惊愕不已,连声问林志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林志明的子侄哭喊着问父母,这些突然降临屋里的人到底是谁。
    “郝副组长,你看!”有人拿了本书到郝正义面前。
    郝正义扫了一眼绿色书面,《普希金诗集》。接着,他又翻开了书的内页。内页上的糊纸被人刚刚掀开了一个角。他将其彻底扯开,露出了下面的一个刀口。刀口内,赫然夹着一封信。信上,全是用密码写成的密语。
    郝正义揣信进上衣口袋:“把他带回去。”
    林志明站在客厅,不知道有人从他屋里搜出诗集的事。
    政治组的人带林志明回小红楼。林志明以为不过是例行询问。因为他确定证据已经毁灭,所以他有恃无恐。坐在小黑屋里,面对强光后的徐伟,他气定神闲。
    “说!你们想问什么,我一定毫不隐瞒。”林志明道。
    徐伟刚刚向人核实过,从诗集里找出来的信中,内容皆是破译出来的我方电报破译密码。他本向郝正义暗示过了,若是林志明家里搜不出东西,那就放点他贪污的证据,沾边就行,反正只要能开公判大会,就算是向安景明交差了。他怎么都没想到,查来查去,林志明居然还真有问题,且问题很大,大到足以作为他加官晋爵的立功资本。
    “你早点交代!公安已经在来的路上,你没有多少时间了。早点坦白,还能算你配合的表现。”徐伟冷冷地说道。
    林志明道:“交代什么?你们是不是听了谁的话,说我贪污?哼!像这种事,你们不能随便污蔑,要拿出实证。”
    徐伟回头看着站在身后的一众人。每个人都憋着笑。
    徐伟转回头来,对林志明说道:“你该不会以为,我们还不知道你的秘密?”
    林志明愕然:“什么秘密?你们什么意思。”
    郝正义朗声插嘴道:“公安来抓你,不是因为贪污……”
    “那是?”林志明浑身不适,预感到一股灭顶之灾正轰然降临。
    徐伟冷笑道:“是叛国,原来你才是潜伏在我们中的特务。在你的那本普希金诗集里,我们发现了你破译的我方电码。”
    “普希金诗集?”林志明恍然大悟,原来崔蘅芝亦是林蔓策划中的一环,而之前的一系列事全是虚招,真正的实招,一直是那本最不起眼的诗集。
    有人开门进屋,附耳对徐伟道:“公安都到了。”
    徐伟给郝正义使了个眼色:“带他出去。”
    在被押走的路上,林志明一直恍恍惚惚。他悔不该当初看轻了林蔓。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能有什么本事啊……
    每一次想到这话,林志明都恨不得自抽耳光。
    人事科科长林志明被捕一事,在五钢厂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全厂的人本来都在议论纷纷高厂长的事,冷不防地传来林志明被捕的消息,大家都惊愕不已。再加上政治组还宣布,将给林志明开公判大会,要他交代更多的问题。这更是让全厂的人兴奋不已。
    公判大会啊!多久没开了啊!
    好像一桩天大的盛事一般,大家纷纷涌向供销社,买便宜又好吃的瓜子坚果。
    有人连夜加赶做开胃的小菜,放在小玻璃瓶里,放在饭盒里。这些东西,配着可口的山楂茶水,一样是人们在公判大会上争相品尝的吃食。
    就在全厂人热火朝天地准备公判大会时,省里力证高毅生清白的文件悄然下发。
    转眼间,举报人林志明倒下了;高毅生继续主持厂里工作;政治组的徐伟受到科长的批评,挨了处分,再不敢寻高毅生的麻烦。一切,好像都恢复如常……
    高毅生回家的时候,崔蘅芝亲迎出门,对离婚的事,再不提一个字。高毅生受宠若惊,暗暗地问林蔓怎么回事。林蔓轻笑地回应:“反正,都过去了。”
    九姐烧了一桌好菜,算是庆祝大家都安然无恙。刘中华也被留下来吃饭。高毅生心情大好,多喝了好几杯酒。刘中华酒力不胜,早早地下席回家。
    入了夜后,林蔓躺在床上,想着前些日子发生的一幕幕。有一件事,她怎么都想不通。它就好像一个打了扣的死结,她明知道结的头在哪里,却无论如何都没法解开。
    外面的书房传来响动,林蔓披上衣服出门,看见书房的门虚掩,内里有光亮。
    “是小蔓吗?进来!”高毅生听见林蔓的脚步声,唤她进门。
    林蔓推开门,看见高毅生正合上一本书。书的内页夹着一张照片。
    “睡不着?”高毅生轻笑地问。
    林蔓点了下头,迈步进屋:“有些事情,我想不明白。”
    高毅生道:“你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忍受纵容你高婶到那种程度?”
