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李文斌欲言又止。
    “哎呦,李科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林蔓假装才看见李文斌,惊讶不已。
    李文斌道:“我们谈谈?”
    “好啊!”林蔓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在她看来,有的谈就意味着能交易,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李文斌跟着林蔓上楼。进门后,他不往里走,只站在门口说话。
    “除了分房的事,我都能答应你。说,怎么样你才愿意不认我母亲做‘干妈’。”
    林蔓失笑出声:“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你怎么好像如临大敌似的。多个亲人不好吗?李科长。”
    林蔓忽的想起什么,捂住了口,又笑道:“哦,我说错话了,以后该叫你哥哥才对。是不是啊,我的好哥哥?”
    叫出“哥哥”时,林蔓特意甜甜地加重了音,听得李文斌浑身不适。
    “你以为我会妥协?”李文斌挑眉,碰到林蔓的威胁,他一下子又硬气起来,不愿服软。
    林蔓轻笑:“您李大科长这么爱惜名声,要彻底毁了它,我也于心不忍啊!”
    李文斌听出林蔓话里有商量余地,迫不及待地问:“你想怎么样?除了……除了房子的事……”
    林蔓道:“我要参加下星期的职称考试。”
    李文斌感到不解,细想又有些犹豫:“职称考试都要学习一年,能考好并不容易,而且单为了你破例,别人会以为我……”
    林蔓道:“放心!办法我都替你想好了。你只要说服职工科科长,让他放宽今年的考试人数,但凡高中学历及以上的人都可以参加。”
    李文斌道:“我和职工科科长没有交情,他凭什么听我?”
    林蔓道:“很简单,你告诉他今年因为分房名额缩减,厂里职工都怨声载道,为了安抚大家情绪,不影响生产的积极性,你决定降低分房资格,优先考虑那些将来有机会成为技术骨干的人。这样贴合厂委现在政策的决定,职工科科长不可能不同意。”
    李文斌点头,又道:“可是,降低了分房资格,我们厂新盖出来的房子可有限,哪儿来的房子分给他们。”
    林蔓笑:“房子还是那些房子,不过是换了种说法,依然是成绩排在前面的人优先有房子,而后面扩招的部分,你可以声称会把他们放入下次优先分房的名单里。这样,那些没得到房子的人都有了念想,也就不会闹得节外生枝。您李大科长还能博个体贴职工住房困难的好名声。”
    李文斌恍然大悟:“其实什么降低要求,扩充分房名单名额,都是虚的。说到底,为的无非是让你合情合理地分到房子。”
    林蔓道:“那李科长对我这个办法同不同意呢?”
    李文斌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可以让你去考试,但没法保证你一定考好。”
    林蔓笑:“可以,考得不好我认栽,绝不会再纠缠你。”
    李文斌点头,算是和林蔓达成了某种协议。他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凭不到一个星期的复习就考出优秀的成绩,这在他看来简直天方夜谭。可林蔓却偏偏选择了这个对她没有多少益处,但反倒让他可以安心的办法。这让他不能不怀疑。他疑心是不是又上了林蔓的圈套。他从来没见过像林蔓一样的女人,步步为营,处处算计,把人心当筹码。
    商量妥后,李文斌一刻也不耽搁,转身出门。他前脚刚迈出门槛,蓦地想到什么,于是停住了脚步,回头问林蔓:“我很好奇,你不管对任何事,都是这样算计吗?”
    林蔓不语,看着李文斌,没有回答。
    李文斌继续问道:“包括感情?你不会以为感情也能计算!”
    林蔓一怔,眼中掠过一道犹豫的光。李文斌似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未等林蔓开口,就关门离去。
    门“砰”地关上,林蔓看着门上褪色的红漆,不禁有些迷惘。她不想承认李文斌的话,可又偏偏老是回想。人心能算,感情为什么不能算?
    李文斌走后不久,秦峰就来了,他拿着两张文工团的表演票子,一进门就兴奋地说道:“今天压轴是崔兰芝的《林家铺子》。”
    “我不去了,还要准备下星期的考试。”林蔓叼起纸袋里的一个绿豆糕,翻出了一早准备好的复习材料。
    “考试?”秦峰从桌上随手拿起一页纸。纸上有密密麻麻的字,个别重点的地方都被划了红线。
    林蔓道:“是厂里的职称考试,只要我考进前十,就可以分到房子。”
    秦峰脸色微变,放下了手里的纸,坐在林蔓对面,沉声问道:“你能不能不要搬回江北?”
    林蔓调笑:“怎么,舍不得我啊?”
    与秦峰说话的当儿,林蔓的注意力一直在复习资料上,看也没有看秦峰一眼。由此,她没有见到秦峰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也没有察觉到秦峰神色中隐隐透着反常的阴郁。
    秦峰沉默了片刻,因为林蔓的忽视和无动于衷,他愈发地烦躁,简直坐立难安。蓦地,他拉起林蔓的手。林蔓冷不防地被他握住,惊地手中的笔立时掉在桌上。
    “你说的对,我确实舍不得你回江北。因为我觉得……”秦峰想打开天窗说亮话,可想到摊牌后,恐怕一切就没有了转圜余地,于是又住了口,纠结地不知该不该直接问林蔓。你是女特务吗?你为谁工作?回了江北以后,你是不是就会开始疏远我,生怕我坏了你的事?
