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蔓腾地跳下床,忙乱地穿上衣服,胡乱地刷牙漱口,急匆匆地奔出了门。九姐见她连早饭都顾不上吃,紧赶慢赶地追上她,塞给她两个早上新蒸的大菜包子。
    林蔓大步地跑出了厂委领导住的院区,气喘吁吁地加入了源源不断向厂里涌进的藏蓝布大军。她随大流地走进厂子,蓦地被呈现在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红纸白纸写的标语挂满了全厂,写着革命口号的横幅随处可见,墙上的红漆字个个赫然刺目。
    “把四x运动进行到底。”
    “反贪污,反投机倒把,反铺张浪费,反分散主义,反官僚主义。”
    “打到地富反x分子。”
    “小蔓,小蔓,你往哪里去?”段大姐穿过汹涌的人群,挤到林蔓身边。
    林蔓道:“上班啊!当然去化验室了。”
    段大姐道:“你这两个星期不在厂里,不知道,现在每天就上半天工。上午开大会,下午开工。”
    林蔓不解:“开大会?”
    段大姐道:“唉,反正你开过一遍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咱就是坐在下面,人家怎么喊,我们就怎么听呗!”
    跟着段大姐,林蔓调转了方向,直奔用来开大会的大会场。
    大会场是由一间空旷的厂房改成。平常工会开动员大会,年底颁发劳模、先进个人,都是在这里。
    林蔓和段大姐赶到大会场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大家为了节省地方,每个人都席地而坐。林蔓和段大姐缓步挪到小张跟前。的亏了有小张占地方,否则她们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坐下后,林蔓同段大姐和小张闲聊了会儿,内容无非是近两个星期发生的事。不多会儿的功夫,林蔓不经意地抬头环视会场,惊讶地发现,会场里的人起码又多了一倍。不光地上,就连窗户上,机器上,个个但凡有一点空的地方,都挤满了人。
    最后一声上工铃响起,预示着大会开始。在一片机械又热烈的掌声中,一个长方形脸,三十来岁,浑身都充满了geming气息的男人走上台。他一本正经地向台下人宣布大会开始。
    “这个人是谁?”林蔓小声地问。
    段大姐压低了声音回道:“他就是政治组组长徐伟。”
    “他可是咱厂最厉害的人,要是让他抓到了错处,任你是厂长,他都能把你拉下来。”小张胆颤心惊地插话道。
    徐伟依照章程,按部就班地主持大会。
    一开始,他先念了一大段刚刚下来的精神,要求大家深刻领会;接着,他又讲了一通大话,林蔓在下面听得昏昏入睡。接着,他又让一早等在台下的人陆续上台。每个上台的人都会或磕磕巴巴、或义正言辞地说上一两句话。
    “我举报xxx,她昨天穿了一件新衣服,这不符合……”
    “我举报xx,他前天浪费了半个馒头,我亲眼看见他……”
    “我举报……”
    台上顿时热闹起来,渲染大喊不断。
    林蔓、段大姐和小张无意台上的事。三人津津有味地凑着头,八卦起其他事情。
    “你还不知道?职工科科长被抓起来了。”小张迫不及待地将攒了两星期的新闻全数倾倒给林蔓。
    林蔓道:“因为什么?”
    段大姐道:“还能是什么,贪污呗!有人举报他兜售每年职称考的考题。”
    “还有还有,”小张又继续说道,“我们去年不是老逛松河镇的集市吗?”
    林蔓点头:“对啊,怎么那里也出事了?”
    段大姐道:“出大事了!有人查出来,市里省里有人勾结在一起,骗乡民买贵价的羊仔,坑了不少钱呐!”
    小张接过话头补充道:“反正因为这事,省里抓了不少人。还有,连着买羊仔的二道河生产队,以及附近别的好些队里,也有不少人被抓了。”
    林蔓不解:“他们是受害者,为什么还要抓他们?”
    段大姐道:“唉,还能因为什么,投机倒把呗!”
    林蔓心心念念虎子妈和虎子的事。她小心的旁敲侧击地问:“对了,最近咱厂,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事。”
    小张眼前一亮:“对了,还有还有,听说有一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母子,在门卫张大爷那里好一通闹,非要找咱厂里的什么人。”
    林蔓心里咯噔一下,强抑着狂乱的心跳,故作轻松道:“哦?有这样的事,那后来呢?”