    林蔓笑了笑:“高婶漂亮嘛!”
    高毅生道:“这不是你的心里话。你是个会看人的姑娘,懂得什么样的人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你认为,像我这样的人,是绝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的漂亮,而牺牲到这种程度。”
    林蔓不语,算是默认了高毅生的话。
    高毅生翻开面前的书,拿起夹在书页上的照片,递给林蔓。
    林蔓拿到照片,惊愕道:“这是高婶年轻时候?”
    黑白色的照片上有一个绝顶漂亮的大美人。林蔓一眼就认出她是崔蘅芝。因为固然崔蘅芝现在年逾40,但眉眼面容却丝毫没变。哪怕是她额角上平添出一两根细纹,也只是给她更增加了一番成熟的风韵,魅力丝毫不减。
    高毅生拿回照片。他看着照片失神,悠悠地说道:“你知道这照片是怎么来的吗?是我从一个军官的上衣口袋里拿出来的。”
    “那个军官?”林蔓想起崔蘅芝的亡夫。
    高毅生道:“那个人是死在我的枪下。”
    林蔓默不作声。高毅生的话让她没法发表意见,她只能静静地听。
    高毅生感慨道:“两军交战,很多事都不由己。但是我时常会想,如果不是我,你高婶应该去了另一个地方,过着她真正想要的日子,而不是非要留在这里。”
    林蔓道:“您觉得对高婶有愧?”
    高毅生苦涩地笑:“我想尽我所能地补偿她。”
    林蔓心里的结解开了。她终于明白了高毅生对崔蘅芝的纵容源自何处。若非那深深的发自内心的自责,他怎么会放任她至此啊……
    第100章 大检查 一更
    7月中旬, 五钢厂的政治科科长到市里开会, 又去省里开会。回来的时候, 政治科科长将在大会上领会的精神,以及近期的重大事项,以公告的形式,贴在了五钢厂每个食堂外的布告板上。
    这天中午, 林蔓和郑燕红在食堂吃饭。
    每年一到七八月份,五钢厂食堂里的菜都会格外丰富。无论是红烧豆角,还是土豆炖茄子, 又或是青椒木耳炒鸡蛋。因为所用的菜都到了丰收上市的季节,因此不但量大, 味道也是一年之中最好吃的时候。
    “今年的茄子真不错,昨晚我家吃青椒炒茄子, 特好吃。我足足吃下3大碗饭。”配着土豆炖茄子, 郑燕红舀了一大勺饭, 吃进嘴里, 一脸的满足。
    末了,郑燕红发出感慨:“唉!大师傅怎么不烧地三鲜呢!那可比这些好吃。”
    林蔓的饭盒已经见底。她扫尽最后的饭粒, 就着红烧豆角余下的酱汁, 一口吃完:“废油!现在提倡勤俭节约,不许铺张浪费。谁胆子那么大,敢拿油炸茄子。”
    郑燕红小吐了下舌头,叹道:“也是啊!你听说了吗,前两天有人哄家里孩子吃饭, 用油煎馒头,让人给……”
    外面忽然传来喧嚷声。
    林蔓和郑燕红看向窗外,见有人在布告栏前贴告示。布告栏的前面围满了人。有不少人在对着布告栏上的内容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吃完饭后,林蔓和郑燕红去后面的水房洗饭盒饭勺。
    当林蔓和郑燕红从水房出来,布告栏前的人不少反多。她们心生好奇,便也挤上前看。
    布告栏公告的标题是三个大字“大检查”。
    “哎,到底怎么回事啊?”林蔓问身边的人道。大标题字下是一行又一行的小字,密密麻麻,一径到底,她实在懒得看。
    有人回应道:“没看见上面的字吗?大检查。说是办公室家里都要检查。凡是查出有不符合“四x”精神的物品,不但要罚没东西,人也要挨处分,接受批评教育。”
    林蔓和郑燕红面面相觑,神情肃穆。
    “那有说什么时候检查吗?”林蔓又问。
    “好像先是厂里突击检查,等过段时间,市里也会派人下来检查。”
    “市里?”林蔓讶异道,“整个江城有那么多国营单位,难道他们要一个个地查过来?”