    林蔓低垂眼帘,长叹了口气道:“我有我的苦衷。其实,我不是红旗生产大队的林蔓,我冒用了她的身份。”
    “那你是?”秦峰没想到林蔓会主动坦白,错愕不已。
    林蔓拿出事先编好的说辞。她眼泛泪花,抽噎地说道:“快解放的时候,我的父亲抛弃了母亲和我,自己登上了去香港的船。母亲走投无路,只好投靠了一个看似好心的男人。可谁成想,那个男人居然是人牙子。他把我们卖到了挨近长白山脚的一家农户。”
    “新政府有新政策,不许人口买卖。你们这样被卖去,难道没人管。”秦峰一见林蔓眼光盈盈,不禁心被揉得酥软,一时也辨不清楚林蔓话里的真假了。
    林蔓握住秦峰的手,感到秦峰手心里微微的一颤。她继续说道:“我母亲哪里懂这些。她以为丈夫是对岸的军官,落在你们手里也一定不会好过。于是从农户家逃出来后,她就带我去了朝鲜。再后来战争爆发,我母亲死了,我在那里无亲无故,只能又想法越境,从长白山逃了回来。”
    林蔓细想过,这是唯一能够掩盖身份问题的说辞。朝鲜后来爆发了战争,人口锐减,很多的旧事都不可考。只要没有人专去调查,这事说不定就蒙混过关了。
    “那红旗生产队的林蔓是怎么回事?”秦峰听得将信将疑,林蔓话说得很大,可他每每细想,又觉得并不是经不起推敲。
    林蔓道:“我想回上海找外婆。在双枫镇往上海去的汽车上,我碰见了‘林蔓’。我和她同名同姓,就聊了起来。哪成想,她运气不好,汽车经过九元山时,发生了爆炸,她死在车里。我想着,既然她死了,那就刚好可以借用她的身份,来掩饰我是从北朝逃来的事实。”
    一套故事编纂完毕,林蔓长舒了口气,总算说完了。
    想到林蔓从长白山脚一路走到上海,秦峰由衷地感到心疼:“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不早说。你知道吗?像你这样做,很容易被当成特务。”
    林蔓苦笑:“难道我交代清楚了,你们就不会把我当成特务了?”
    秦峰愕然,林蔓说得没错,像她这样的经历,不进去被查个底掉,他们根本不会放过她。
    林蔓继续道:“我很矛盾。因为你是公安,我一直想离你远些,可是每到最后,我又忍不住,离你越来越近了。回江北,无非是我骗自己的一个借口罢了。”
    “什么借口?”秦峰道。
    林蔓唇角的浅笑愈发苦涩,眼中泪光盈盈:“我期望能继续和你交往,而又不会被你发现我的身份有问题。我想,或许离你远些,隔上一条江,对你对我都是好事。”
    秦峰激动道:“你该早些对我坦白!你放心,我一定会说服队长,让他们对你网开一面。你还年轻,又不是特务,而且也没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
    “我……我……”林蔓抢断了秦峰的话,犹犹豫豫道,“我不想交代这些事。你可不可以帮我隐瞒?你们的手段我都听说过,一旦进去,我的前途就全毁了。我刚进五钢厂,我想做出一番事业,如果就这样结束,我不甘心。”
    秦峰默然,半晌方叹了口气道:“好!你的事情,我不会说!关于你的报告,我会依照你编的版本故事。你放心,像这种调查都是一次性,除非将来有重大证据出现,没人会翻出来。”
    林蔓失笑:“真的?你真会这么做?”
    秦峰轻柔地拭去林蔓脸颊的泪痕,宠溺地笑:“我连你搬去江北都受不了,又怎么能忍受他们带走你,让我长达数年地见不到你呢!”
