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砚之点了点头,这事儿他听宋嬷嬷提起过,因为腊梅腋下有臭味,所以才作了罢。
    “太后相看的,其实不是腊梅,而是我。”知慧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起了陈年旧事。
    “阿姐尚在潜邸之时,常寻我去说话,那会儿我年纪小,没有那么多的规矩,经常往前院跑,官家把我当作孩子看,十分可亲。这么些年,我一直在懊悔,一直在恨我的阿爹阿娘。”
    “我年少无知不懂事,他们也不懂么?我瞧见了官家,仪表堂堂,富贵无边,是那天底下一等一的儿郎,瞧过最好的了,还如何能够瞧得上旁的人?”
    “待我大些了,最期待的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阿姐不能出宫,到了节气的时候,就会召我进宫来说话。虽然不是次次都能够遇上,但偶尔也能够在宴会上瞧见官家。”
    “就在那一年端午,官家饮多了雄黄酒……他承诺要抬我进宫,可是很快边关有了战事,官家忙得脚不沾地的,哪里还记得我这么个人?我回家之后,便发现有了身孕,十分的慌张……”
    “七七乞巧节的时候,阿姐突然召见于我,一见面就将我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我是对官家动了心思,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若是对我无意,又怎么会……”
    “我一个闺阁女子,哪里懂什么怀孕之事,连我阿娘都不敢告诉,身边也没有经事的嬷嬷,当天我用过饭之后,便见了红,落了胎。活生生的一条命啊,不光如此,我落了胎之后,寻了太医来瞧,太医说我身子骨不好,日后很有可能再也怀不上了。”
    知慧说着大哭起来。
    闵惟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饶是她读话本子无数,都不知道这姐妹二人相爱相杀是个什么路数!
    “你阿姐为何要让你落胎?她承认是她干的了?”
    知慧听了闵惟秀的话,愤怒的看了过来,“不是她是谁,我在她的宫中,吃了她让人做的饭,吃完就落了胎。她就算是恼我恨我,也不应该害死我的孩子!”
    “当天晚上,我才知晓,今日进宫,其实是太后召见。太后听闻我有孕了,有意要抬我进宫,使了嬷嬷前来相看。可是一来,就发现我落了胎,再也不能生孩子了,便匆匆的走了。”
    “官家并非薄情寡义之人,我迟早能够进宫的。可是有孩子的宫妃,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日后就算不能够出宫做个老封君,那也可以在宫中做太妃。可是无子的低位嫔妃,日后便是青灯古佛一辈子。”
    “我心中恨,真的很恨!她害死了我的儿子,我便要夺走她的儿子!你看,我很成功是不是?可我成功的杀了她又如何?我的孩子回不来了,她的孩子即便是被我养大了,也还是管她叫阿娘……”
    “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错了!”
    知慧说着,激动的跺了跺脚,那被她扔在地上的佛珠,经过磋磨,绳子断裂了开来,落了一地。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知慧的哭泣声。
    站在一旁的端嫔动了动嘴,“那个什么……知福姐姐同我说过你落胎这件事。真不是她干的,这宫中的苦楚与寂寥,只有身在宫里的人才知晓。后宫佳丽三千,不知道轮到何时,才能够一见天颜。”
    “哪里有在外头,做正头娘子来得松快。你阿姐是很气愤,因为她早就替你相看好了一门好亲事,说的乃是我舅舅家的哥哥。我母亲瞧着知福姐姐常照顾于我,才爽快的同意了这门亲事的。”
    “我惯不会伺候人,天天吃吃喝喝的,为何能够稳坐嫔位,就是因为我娘家够硬气啊!我那哥哥真的很好的,现在已经是一方大员了。”
    闵惟秀看了端妃一眼,莫名的觉得有一股子熟悉感!
    她若不是嫁了姜砚之,而是成了后宫的闵嫔啥的,估计也跟这端嫔一样,吃吃喝喝,官家算什么狗屁,老娘才懒得伺候呢!
    反正娘家够硬气,就当自己换了个地方吃啊!一边吃,还一边有一群貌美如花的小娘子给演宫心计!
    啧啧,怎么觉得有点舒爽啊!
    “官家同你的事,你真当宫里头不知晓么?皇后,蔡淑妃,哪个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可就是没有人,想要抬你进宫呢!还是你阿姐,去告诉了太后,她又如何会故意害你落胎?”