    段大姐道:“后来,好像张大爷没法子,赶上刘秘书上收发室取报纸,碰上了,就把他们领走了。”
    “领走了?那再后来呢?”林蔓急切地问。
    段大姐道:“后来就不清楚了。有人说亲眼见到他们被公安抓走了。”
    小张插嘴道:“我知道,他们有人碰到,还问公安同志呐!这两人犯了什么事。公安同志说他们犯了什么盲流,什么罪的。反正啊,公安亲口说,他们不在牢里待个十年八年,估计是出不来了。”
    林蔓暗暗推测:说是刘秘书,那八成就是刘中华了。那么这个事情,究竟是刘中华的意思,还是高毅生的手笔。论手段,刘中华应该没那么厉害。同时,张大爷竟然也被封了口,没有告诉任何人虎子妈和虎子找的人是谁。这显然是为了顾全她的名声……
    后来的整整一天,林蔓满脑子东想西想,几乎是在恍恍惚惚中度过。
    下班后,她回到高毅生家,看见崔蘅芝正在九姐的帮助下烧衣服。不光从香港买回来的漂亮衣服,就连以前的那些,崔蘅芝也都不要了。林蔓默默地回屋,找出自己的衣服,也加入了进去。大家蹲在火盆边,默契地不做声,将一件件的衣服剪碎了,烧为灰烬……
    晚上的饭菜很简单。除了糠米饭外,只有一大碗没味儿的豆腐汤和一碟水煮青菜。九姐说这是高毅生的吩咐,今后家里尽量以青菜豆腐为主,少吃肉。
    吃过晚饭,林蔓自顾自地带着笔记本,赶去上学习班的课。
    小红楼里昏暗无光。
    林蔓走到教室门口,见里面空无一人,门窗紧锁。一张告示贴于门外。告示上书:为了鼓励学员将有限精力用来领会xx精神,现作出停课决定,望同学们自行复习。至于年底考试时间,将另行通知。
    林蔓走出小红楼,月光黯淡。她放眼远望,到处皆是漆黑一片,不见一丝半点的光亮……
    第91章 剧变 一更
    据段大姐说, 1963年的夏天比往年舒服得多。
    在往年, 即便白天的气温比不得南方炎热, 但到了中午的时候,也总会有让人难受的日晒。明晃晃炎炎金光直射下来,耀得人睁不开眼。要是运气不好,再赶上个没风的天, 那化验室里更成了一个大蒸笼,闷热不堪。
    可是今年就不一样了。日晒好像都留了些余地,再加上时不时吹起来的小风。每到中午下午, 明净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化验室。大家感到的皆是说不出的怡人舒适。
    “今年天真不热!”段大姐轻摇蒲扇,惬意地靠在椅子上。
    小张捧了三个盐水棒冰进屋:“那可不么!去年这时候, 吃几根棒冰都不见凉快。”
    说话间,小张留下一根棒冰, 将剩下的两根棒冰分给段大姐和林蔓。
    林蔓捏住棒冰袋一头, 咬出整根的棒冰来。棒冰甜中带咸, 跟盐汽水一个味儿。
    “诶, 小蔓,你给我们讲讲香港呗!那里到底怎么样?”段大姐好奇地问。
    小张亦感到纳闷:“是啊是啊, 多跟我们说说, 是不是真跟他们讲的那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林蔓轻笑:“这个啊!要你们自己去了才能知道,我可说不清楚。”
    段大姐道:“你以为谁都像你啊!有高厂长一层关系。我们这些人倒是想去,可也没这个门路啊!”
    蓦地,小张想起了一件刚听来的消息, 接过话头道:“不过啊,以后别说你们了,省里那些人恐怕都出不去了。”
    “为什么?”林蔓知道小张消息灵通,像这样的事情,她绝不会无端猜测。
    小张轻叹了口气:“还能因为什么,大门关死了呗!死严死严。”
    林蔓暗暗地为沈风仪感到庆幸,如果真要是这样,她也算是赶上了末班的机会,离开了。
    “对了,香港的事,你们还听说了什么别的没有?”林蔓有意试探,看段大姐和小张知不知道有人逃港的事。
    段大姐一头雾水:“我们能听说什么?光知道你陪人去香港玩了,可羡慕死我们了。”
    小张点头:“是啊,怎么?你们在那里出事了?”