    。
    第48章 真相 二更
    西北风大作, 强冷空气袭来, 江城连下了几场大雨。
    整整一个星期, 从江南到江北的路都泥泞不堪。林蔓折了两把伞后,不得不改穿雨衣上班。有几次,她经过供销社的橱窗,透过窗户玻璃, 打量自己的一身装束。土黄色的雨衣,绿色橡胶皮的雨靴,像足了一粒胶囊药丸。
    “这是最后一套卷子, 职工科的科长说了,只要你能背熟, 想拿全厂第一都没有问题。”郑燕红拍胸脯地对林蔓保证。
    早在让郑燕红去打听李淑华的背景时,林蔓还拜托她做了另外一件事, 为她和职工科科长传个话。
    职工科科长年近六十, 已是快要退休的年龄。厂里的干部每到这个岁数, 无不想再多干两年, 因为到底在职时的收入更多,家里又有好几口子要养。怎么办呢?办法无非是走人事科的门路, 请人事科的科长帮想个法, 立个名目,好让自己能继续干下去。美其名曰,继续为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
    林蔓让郑燕红传话时,只交代了一点,话不用多说, 单讲明她的要求,再暗示下她和林志明的关系就行。
    职工科科长正愁没讨好林志明的地方呢!他一听林蔓想要这次职称考的考试范围,立刻满口答应,半句含糊话都没有。
    对于职工科科长的全力配合,郑燕红百般的不解。有一天中午,她和林蔓坐在食堂里吃饭。林蔓正边用调羹舀红烧豆角盖饭入口,边看桌上摊开的复习资料。
    郑燕红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问林蔓:“你连礼都不送,怎么知道那个职工科科长会答应?”
    林蔓轻笑:“这种事情,我要是送了礼,他反倒会不信。”
    郑燕红一知半解,又问:“可是他胆子也太大了!这种范围说泄漏给你,就给你了?”
    林蔓笑意更深:“你不会以为,这范围他只给了我一个人?”
    郑燕红震惊地瞪圆了眼:“乖乖,他有这么大胆子?”
    林蔓轻笑地摇了下头,讳莫如深,再不回应。
    职工科科长是不是凭着胆大,就敢独自操作这一摊事,林蔓说不清楚。她只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起码近三年里,每一年在职称考试里获得高分数的人,无不都有事先买题的嫌疑。因为在查这些人成绩的同时,林蔓还想法弄到了他们的上课签到记录。奇怪得很,每个考的格外好的人,签到率居然都是垫底。
    年度职称考试的科目不止一门,每门的卷子皆是清一色的问答题。由此,尽管职工科科长给了考试范围,还重点划出了标准答案,林蔓还是没能逃脱成天背题的痛苦。因为监考非常严格,每个考场的监督人清一色都是政治组调派,她不能作弊,为了考出好成绩,她必须要背熟所有的答案。
    于是,林蔓拿出了上辈子突击期末考试的精神。学习材料成日搁在手边,无论上班下班路上,车上、船上,又或是工作期间,午饭时候,但凡能得一点空,她便拿起材料念念有词地背。
    “小蔓,这单子我帮你做,你专心背题。”段大姐主动揽了林蔓的工作来做,为她省出时间。
    一到中午,小张便主动去食堂替林蔓打饭,让她可以省出时间,多背两道题。
    “小蔓,今天有菠菜豆腐汤,我给你多打了些,食堂师傅说了,这个补脑。”小张热心地替林蔓打开饭盒盖。
    林蔓嘴上谢过小张,眼睛不离桌上的题纸。蓦地,她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感冒了?哎呀,你也不能为了这个把身体弄坏了。”段大姐关心地说道。
    林蔓不以为意道:“没关系,可能就是昨晚窗户开了条缝,冷风进来,着凉了。”
    说起来,许是连日大雨的缘故,整个五钢厂里突然感冒盛行。跑到医务室开消炎药的人络绎不绝。厂委担心影响生产进度,便下令给后勤科,命其去采购一大批生姜,交给食堂。食堂收了生姜后,日日天不亮就开始熬姜汤。滚烫的姜汤被装进一个个大铁桶,分发到每个科室。转眼间,整个五钢厂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姜味。
    姜汤驱寒,却治不了病。
    林蔓头疼地越发厉害,不得不像其他人一样,跑去医务室开上一颗能消炎的小白丸。在医务室的门口,她碰见同样来开药的李文斌。
    李文斌看林蔓脸色苍白,还不忘捧着材料背题,忍不住调侃道:“别死撑了,统共就剩下一两天。最多,我答应你下次分房,只要条件允许,一定优先考虑你。”
    说罢,李文斌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一时间,他的脸色白得比林蔓还厉害。
    林蔓不服气,忍不住冷声回敬:“您还是管好自己!哦对了,厂里那么多人带病坚持在岗位上,怎么好唯独缺了您李大科长啊!”
    李文斌被噎得说不出话,气地又一连咳了好几声,脸色转而发红:“你,你哄我母亲的时候,嘴巴可没这么毒。”
    林蔓轻笑:“我那是对人。这一招,对你这种人可没有用,我又何必浪费呢!”
    李文斌无言以对,只得苦笑的摇头。
    转眼间,考试的日子到了。
    林蔓已经连熬了三个通宵。为了不让自己睡着,她先在水房里连泼了数波水在脸上,才走进考场。气温早降过零下,冷水寒得像冰,她终于不再觉得困了,唯有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她摸了一下额头,呀!烫得像火烧一样。
    “现在开始发考卷,考试时间2个小时,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打小抄,抓到一律取消全部考试资格。”
    监考人是个中年女人,宽脸窄身细高儿,像极了林蔓小时候看的《黑猫警长》里的螳螂新娘。
    开考铃声响起,卷子一张张地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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