    “我知道了,这次政治科去市里、省里开会,上面好像已经把我们树成典型了。他们来检查,八成也是来取经、学习经验的!”郑燕红因为工作的缘故,近来总往小红楼跑。刚巧,她听见了些关于政治科科长去开会的小道消息。
    林蔓不怕市里检查,唯独头痛政治科的突击检查。因为但凡市里来检查,大家总会提前大扫除。到时候,不该留的东西一目了然,清扫干净了就是。可是突击检查就不一样了,可能几天后,可能明天,甚至可能当天下午就来。且执行人是厂里人,难免会有公报私仇的可能。
    因为担心突击检查,林蔓急忙赶回化验室。她想趁中午空闲的时间,先把办公位置上的东西清理干净。
    正午时分,阳光明媚。通常这个时候,化验室里的人要么趴在桌上午睡,要么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惬意地喝茶,轻声地说话。这该是一天之中,化验室里最安静的时候。
    可是今天,林蔓刚刚走到楼底,就听见上面传来人的吵闹声。她快步上楼,正巧碰上一群人押着一个化验室的科员下楼。押人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走起路来趾高气昂、威风凛凛。
    “怎么回事?刚才我看见有人让带走了。”林蔓一进化验室,就问段大姐道。
    段大姐正将办公桌里的东西翻出来。她一一地细细检查,翻每个笔记本到最后一页,拆开每一个档案袋,倒出里面的资料,仔细地查看。她的脚边有一个垃圾桶,里面满是撕碎的纸张。
    “刚才小李让郭阳的妈妈带走了。”段大姐环顾了一圈四周,小声对林蔓说道。
    整个化验室里的人好像都在搞大扫除,人人都将自己桌子里的东西翻个底朝天。有人对每样东西都不放心,恨不得全部扔掉。
    “郭阳的妈妈?”林蔓亦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向段大姐打听。
    林蔓认得郭阳。他亦是化验室里的人,三十来岁,平时工作还算认真,性格有些温吞,总是静静地呆在一边,很少跟人来往。
    段大姐道:“你还不知道!郭阳妈妈是政治科检查大队的人。我们这几栋楼的突击检查,全是她负责。”
    林蔓道:“那小李?”
    段大姐叹气道:“他运气不好。前些日子,他托人给对象带了块上海的手表。今天手表刚刚送来,他就放在桌子里。可哪成想,郭阳妈妈中午带人来突击检查,第一个翻的就是他的桌子。所以就……”
    段大姐摇了摇头,再次感慨小李运气太差。
    林蔓道:“最多写个检查!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段大姐摆了摆手道:“那可说不准,指不定写检查后,他就被调到车间去工作了。唉,这年头,谁说的准啊!”
    紧赶慢赶地,大家终于在下午上工铃响之前,清理出了全部违禁物品。
    对于小李的事,大家都默契地闭口不谈,不发表任何议论。整整一下午,大家看郭阳的眼神都存着一些异样。有那么些许怀疑,怀疑小李的事是他通风报信;有那么些许惧怕,生怕下一个被郭阳举报的人就是自己;还有那么些人,一改平日里对郭阳的漠然态度,骤然热情起来,围在郭阳身边,极力跟郭阳搞好关系。
    收拾完了办公桌,林蔓觉得还是有些不妥。仿苏楼那边指不定也会有人查,秦峰送的手表和首饰还在哪儿呢!还有,她想起她住的高毅生家的房间里,还有几本涉嫌资修的。不行不行!也要及时处理,就算不扔掉,也要想法藏起来才是。
    整整一下午,林蔓都过得提心吊胆,生怕有人传来消息,说检查队往厂区家属楼去了。
    下工铃声一响,林蔓立刻冲出化验室,直奔仿苏楼。她急于回去藏好那块上海牌手表和翡翠古董戒指。这两样是秦峰送她的结婚礼物,她可不想让政治科的检查队收了去。化验室的其他人也都一样地担心。于是,大家各怀着心事,皆是纷纷急步赶回家。
    其实,林蔓也曾想过将手表和戒指放在空间里。可是后来,她转而一想,万一空间不稳定,吞了她的手表和戒指,那不就得不偿失了么?且也没法向秦峰交代。而剩下的那副字画嘛!风险太大,确实藏进去更好,即便将来画没了,也好过让人抄走了强。
    林蔓刚刚搬进仿苏楼时,为防将来会发生的变故,特意在书桌后的墙上做了一个暗格。平日里,书桌拉开,人们只会当它是面普通的墙。可是只要林蔓按照相应的节奏敲击,墙面就会自动凹进去一小块墙砖,露出用来盛放东西的暗格。
    回到家后,林蔓将手表和戒指放进了暗格。之后,她又稍稍收拾了房间,整理出几样有不合规格嫌疑的东西,一并扔掉。
    同一时间,高毅生的家里也在进行“大扫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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