    林蔓刚想拿话搪塞小张,忽的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家都感到好奇,纷纷抻头探脑地往门处看。
    砰!
    门重重地打开了,十几个穿人民服的男人雄赳赳地冲进化验室。
    林蔓认得为首的男人。他正是每天早上给大家开会,曾被小张心惊胆颤地介绍的政治组组长徐伟。
    徐伟以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化验室。倏地,他的目光停在林蔓的身上。
    “你是林蔓?”徐伟质问道。
    顿时,化验室里的人都看向林蔓。有人交头接耳,对林蔓惹上了麻烦的原因窃窃私语。
    林蔓点头:“我是,你们?”
    徐伟没二话,朝身后的人挥了下手:“带走!”
    徐伟话音一落,一群穿藏蓝人民服的人立刻冲到了林蔓身前。他们想要拖林蔓出化验室。在过去,每一个被带走的人总不免要挣扎一番,抗议一番。可是今天,林蔓心平气和地站在原地,一点反抗的动作都不做。突然碰到这样的情况,他们倒有些不知所措了,纷纷呆楞在了原地。
    林蔓扫视了众人一眼,轻笑:“用不着你们押,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林蔓心知发生眼前的事,一定自有原因。大吵大闹没有用,只有跟着他们去了,才能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群人乌泱泱地往上一拥,簇着林蔓出了化验室。徐伟走在所有人的前头,大迈步子,直往小红楼政治组的办公室走去。
    待到徐伟一行人都走了,化验室里的人立刻沸成了一锅粥。有人扒着门口,抻脖子看徐伟一行人气势威严的背影。也有人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说长道短,议论纷纭。
    “啧啧,她不是高厂长的亲戚吗?怎么也会。”
    “嘘!别乱猜,少说话,多做事。”
    “对,对,少说话,多做事。”
    在小红楼,政治科拥有连在一起的三间房。其中,两间大房用来办公和储存档案文件,另一间屋子是专门用来谈话的地方。曾几何时,王倩倩在这里差些被问得全线崩溃。
    “林蔓同志,关于这次你去香港的细节,我希望你能老实交代。”
    小黑屋里,林蔓和徐伟一众人,对坐在桌子两边。林蔓是一个人,徐伟身后有6个人。桌上有一盏白瓷瓦的台灯。白光刺目,灯光直冲着林蔓,这可以让徐伟能够看清光下人的细微表情变化。有心理素质不好的人,仅仅被这灯光一照,就受不住压力,精神崩溃了。
    “徐组长,这个问题是你问我呢?还是你代表公安问我?”林蔓气定神闲,对问题回答得从容不迫。尽管她是一个人面对徐伟一众人,气势却丝毫不落下风,甚至好像更胜一筹。
    徐伟厉声道:“别拐弯抹角,问你什么你就答。在这里,还轮不到你来提问。”
    “我去香港,无非是跟着大部队走,还能有什么细节。要不然,麻烦徐组长提示一下?”林蔓激怒徐伟,只为能试探到徐伟到底想问什么,以及他都知道多少。
    徐伟冷笑:“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在香港,你和沈风仪没事就凑在一起。她逃港了,你会不知道?”
    林蔓猛地一怔。她没想到徐伟会提沈风仪的事。但是转而一想,她又觉得事情有不对劲的地方。如果她和沈风仪的事暴露了,又或者遭到了怀疑,那么也该是公安机关来审她。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一个厂的政治组组长!
    想到这里,林蔓不禁在心里冷哼:别说他徐伟只是政治科最得力的政治1组组长,恐怕就是政治科的科长,也一样轮不到过问这事。
    “她逃港了,我当然知道。不过这事,我们全“考察团”的人都知道。没什么大不了。”林蔓轻描淡写地回道。
    徐伟厉声喝道:“林蔓同志,我希望你不要转移话题。你只要认真交代你和沈风仪的问题就可以了。”
    林蔓笑道:“你之所以怀疑我和沈风仪串通,就是因为沈风仪和我总是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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