    “后来她问过太医了,真没有人要害你。你那会儿葵水刚来不久吧,年纪小怀不稳胎本来就是常有的事,你又有宫寒之症,为了投官家所好,节食瘦腰,再加上怀胎之后,焦虑得很,这才落了胎的。”
    “这宫里,像你这样的,也不是没有。林娘子怀的胎,不就落了么?蔡淑妃当时膝下有两个皇子,你阿姐只有一个,争斗之中总是落下风,若是再加上你肚子里那个,那叫如虎添翼。她干嘛要害你落胎?”
    知慧傻愣愣的看着端嫔,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的说道,“怎么不是她,就是她,就是她害的。不是她害的,不是她害得,是我自己害的,哈哈,是我自己害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知慧说着,接过了姜砚之抵来的金锁,哆嗦着掏出了脖子上挂着的一模一样的一把金锁,两把锁挨在了一起,一个写着,福慧成双,另外一个,写着慧福成双。
    逝者已逝,对不起也没有任何作用了!
    ……
    “走了吗?”闵惟秀好奇的问道。
    姜砚之点了点头,“走了。”
    闵惟秀摇了摇头,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哪里值得女子姐妹相残!真的是……
    案子已经破了,很快便有人将知慧扶了出去,姜砚之领着她一道儿,去官家那里复命去了。
    闵惟秀瞧着傻坐在那里的张氏,笑了笑,“你表现得很好,吹那口气,吹得很及时。喊有鬼之时,那声音自带惊悚之感!不愧是二哥最宠爱的妾室,这本事不一般啊!”
    张氏行了个大礼,“多谢太子妃夸奖。”
    她说完,低眉顺眼的出去了。
    一旁的端嫔挠了挠头,“那啥……之前知福姐姐的鬼魂不在?”
    闵惟秀嘿嘿一笑,“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是我舍不得出那个钱啊!鬼魂哪里有人听话!”
    简直叹为观止!
    端嫔觉得,她对于宫斗的见识,实在是太浅薄了!
    第五百六十章 消失的恋人(一)
    这一刻,端嫔的脑子里想了许多。
    她觉得自己吃吃喝喝几十年,就是为了积累聪明才智到今日的。
    “我吃了你的梅花糕,无以为报,日后就留在宫中给你做酥糖吧!我跟你讲,我做的酥糖甜而不腻,脆不掉渣,上头铺满了芝麻!再配上一杯我亲自配的豆子茶……简直是快乐似神仙!”
    闵惟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啥玩意?你吃了我一块糕,就要赖上我一辈子了?
    话本子里的顽皮女主都没有你顽皮!
    端嫔见闵惟秀不言语,眼珠一转又接着说道,“我宫斗多年,很有本事的,一定可以做你的左膀右臂。我跟你说,现在还好,等以后那些个烦人的大臣,一定会让后宫住得满满当当的。”
    “我知道你本事大,可打人累断手啊,还容易让人诟病。不如让我出手好了,我保证她们一个个的吃得油光呈亮的,比太子还胖,绝对下不了口去!”
    闵惟秀心中一万匹骏马呼啸而过!
    敢问您家是哪里的大户人家?祖传手艺圈养肥猪吗?
    就您这等想法,还敢忽悠我说自己宫斗多年!
    再说了,官家还活得好好的呢,你咋就想着自己当寡妇之后的日子了?想归想,我现在也不能够说,等我公爹归西了,我就把你收了这种话啊!
    “梅花糕是宋嬷嬷做的,不是我做的。”闵惟秀憋了半天,蹦出了这么一句。
    端嫔哦了一声,“我一会儿去找她要方子。”
    空气有些凝固。
    端嫔的手指胡乱的动了动,因为之前知福的案子,事关官家的颜面,是以无论是安喜,还是端嫔身边伺候的人,都不在这个屋子。
    “我有求于东宫,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本想说点儿有趣的话,亲香亲香,可我到底没有这个本事。这事儿压在我心底很多年了,若是不弄个清楚明白,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只要能够解我所惑,日后不管是殉葬也好,出家也罢,亦或者是一辈子都吃不了美味的吃食,我也绝无怨言。”
    闵惟秀摇了摇头,“宫中还能够少了你一口吃食么?我要你殉葬出家做甚?可是有未解的案子?开封府里的百姓都知晓,但凡有案子,直接寻砚之便是。你且说说看。”
    端嫔面色一喜,拿起盘子里最后一块梅花糕,囫囵吞了下去,“我吃完有力气说。”
    “在我年少之时,曾经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名叫白沐阳。”端嫔说的时候,破铜锣嗓子都温和了几分。
    “他同我家门当户对,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因为我们两家的大门,乃是正对着开的。虽然我阿爹同他阿爹政见不同,但对于小辈的亲事,却并不反对。我那时候高兴得不了,亲手做了十大筐的喜饼,一同有九十九种馅,意味着天长地久……”
    “其中放了果肉的那种特别好吃,下次我做给你吃……”
    为什么所有话题的结局都是吃!
    “真的很好吃吗?我最喜欢的还是肉馅的,香!”闵惟秀真诚的说道。
    端嫔点了点头,“肉馅的趁热吃好吃,但是当做喜饼,凉了之后,口感就不如果味的了。我同白沐阳大婚在即,有一日我们为了大婚之时,女宾是准备青梅酒还是桂花酒吵起来了。”
    “对了,我忘记说了,白沐阳虽然也是出自书香门第,但是他不爱读书,最喜欢的便是想新的菜式,做各种花样的点心。京城里的暖阳居就是他开的。我已经好些年都没有出过宫了,家里人来看我,也不敢提他。暖阳居还开着吗?”
    闵惟秀点了点头,“开着呢,味道偏甜,我只去过一次便不去了。京城中有不少小娘子都喜欢去。”
    端嫔笑了笑,“那是因为我喜欢吃甜的。我的闺名,叫暖玉。”
    闵惟秀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今儿个没有吃多少糖啊,咋觉得甜得齁了呢!
    “暖阳居有一道菜叫做荔枝肉,你一定要去尝尝。”端嫔说着,吞了吞口水。
    “上次我去的时候,不是吃荔枝的季节,倒是没有吃着。等天热了,我去吃,给你带一些来。”
    端嫔激动了动了动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的说道,“虽然不是他做的了,但是我还是很想吃,谢谢你。”
    “还是接着说罢,我老是这样,一提到吃食就跑偏了。当时我同白沐阳吵了起来,他为了哄我高兴,便说要去城郊,给我摘刺泡儿吃。刺泡儿不如桑葚甜,但是酸酸的也别有一番滋味。”
    “我很喜欢吃。可是他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我们两家,找了整整一年,都没有找到他。他的人没了,我们的婚事自然就此作罢。后来宫中瞧中了我这张脸,我哀莫大于心死,想着吃了家中那么多米,喝了家中那么多汤,怎么也不能连累家族,便进了宫。”
    “这么些年,我都没有问过一句,白沐阳回来了吗?我害怕……”
    端嫔说着,一把抓住了闵惟秀的手,她的眼中泪光闪动,却还是没有流下来。
    “这本是大逆不道之事,我自打进宫,从来都没有说过,就连知福姐姐,我也没有提过一句半句的。”
    “我也不知道,为何见到你,就想说掏心窝子的话。或许是爱吃的人,都不是坏人吧。”
    “我在宫中多年,自问从来没有对不起官家,像我们这样的人,一旦进了宫,就再也出不去了。我就想着,让你去帮我瞧上一瞧,白沐阳他回来了么?”
    “他若是活着,娶妻生子了,我自然为他高兴,还想再吃一次他亲手做的荔枝肉;他若是死了,求你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我虽然没有出宫去,但是我经常做梦,梦到他。梦到他被火烧着了,他好痛好痛,在满地的打滚。在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倒在地上的竹篮子,刺泡儿洒了一地……”
    闵惟秀听着难受,拿了帕子递给了端嫔。
    端嫔接过擦了擦眼睛,“我想着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有放在心上。可今日我听了知福姐姐的事……这个世上,真的有鬼魂,有轮回这回事对吧?那么,是不是白沐阳他已经死了,托梦于我,想要我去把他带回家呢?”
    第五百六十一章 消失的恋人(二)
    汴京城的城门口,一辆马车朝着城郊行驶而去,守城的兵士一个个的站得笔直的,同平日里瘫脚软手的模样截然不同。
    背着包袱的外乡人,好奇的打量着他,问道,“一会儿工夫,你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那兵士见马车走远了,这才松懈了下来,指了指那马车,“你可知道那里头坐的是谁?那是太子同太子妃!”
    外乡人踮起脚尖看了看,“你莫要诓人?我听闻大官人出门,那都是前呼后拥,那孤零零的马车里,咋会做的太子呢?”
    兵士骄傲的抬起了下巴,“一瞅你就是刚来京城的。我们殿下,在做三大王的时候,就坐的这辆马车了。这是太子妃娘家的马车。太子妃家那是大奸贼……呸呸,那是富贵人家,马车都是亮晶晶的!”
    “我跟你说,哪一日你走在路上,突然觉得一大坨金子朝着你驶来,羡慕得你眼睛都要瞎了,那准是太子同太子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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